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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护卫无奈,又不敢再次上前抢夺利器,怕周隐会和上次一样两眼一翻晕倒,只能护送她到唐府门口。
今上午刚刚一袭红衣走出家门的新娘,又在夜半时分回来了。
此时唐府之中灯火通明,众人没有合衾安眠,反而挑灯观察着府中的情况,惶惶然等待天亮之后对自己的宣判。
包围唐府的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府兵,一个个精壮地可以撂倒牛犊,眼神锐利,握着武器的手腕上青筋爆突。
周隐凝视着那座古朴大门之上的牌匾,内心五味杂陈。她转身吩咐蕙香:“你去我露华阁中,把我的《罗城赋》拿过来。”
跟随在她身边,装扮成假新郎的那位侍卫面露为难之色。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挑衅似的将金簪往脖间递了递。
那侍卫立刻焉头巴脑地认命,悻悻对守门的一位府兵道:“带这位姑娘去露华阁,等到她拿到东西,就一并带去唐府正堂。”
那府兵似乎对他十分恭敬,行了一个礼便带着蕙香进门去。
周隐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并作出了一个推断:冒充陈裕卿的这位假新郎,在他的部下之中是拥有一定地位的。
那侍卫心有余悸地瞥了她一眼,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王妃请吧。”
周隐走过几重门槛,发觉唐府比起平日里有了很大的变化。
平时走在府中道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侍女与小厮。可如今四下一顾,人影不易瞧见,倒是府中的野猫撞见了好几只。
她穿过垂花门,绕过一道影壁,穿过几重回廊,就来到了唐府的正堂前。
这座正堂又叫“南山堂”,是唐知府平日的会客之地,非重大场合不开放,周隐今天上午也是在这南山堂里拜别父母,走上花轿被抬到了陈裕卿家。
此时本来应该被封闭的正堂灯火通明,她着站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向那边望去,可以依稀看见人影。
顺着小路逐渐走近,身旁的侍卫示意她先停住脚步,自己上前去叩门。过了片刻,她听见堂内传来一声轻笑:“让她进来吧。”
周隐这才放下一直举在自己脖间的金簪。
堂门开启的一刹那,她和陈裕卿的目光相触。
她皱着眉打量着他的面容,不情愿地承认,他和当年那个重九确实轮廓相似。陈裕卿望着她,过了片刻就低垂下目光,大概是觉得自己利用了他们的婚礼,总会有些愧疚。
她突然觉得有些苍凉。
明明是他做了恶人,明明是他处心积虑,而此时他的身影却显得如此孤单和寂寥,好像那个被天下负尽的人是他一样。
当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面容清朗的少年对落魄的小公子许下护她一生的承诺,到了如今,却好似地位颠倒,阴阳置换,她竟不得不开口求他了。
陈裕卿立在门内,沉默片刻,向她伸出手来:“阿隐,外面凉,你先进来说话。”
形式逼人,她乖顺地握住他的手,由他牵引着走入堂内。
一进这南山堂,周隐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唐知府。他捂着胸口脸色发青,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因为一个兵士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而在角落处,唐夫人和还未出阁的唐四唐六蜷缩在一起,周围围着几个拿着兵器的人,皆是唐府亲兵。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陈裕卿,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你要做什么?”
他敛眉望向别处,目光有些躲闪:“你看不出来吗?我要杀了他们。”
“为什么?”她皱着眉头望向他,尝试着打探出他的意图。
“为什么?你竟然跑来问我为什么——”他苍凉一笑,“那我就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
他盯着周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当年我的太师背叛我,将我独自一人撇在这罗城中等待朝廷大军来袭,只有一百亲卫誓死守在我身边,不愿跟随他远去。我花了三年的时间,趁着罗城知府招募亲卫,把他们分批安插在府兵之中。
“待时机成熟,我便可以发动变乱,将罗城重新夺回。谁料这个时候唐大人竟然发现了我的身份,但是他没有派人将我捉拿起来,反而想与我合作,借助我原来的声望一起谋反。这罗城本来就是我的掌中之物,又何必多他一个外人来分享果实?
“于是我挑了个机会,主动迎娶唐家女儿,趁新婚之夜——这个唐府上上下下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刻,发动我隐藏在府兵中的势力,力求一击必杀。”
他那种锐利的目光直射进周隐的眼中:“这就是我的目的,你满意了吗?”
