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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送了两位姑娘入宫,一个是自家放在心尖上的外孙女,另一位则是孙女里尤为出挑得意者,哪怕是明知宫中自有元妃照应,贾母依旧是十万个放心不下。眼见外命妇入宫觐见之日到来,有心想要入宫探视,没想到秋日夜凉,老人家毕竟年逾古稀,晨起便觉鼻息堵塞身体不快,接太医来诊脉,果然是伤了风,自然是去不得了,只好力催着王夫人与凤姐去。
邢夫人本应也去,但她暗中却有一桩心病:她自认为迎春与探春同为庶女,彼与彼间自然不分高低,加之迎春略长几岁,未来的夫家又远较探春的得意,自然还要更胜一筹。谁料宫中招选才女,贾府居然舍迎春而推选了探春上去。这不是在抽她这个嫡母的脸么!一念及此,她便觉得阖府里皆是看她笑话的人,往出一溜达,背后尽是凉飕飕的议论:“二姑娘原是比三姑娘不差什么的,只可惜没个生了贵妃娘娘的嫡母,想沾光都没地儿沾去!”其实本无人议论与她,奈何她自己疑心生暗鬼,便觉得再去探视探春的情况益发的颜面无光,索性借口身子不爽推脱不去。贾母也不理她。
一时王夫人与凤姐进得长信宫来,正逢元妃与探春在下棋,黛玉坐在一侧清然抚琴。见两人进来,黛玉琴音一顿,轻轻起身,探春也连忙搁下棋子起身避让。元妃令人看座,黛玉与探春待王夫人、凤姐坐定,方才落后坐下。“如何不见老太君呢?”元妃向王夫人问道。王夫人道:“老太太昨晚着了凉,早起便觉着身体沉重,吃了太医开的药便睡下发汗了。不然她老人家惦记宫里的娘娘和两位姑娘,必是要亲自来的。”见元妃只是轻笑,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问黛玉与探春,“这几日过得可习惯?”
黛玉道:“在大姐姐的宫里,怎会不习惯呢?劳外祖母和舅妈惦记着。”探春则笑道:“有大姐姐的照应,再没有什么不舒心的。华阳公主待我们很是亲切,这几日指点了许多规矩和禁忌。各宫的娘娘们也都可亲。”
王夫人点头,笑容中隐有自得之色。元妃立下救驾大功,抚育了皇帝最为宠爱的华阳公主,又新封贵妃,如今在宫中的威势仅次皇后。元妃的庶妹与表妹,六宫眷属自然不敢不亲切相待。若放在往日,哪怕是宁荣二府最为势盛之时,贾家的女眷们入内朝拜之时也只是芸芸命妇中的一员,哪有今日的得意?总是她生养的女儿争气,给全族挣得了这份荣耀,连带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也面上光辉。只可惜深宫风雨最是消磨人心,这些年元妃的性情已是大改,对家人总不如在家时亲切,逢年过节赏赐虽是一次不落的丰厚,入宫觐见时也还叙话寒温,可到底是自家肚子里生下来的骨肉,做母亲的又怎会察觉不到?昔日在家的那一丝温情眷恋,终是从元妃那双霜冷的眸底淡去了。
“之前听皇上提过,将军连着几日报病,不曾入朝站班来,不知生的何病,竟是这般沉重?”譬如此时,元妃口中虽是问候着,可神色疏离,似乎那只不过是深宫日闲之际消磨时光的随意谈资,而个中的主角并非她血脉相系的亲伯父一般。
王夫人照旧在心底暗暗酸楚了一会儿,元妃所问的事她却不是很清楚,便望向了凤姐。身为亲媳妇,凤姐果然对自家公公的情况熟知,闻言笑了一笑:“哎呀,哪里是什么大病,说出来也是好笑!他老人家最近迷上了扇子,先是自己胡乱淘澄,费了不知多少银钱,又四处管人借钱,也没能弄上几把好的。后来打听到有个叫石呆子的人家里收藏得上好的扇子,便使人去买,谁知这姓石的性子倔,哪怕开到了一千两也强着不肯卖,他老人家心里存了气,身子便有些不爽快。不过来时看见兴隆街的大爷来了,听前头小厮说他已想法子把那扇子弄了来,大老爷一听便神清气爽。娘娘明儿再问皇上,管保他老人家又来站班了。”
黛玉眼眸一动,不动声色的望向元妃,正见她有意无意的抚着手中团扇上嫣红的榴花,唇角凝笑:“我们家虽只是中等,一般的扇子倒也见过几样,什么样的好东西,能叫将军着迷成这样的?”
