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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
宝玉的微颤的话音在空翠室中还未散去最后一缕伤心的余音,潇湘馆内外已然是鸦雀无声。
打小儿相识,及至长到如今,宝玉对黛玉的情分,不敢说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却也从来都是和声细气,言语间从来不敢有半点寻衅觅气的意思,更不用说是红了脸的争吵。哪怕是性子上来有了口角,也多半是黛玉主动闹的脾气,宝玉只是无心之言,一时闹得彼此赌气散了,事后少不得还是宝玉主动俯就,千妹妹万妹妹的去赔罪。如前一刻这般的大声大叫实在是从所未有的奇事,别说黛玉被唬住,连潇湘馆中的一应侍儿婆子都给镇得面面相觑,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原来宝玉近来渐通人事,小厮茗烟淘气,为讨好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淘弄来了一大堆传奇话本给他看。宝玉本非开口闭口不离四书五经的正人君子,他天性恋慕欢乐、青春、纯洁与一切美丽的存在,厌恶正经、古板、并所偶有繁琐陈腐的礼仪,一见这样只以儿女之情作为内容的书,如何能不被吸引?而他既被那才子佳人的故事熏染,心中自然也朦朦胧胧的有了关雎之思。特别是因为他受祖母疼爱,在内帏是厮混惯了的,各家的亲戚姐妹、闺秀淑女也见过不少,可那么多的女子却从无一人能及得上黛玉,对方偏还是他打小儿一直情投意洽的小表妹,又是无依无靠、居住在家里的……宝玉自然自此便有了一段心事。
谁知他这厢情愫暗生,那厢的黛玉却不知道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每每只似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宝玉每每为此嗟叹不已,每每忍不住要发怒,整颗心却又每每禁不住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忽喜忽狂。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的混账话,只好强装作无事,横竖林妹妹已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极是疼爱他们二人,将来之事,自有长辈做主——哪里想到横地里竟会杀出来个张道士,要给他提亲!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若非张道士大小也算个长辈,当时便想发作出来。后来见黛玉主动避出,当即追上去,若不是意外的在那里遇见赦生,满腔悒郁被暂时的岔开,他少不得要剖白心意的——谁承想,拿亲事奚落他的那个不是长辈,也不是别的哪个姐姐妹妹,而居然偏偏就是黛玉?
宝玉一时气得脸都青了,整个人打着颤,满心满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只憋在心里,说不出话来。
黛玉顿觉愕然。她本是极冰雪聪明的人,宝玉的心思虽细微,可以她的聪慧敏感,本不应看不穿的。然而她委实自幼与宝玉亲近惯了,小时候虽确实常对与宝玉同样有说有笑的宝钗、湘云等姐妹颇有忌惮之心,但那更像是守着自己领地的小动物对外来同类龇牙威胁的护食行为,待得年纪大些了,少不得会慢慢的放下,乃至于淡忘,多年之后说不定还会当做时过境迁的小小笑话——便如那九连环,小孩子喜欢它的时候,恨不能时时刻刻的放在手边不停地玩,可过上几年再去看,也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玩具而已。那时的二玉便是如此,硬要说对彼此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男女之情,也太难为了彼时他们那尚自幼小的年龄。
而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年纪本应是最容易对身边的熟悉的男性生出好感,宝玉已对黛玉改了轻易,不出意外的话黛玉对宝玉生出一点心思并非不可能,谁知世事难料,偏偏就横空出世了一个赦生,那情丝还未来得及生出就被活活的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自然,二玉还是打小在一处的情分,感情之深远非别个可及,可麻烦也麻烦在了这一点上。待对方与别人不同早就成了两人潜意识中的惯性,宝玉如此,黛玉又何尝不是?是以对于宝玉待自己的格外珍重,黛玉虽有刻意的保持分寸,但总未生出他样之想,不为别的,只因经过多年来的相处,宝玉在她心中,早已成为了远超迎春、探春、宝钗她们的……好姐妹。
然而,这厢她这个当局者还蒙在鼓里,那厢却是个顶个的旁观者清。宝玉待黛玉的心思,其他人不说看得一清二楚,总也能察觉几分。湘云打小便爱把宝玉当做“林姐夫”调侃,凤姐更是有的没的就喜欢把两人凑成对打趣,便是稳重端庄如宝钗,偶然取笑时也把“别耽误着他找林妹妹”之类的话挂在口边——虽然金玉良缘之说在国公府中传得人尽皆知,但宝玉心里只装着他的林妹妹,宝钗亦是不以姻缘为意之人,两个当事人皆不在意,一谈论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反而是下人们。然而哪怕是下人极喜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轶闻,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贾母中意的是黛玉?
唯一从不往此处想的人,反倒只剩下了黛玉。因此上,自己随口而发的一句调侃,竟招致了宝玉如斯的怒火,黛玉难免有些委屈,正待依着自己的脾气还口之际,又险险的生出一些疑心——
“天诛地灭”这等话,哪里是可以轻易出口的?何况宝玉打小待她最是尊重体贴,何时敢这么说她?除非是心里真的委屈急了。可她不过是随口取笑了一句而已,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正是因为她的那句笑话?
她适才说的是“他提了一桩绝好的亲事给你”,而宝玉又是怎么回的?
他回的是“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这么说,安心是让我天诛地灭!”
莫非!