周隐心中一震,忍不住想后退一步,却被他一把箝住了胳膊。
他冷笑一声,继续问:“所以,你来是想干什么,说服我放弃原来的计划么?”
她咬紧下唇,半晌,才反驳道:“不对。”
“嗯?”他挑衅似的望着她,“哪里不对?”
她只是低头不语。
在罗城的街道上相遇时,她的第一感觉是他会杀她,可是现在想来,他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早就会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动手,根本不会给她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在梦中拾起那段残破的记忆后,一身孤冷料峭气息的陈裕卿,就莫名的和那位笑容温暖眸子晶亮的少年重九合为一体。她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走上高位,但是她直觉他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此时,南山堂的大门再度被扣响,陈裕卿的人领着蕙香走进堂中。蕙香已经被吓得浑身微微发颤,差点将怀抱着的那卷字摔在地上。
周隐对她说:“把这篇《罗城赋》给我。”
陈裕卿看到她这副动作,便也只是叹息一声:“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能够说服我,我便不杀唐府的人。”
她望着他,半晌,突然展颜一笑:“好。”
那笑容本不会在平素沉默自持的周隐面上出现,她习惯敛眉深思,习惯用清透的目光观察身边的一切,可是极少露出这种明媚而自信的笑容。
他觉得她现在不是唐家的那位被捡来的五小姐,而是在那个雪夜将自己救下,对着他笑容灿烂的周家小公子。
她似乎胸有成竹,当着他的面将那张生宣慢慢展开。她俊拔的字迹显露出来,竟让人觉出了一丝兵戈杀伐的气息。
“蜀地天险,三山相抱,岷川环流,土地肥沃,粮食充足,有剑门关作为天险屏障,看上去似乎是个适合起事的好地方。
“放到以前的任何一个时候,罗城都是极好的选择,但是——如果在今日立足罗城,极易陷入一个巨大的困境,那就是偏安一隅。”
听着她一字一顿的话语,陈裕卿面不改色,只是略微深沉的眼眸泄露出他的思量来。
他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她将卷幅收起,一步一步向他走近。陈裕卿略显尴尬地咳了几声,刚想抬手拦住她,却没料到周隐快了一步,伸手抽出他腰间的宝剑。
他神色略有担忧,她却依旧自信地笑着,挥剑将自己的衣袖斩下。
一截飘零的衣摆缓缓坠落,她只是弯身将那片布料捡起。
唐知府坐在主位上,脖颈处还架着刀剑,他忍不住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向自己养育了十一年的五姑娘,突然觉得面前之人十分陌生,后宅处事的谨小慎微全部被抹去,只留下锐利的锋芒,与身边那位如冰凌一般冷冽的男人交相争辉。
乱世才子,人中龙凤,大抵如是。
周隐冷静发问:“有笔吗?”
围在唐家女眷身旁的一位兵士用犹豫的目光望向陈裕卿。他倒是一副没有顾忌的样子:“给她找笔去。”
一支蘸饱墨的狼豪被取来,周隐将那片大红色的布帛平摊在桌上,开始信手作画。
唐家女眷看不懂她画的内容,而陈裕卿与唐知府却愀然变色,原来周隐所绘的,正是一副天下割据图!
她画到意气正盛时完全顾不上旁人,眼中只有大红布料上交错的线条。笔中存的墨汁逐渐干涸,她也分不出心神来叫人再去蘸墨,只是把笔尖送到舌上一舔,便又立刻接上刚才中断的思维。
这种本来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在她这边竟赚得一丝潇洒与恣意,仿佛山间名士自处,枕石漱流,不拘小节。
图已作完。
周隐凝视着面前的画作,深思有些恍惚。
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她等待着阁中侍奉的下人皆已入眠后,才敢挑起一盏小灯,在昏黄的光芒下抽出一卷发皱的毛边纸,一遍又一遍地绘制这幅图。那样的夜晚总是寂静多于喧闹,她凝视着面前的图卷,仔细思忖着那些活跃在纸上的割据者的心思,再打开张幼珍为她传来的消息,战战兢兢地添上一两笔。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自己的心血展露在阳光下,把自己的筹谋说给众人听。
想到这里她神采飞扬,用笔杆轻轻敲打着这幅天下割据图,抬头对陈裕卿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何不能选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