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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没有再时不时的被“娘娘没气了,快传御医”“娘娘的七窍突然出血了,天呐,御医在哪儿”之类的仓皇叫声吵醒。她是自小病到大的,素日只道过去的自己病得凄惨,这些日子天天看着元瑶在昏睡中挣命,方才觉得过往自己所吃的苦与她相较,当真是差得不可里计。
都七零八落成了这么一副样子,竟然还能挣扎着活下来,这样的意志力……当真是坚如金石了。
黛玉醒过来时眼眸兀自惺忪,却已习惯性的朝床上望去。呼吸安稳,也没皮肤好好地便莫名其妙的往外淌血,表情也没有痛苦之意,眼睛……居然是睁开的?
黛玉顿时清醒过来,惊喜道:“您……”只刚张口,见元瑶示意自己噤声,忙生生把剩下的话掩住。
元瑶悄声道:“不要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黛玉这才注意到同样守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睡倒了一地,不由目光一跳,隐约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还不待她继续思索,元瑶的声音已然截断了她的思绪:“你陪了我好些天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黛玉细声回道,“您替了大姐姐,便是我的大姐姐了。何况自打得了大姐姐给的修炼法子,我的身子比小时候好了太多,能为大姐姐做些事是应该的。”
元瑶看了她一会儿,挪开目光:“宫里可有人难为你?”
黛玉摇头:“没有。便是有,也被我难为了回去。”语声娇嫩,唇角微露笑意,秀美婉转之余,居然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家炫耀也似的得意。元瑶似被感染,眼底也不由泻出一点笑意,只是还没待黛玉看清即肃然了面容:“你不好奇,我那日想对你说什么吗?”
笑容像照样下的清露一般散去成烟,黛玉似乎明白了她要说什么,目光仓皇的躲闪了一下:“可是……和赦生有关?”
“你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元瑶道,“距离上回我送走赦生,迄今已过了大半年,我知道你一直有试图打听他的消息。打听不到他的,便打听我的。我既知这些,却始终不肯与你相见,告知你他的音讯,你可知为何?”
黛玉闻言,心似被狠狠的拽了一把,面上顿时血色全无,颤声问道:“他还……还好吗?”
“他还好。”元瑶道,见黛玉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便接着道,“我只是不愿让他与你之间再有半点瓜葛!”
她的言下之意令黛玉脸白了红,红了白,强自争辩道:“大姐姐,我与他之间并无不才之事!”
“眼下没有,再放任你们厮混下去,迟早会有。”元瑶冷然道,“好在你俩年纪都还小,少年怀春,能捱过几个春秋?只要相隔两地,迟早便会淡了。”见黛玉似有不服之意,便接着道,“你也渐渐地大了,便没有想过,即便是没有我拦着,你们难道还会有什么结果不成?”
元瑶的话似一道冰雪雷霆,狠狠撞破了这么长时间内一直郁结在黛玉心底的隐忧。
不顾她惨白的面容,元瑶毫不留情的道:“你是谁?你是书香钟鼎之家的闺秀小姐,自小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长大;而银赦生是什么?他是魔!他根本不属于你的世界,在现世唯一的根基还是你爹爹送的一座小庄子。你们能在一处吗?你的婚事只有老太太、太太他们方能做主,她们肯把你许给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
“当然,你也可以舍了脸面、身份去和他私奔——只要你愿意一并毁了迎丫头、探丫头、惜丫头她们的名声。一家子但凡出一个不顾名节私奔的女孩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的清白都毁了,届时她们想要嫁得称心如意门当户对的人家难如登天,你狠得下心吗?”
“即便是你狠得下心——你和那魔物统共才认识了几日,你知道他的秉性、习惯到底如何吗?他如此强横,你偏又是个娇弱的,一旦争执起来,谁能护得了你?届时贾家不肯认你,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不是往死路上走吗?况且你又是给娇惯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魔物惯是修炼起来十天半个月滴水不沾,你吃得了这等苦头?”