黛玉只觉一道惊雷贴着两耳之畔重重的炸响,一时心口突突直跳,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她不觉退了一步,不欲被宝玉看出异样,只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哪里咒你?我只不过是想着……你素来就是爱热闹的,那边又有酒又有戏,又能和姐姐妹妹说说笑笑,何等的快活!我昨儿中了暑,实在熬不住,才想着躺一躺消消乏的,若非这样,我也定要去散散心的。你却没中暑,好好的一个人,镇日闷在家里有个什么趣儿。”
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宝玉这才缓和了脸色,犹豫道:“你真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张道士提亲之事,恼了,才故意拿“绝好的亲事”这些话来怄我的么?
宝玉一遍又一遍的低低的在心底问着,可被那双似泣非泣的眼悄然一盼,那所有的质问便尽数化作了柔润的溪流,无声无息的随风成云,成雾,成雨。
“因为什么?”黛玉侧过脸,按住乱跳的心口,声音有点颤。看着她像极了狂风骤雨下的一枚将将离枝的碧叶一般勉强支撑的模样,宝玉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惶然起来,满腔沸然欲倾的话,就这么消成了一声轻轻的长叹。
他终于意识到,倘若林妹妹一直如此焦灼不安下去,他纵是有万千干系身家性命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说到底,他看不得她受到一丝的委屈,感受到半点的不快乐。
想到这里,宝玉忽然笑了开,仿佛背负已久的重担一朝卸去,整个人都轻快得快要飞起来:“哪里有什么?你能好好顾着自己,我再快活不过了。”声音轻而柔软,仿佛飞在碧空春风里的柳絮,沐浴在明晰的日光里,纯白轻灵得恍若无色。
顿悟,往往只是一刹那的灵光。
我为了你,存了满腹的心事,你知也罢,不知也罢,然你悲我亦悲,你痛我亦痛,你安我则安,你喜我则喜——来日方长,只要你珍重自己,终是和我近,不和我远的。
黛玉胸中本有无限的惊疑不定,见他这般忽怒忽喜悲欢无常的样子,益发的不敢表露出来了。宝玉适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以她的聪明,不过略猜的一猜,便揣度出了个□□分。他的心事是大忌讳,而她于赦生又有另一番心事,那番心事则是更大的忌讳。她的心事与他的心事若是同一桩,以两人的处境并长辈们的态度判断,倒还不算十分骇人,偏偏便不是。而这等儿女阴私之事,由来是一旦明言便会掀起讥谤谣诼无数的大忌。是以宝玉并未挑明,她便是连拒绝也无从拒绝得起,贸然指责他,被人误会她为人轻狂不说,反而还以为她与宝玉又例行公事的吵架了。
可若是什么也不说,以眼下这尴尬的情形,万一宝玉的兴致一到,真的拉着她剖白起心意来,她又该如何是好?何况方才宝玉那突如其来的一闹,整个潇湘馆都听到了,现在里里外外多少大丫鬟小丫鬟媳妇婆子屏着气竖着耳朵听查两人的动静,只要宝玉有一丝一毫的莽撞之言出口,传了出去,他日她该怎么做人?宝玉又该怎么做人?兄妹之间又得如何了局!
她思绪转得极快,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当下蹙起两道似烟非烟的眉,假作一副勃然而怒的翻脸模样,愤然道:“什么叫‘不好好顾着自己’,我难道便是自轻自贱的人么?二哥哥,你再这么浑说,我告诉舅舅去,叫他评一评理!”
若论能降伏宝玉这位混世魔王的神人,贾政若排第二,便觉无人敢认第一。宝玉被“舅舅”这二字大山当头砸下,立时唬得险些没有魂飞魄散,适才那点自认为灵犀相通的情思刹那间就给吓去了爪哇国,连忙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见黛玉始终面壁而立,就是不肯搭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最终只得满怀忐忑的唉声叹气的走了。
听他挑了湘妃竹帘出去,黛玉这才慢慢坐回了榻上,拿了本书,看了半天,总无一字入眼,只是心中细细思量着,却又不知该想些什么,只觉得有无尽的烦恼与惆怅揣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将书扣在席上,自倚了窗望着外面碧青的天空,目光悠悠的,却飞越了时间,飘悠在了久远前的时光之间。彼时初见,她偎在外祖母身边,瞥见了宝玉进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年纪虽幼,生得倒是好一副容貌。不知为何,她居然微微的吃了一惊。
这是何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而正当此时,她听见对方清脆的声音:“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犹疑并讶然的抬眼,那双顾盼有情的含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一个恍然间,隔了人事淼淼,隔了山水万重,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看不清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那么几个人,无关爱情,却总以为哪怕是走到漫漫一生的尽头,彼此之间也不会有半点隔膜与疏离,那是手足,是友人,更是知己。可谁曾想到,再怎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终是要背心离意、曲终人散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隔了窗纱,深青色的竹影被日光印在了地上,伴着那推移的日影,斑驳而无声的挪转着。翠意幽幽,龙吟细细,满室的幽凉静寂。
鸦雀无声,直到一滴清泪落在玉色的竹簟之上,四下溅开了碎珠似的水痕。
黛玉痴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眼角细碎的晶莹泪光。
“紫鹃。”她叫道。
紫鹃正带着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院里给鹦鹉、画眉洗澡,听见呼唤忙忙的赶进来,看见黛玉端坐在榻上,眼角微红,隽秀若临水艳花的玉容上却是一派意兴阑珊的萧索,那是她从未在自家姑娘面上见过的形容。
“紫鹃,”黛玉说,“这些日子好生清点下屋子,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宝玉送我的,色色的都打点出来收拾好,得空,就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