凤姐道:“我也不曾亲眼看到,只是听底下人说,尽是些麋鹿、玉竹、古人字画,倒确实是难得的。”
元妃“哦”了一声,兴趣缺缺的转开了话题。探春见状只觉心下一寒,可看元妃言笑晏晏,黛玉也浑然无觉,又疑心自己生了错觉。她却未看到,送走王夫人与凤姐后,黛玉又偷眼瞧了瞧元妃,见她面覆寒霜,似有杀机隐隐,只在探春回首之时缓和了神色,可眸底依旧是一派冷意。
“兴隆街的大爷是何人?”用过晚膳后,探春回房休息,黛玉则被元妃借口听琴留了下来。遣退左右后,元妃径直问。
黛玉露出几分愧色:“是我幼时家中请来的课师。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早年犯了贪酷之弊被免职,之后得了先父举荐,与贾家连了宗,如今也在经济场上做得不小的声势了。”白日里元妃听到扇子之事时神色不对的缘故,黛玉一想便知。那名石呆子既然被奉上千金也不肯售一扇,必然是爱扇成痴的人,如何轮到贾雨村出面时便肯卖了?个中势必牵涉了许多苛酷手段。贾雨村这些年做下了多少不法之事,黛玉只耳闻了只鳞片爪便觉惊心。远的不说,香菱是怎么来的,可少不了这位贾大人的推波助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贾雨村毕竟曾是她的授业课师,即便这些年她有意疏远他家,待听到他所犯之事,依旧觉得羞愧无地。
“凡为人师表之人,若是令自己的弟子一提便觉难以开口,那这人也不必为人师,你也不必替他负疚。”元妃道,“若是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就去阻止他作恶。”
黛玉怅然,无力道:“可我不过是一深闺弱女,他如今已有势力,两位舅舅又对他倚重有加,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又能做什么……”
“我自踏入修行之途便立下重誓,不得以神通干涉凡人之事,在此事上,我亦不过是一深宫妇人,除却不痛不痒的申斥一番,也做不得什么。”元妃寒着脸道,“既如此,便托付给能做的人去做。黛玉,替我约见银赦生。”
黛玉心头一跳,抬眼看了过去,却只见元妃眼底寒光一闪即收。
当晚人定后,赦生应约而来。元瑶与他密谈半个时辰,他即匆匆离去,黛玉隐约意识到他们交换了一些条件,又不是很确信,只知隔日贾赦便中了风,又过了几日,贾雨村出外时不慎坠马,摔得半身不遂,只得上表告老还乡去。两个算不得大员的官儿的隐退在朝堂上激不起半点水花,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被新一轮炸响的消息吸引了过去。
皇帝下诏,召集天下翰墨精通的才子,遴选出五十人,要与京中才女同殿献诗,以为阴阳和谐、野无遗才之盛举。
此诏一下,别说男子们新奇万分,闺中亦是激起了千重惊涛。陈德妃所出的上华公主素日是个淘气不省事的,闻言十分雀跃,连声撺掇着叫众才女大显身手,给那些应召而来的才子们点颜色看看。众才女能被遴选入宫,哪个不是出身显赫,被家中万千娇宠?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素日私底下只恨自己不是须眉男儿,可以进科场、入仕途,与天下男子一较高低,闯出一番事业来扬眉吐气。如今这么一个金灿灿的机会从天而降,哪个不欢呼雀跃?公主不助兴,她们尚要淘气,公主这一发声,她们益发的起了兴,当即纷纷应和。
七嘴八舌、莺啼燕语间,忽有一个温婉的声音迟疑着开口:“论理,我们女子只宜以针织女红为本,笔墨诗词自家玩玩可以,怎好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卖弄呢?还是应以守拙为先得好。”众人回头,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傅秋芳。