“你年纪不算小了,也该好好地想想明白!”
一句句话如同最锋利冰冷的刀子,将黛玉想过的、未曾想过的一一血淋淋的挑破、划开,所有不可对人言而只能掩埋心底的情愫被血肉横糊的扒露在天日之下,被“礼法规矩”与“人情世态”两副西洋镜明晃晃的一照,剥皮剔骨的疼。黛玉一时颤得像狂风骤雨里瑟瑟发抖的残花:“不、不明白,大姐姐,我想不明白……”
以她的聪明,怎会不明白?不以世俗身份去论,她是人,赦生是魔,她的一生至多不过百载,赦生却从青年林如海相识一直到后者油尽灯枯而逝,容颜都未有丝毫改变。他们两个,一如蜉蝣朝生暮死,一如五岳万古不移。她会长大、变老,赦生却将一直保持着如今的样子,先还算是年貌相匹的,渐渐便成了姐弟,变成了母子,甚至于会是祖孙……她受得了世人指摘鄙夷的目光吗?
只以世俗身份论,外祖母、舅舅、舅妈断然不会同意把自己许给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小民。她们既不许,她难道还能违逆不成?莫谈她做不到抛却阖族女孩儿名声清白去随赦生私奔,便是她做得到,赦生不来见她、元瑶不告诉她他的行踪,她能往何处去寻他?哪怕是寻得到,没有了亲戚长者的照顾,婢女仆妇的侍奉,万贯家财的供养,元瑶所形容的生活,她能过得了几日?
她根本一日也活不下去!
说一千道一万,即便心思再深,想得再多,头脑再聪明,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小姑娘。心底纵有万千见识,也只如空中楼阁一般的美丽飘渺,被现实的重锤狠狠一击,便垮得支离破碎。
“断了念头吧。”元瑶语气放柔了一些,“你再长大几岁,我会以贤德妃的身份亲自为你相看青年才俊——你喜欢什么样的?”见黛玉捂住了嘴,怕冷似的抖着,就是一言不发,便道,“你诗书笔墨皆通,想是爱才子了。明年正赶上春闱,我定给你抢一个才貌双全的良人出来!”
琴瑟在御,诗书唱和,这世间最惹人艳羡的夫妻莫过于此,当年黛玉的爹娘便是这般。可这样的神仙眷侣,当真是黛玉想要的吗?
黛玉轻轻摇头。
元瑶顿了一下:“才子不爱,想来你心悦的是豪杰了?如今各家的将门虎子与你年纪合适的也不少,弓马娴熟不说,也粗通些文墨,不是那些大字不识的武夫可比。这样的人家又多是有武勋的,嫁过去也是尊荣。”
将门虎子,敢与真正的猛虎相搏吗?弓马娴熟,粗通文墨,便是豪杰了吗?
黛玉用力摇头。
元瑶道:“文不成、武不成,那便是王孙公子了?你的家世单薄了些,王妃是不用想了,况且皇家王家是非太多,很不必去凑那个热闹。但次一等的公侯伯爵倒能考虑,捡一支人口少的、家风清正的,一嫁过去便是显贵夫人了。”
“还不愿意?莫非你想入宫……”
“别说了!”黛玉忍无可忍的打断她,手里的帕子被她扯得几乎变了形,然而对上元瑶那双过分幽冷的眼,满腔的愤然却蓦然化为乌有,只余下了漫无边际的无措与委屈。
“我该有什么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她睁了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目光迷惘,蓦地绽出一线光亮,“大姐姐您一定是有主意的,您教一教我,我不想不人不鬼的过一辈子!”
短短一席话,所有举案齐眉,富贵荣华,风光得意,全被她“不人不鬼”四字一笔勾倒。
淡漠的神色自元瑶眼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肃穆之意,她深深的望着黛玉,深深的问:“你当真想好了?”
黛玉这大半年来一直忧闷难言,如今一朝被挑破,郁结之气泻去,原本焦灼恍惚的心智反而如被清泉甘霖洗涤般清明沉静了下来:“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是再不给自个儿退路的。”
“你便没有想过,你是一厢情愿吗?”元瑶见她面露坚定之色,颇觉不解。
转瞬之间,黛玉想起了被重重罗帕掩藏之下的匕首,以及匕首的主人将其借与她之时不舍又诚挚的坦荡。
“他的心,自是如我一般,我是知道的。”她说,“即便他心未必如我心,他未娶、我未嫁,缘何我便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吗!纵然不成,大不了带发修行,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这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显然让元瑶颇为意外,她紧紧逼视着黛玉的面容,后者尚年少,眉梢眼角仍透着青涩如初开蓓蕾的娇嫩,却敢直视着她的眼睛,纤细如扶风弱柳的身板挺得直直的,丝毫未因她那过分凌厉的目光而生出半点退避躲闪之意。
目光的交锋只有一瞬,彷如春冰消融,元瑶兀自血气不足的脸孔上泻出一丝笑容,目光错开了黛玉的脸,向着某个方向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不出来!”
似有未名的风,自不知何处而起,寝殿内燃烧残半的灯烛微微的摇曳着,投射出微明微黯的光影。
黛玉蓦然颤了一下。
大半年的时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赦生的身影再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压在箱笼深处的匕首,黛玉几乎要以为那位沉寂又孤静、放浪又诚挚的少年只是她在丧父之痛的打击下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她尝试着从贾母、从王夫人处探听元妃的消息,知道她失宠,又复宠,六宫宠爱在一身……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正常到那名沉声肃容宣告要代贾元春活下去的奇异女子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二人既不存在,那斯时、斯地、斯人,又当真是真实的吗?她,姑苏林黛玉,又当真可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一刹那吗?
这般想着,黛玉一度整个人都有些入了魔。这样朝夕的恍惚自然瞒不过贾母,然而召来太医再三诊治也不得其法,又见她神智尚算清明,只好苦笑道:“玉儿原就有些痴病,谁知越长大些,身子是好了,性子竟越发痴了。”
黛玉也知道自己是有了心病,却也无力挣脱。只好慢慢的捱着,能捱到梦醒自然是好,若是捱不到,拖到这副躯壳自生自灭,也算是得了解脱。
似是终于被不知名的风掠起了边角,那明昧不定的烛光倏然一暗。黛玉似从一场长梦中惊觉,像是漠然,又像是含着无法言说的久久的期待,她转过身,神情似真似幻,似梦似醒。
仿佛梦幻空花,风灯石火,那名记忆中叫做赦生的少年双臂环抱靠壁而立,正抬起头望来,眸沉冷秋,额间丹朱如血,漫长的褐发漾动出流瀑的微波。
黛玉只觉心底似有波澜汹涌,极宏廖,又极柔暖,喉间不知被什么哽住,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晕眩似的扶住了床柱,面上流动不断的是涩凉的触感,她只恍然未觉,只定定的凝望着。
那双明净褐瞳中倒影出来的泪如泉涌的少女是她吗?她为什么在靠近,是他在向她走来吗?这是梦吗?是真假难辨的记忆吗?还是寤寐难安下的幻觉?
微暖的怀抱驱散了所有的恍惚的迷思,赦生抱得那么紧,似乎无力克制胸中澎湃的心绪,又似乎是要击碎彼此心底所有的不安,又似乎是一个生死不离的宣告。
刹那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随博山炉上袅袅的檀烟化作了一脉空无,所见、所感惟有彼此的眼、彼此的心。那是地水火风的四大皆空之间,唯一确定的存在。
“黛玉……”他叫道,语气郑重而虔诚,饱含着信仰一般的笃定叹息,“我在。”
漂游无定的心,霎时得到了真实的圆满。
良久,元瑶声音飘了过来,因为伤重而虚弱,却含着难得的笑意:“你俩是当我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