傅秋芳也是京中闺阁圈里有名的美人,可惜出身不显,她兄长傅试又打定了主意要借着妹子的婚事走上青云路,却不想想哪家权贵肯求娶一个根基寒微的小姐?一来二去,便把妹妹拖到了二十多岁,年纪一大,愈发的嫁不出去了。恰逢吏部员外郎周有德丧妻,听闻傅秋芳美名,托了官媒上门求配,傅试犹嫌对方官职太低根基浅薄,正欲拒绝,不想惹恼了自家老母,劈头盖脸的把他好生数落了一番,自己做主为女儿定下了婚事。周有德对这位未过门的娇妻倒是重视,傅家门户低微,本无资格送女入宫参加文会,是周有德将族中名额转给了傅秋芳,才有了跻身的资本。
众才女本来都在兴头上,陡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自然心中不悦,但见说话者是傅秋芳,一半人便没了声音。傅秋芳的婚事她们或多或少的都听说了一些消息,继室本就难做,且听说那周有德的原配还留下了二子一女,料想傅秋芳嫁过去之后只会越发的艰难。除了本份本份再本份,她还能做什么呢?笔墨诗词,这是闺阁女儿消遣时光的雅事,傅秋芳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兴致了。
可惜一半人是熄了火,另一半人却被踩到了尾巴一般不依不饶起来:“傅姐姐从前可是咱们脂粉队里出了名的诗人,每回有新诗问世,在京中可是有无数才子公子翘首等待、交口称赞呢!傅姐姐做了榜样在先,我等追随追随,有何不妥呢?总不成要应了那句……”究竟要应了哪句,却又掩口而笑,不说了。
然而这个不说,自有其他人帮她说:“应了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说着瞟了傅秋芳一眼,故作惊诧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傅姐姐不会生气吧?”
又有女孩子小声道:“别理她,咱们只管做咱们的,公主都由着我们去了,凭她是谁,还能管着我们不成?”
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说得傅秋芳脸青一阵红一阵,终是忍不住哭了。哪个不知道闺阁女儿的笔墨不宜外扬?偏偏她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这一世得了傅试那样的哥哥,唯恐她的名字不给那些男人传得家户皆知,每每逼着她身边伺候的人把她的诗稿偷抄出来,可劲儿的拿给外人显摆。除却青楼女子,也只有她的诗词传得处处皆是,她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赵宜弗作为赵家唯一待字闺中的姑娘,赵家特意推出她来参会,日后论嫁之时也是一桩文雅资本。她心肠柔软,一见势不妙连忙劝解。另一边探春虽也觉得傅秋芳的话过于丧气,但怜惜她处境确实狼狈,又知道她的兄长傅试是父亲贾政的门生,素来得贾政另眼相看的,便也不好任她继续成为众矢之的,当下也把傅秋芳拉去了一旁低声抚慰。黛玉本自坐于角落钓鱼,见她们哄闹成一团,便放下鱼竿笑道:“大家平日里都是姐妹,如今应召参与文宴,又都是天家词臣。又不是中秋节抢月饼,此时争白也是枉费力气,没得坏了和气。依我看呐,说多少道理都无用,末了到底不过就是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华阳公主见她出头,不好放她一人做那出头鸟,连忙搭腔去问。
黛玉莞尔浅笑,纤指向外一指,但见湖光如碧,长空如洗,天与地的交际之间,几只白鹤扬翅争飞,剪影墨白,说不尽的清远好看。
“自然是,‘各凭本事’。”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