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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元瑶大感好奇的仙人之一的父亲,此刻正艰难地自病榻上挣扎坐起。林如海封好信,数日之间,他强撑着病躯写了许多封信,给同年的、座师的、亲朋好友的,写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写了多少:“林渊,把我那道乞骸骨的折子拿来,我再好生斟酌下有无错漏。”
“老爷!”林渊乃是林如海少时的伴读、之后的管家,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彼此感情极深,见他如此劳神劳力,心下发急,“依我说,这道折子根本不必递上去。皇上准了又能怎样?老爷的身体……”说至此,不由语艰气难的哽咽起来。
林如海叹道:“我哪里是为了请皇上准我告老还乡,只是想让皇上念着我林海一辈子殚精竭虑为皇家效力的份上,能在我身后记得照拂我的黛玉!”说着想到自己大限将至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身后留下一个双亲俱亡的孤女,内无兄弟可以互相扶持,外无族亲可以依傍,唯一可容身的外家偏也是乌烟瘴气。纵使自己再苦心筹划,也难以为黛玉挡下十之二三的风雨,真是死也无法安心闭了眼睛。一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银赦生可请到了吗?”
林渊道:“瞧我这烂记性!方才就到了,正请在外间喝茶,本打算问问老爷何时请他进来说话,不想一看见老爷劳神,又给混忘了。”
“快请、快请!”林如海连声道,情绪激荡之下,由不得又搜肠刮肚的咳了一通。
林渊忙退了出去,不一时领了一位面容只有十三岁上下猎户打扮的少年进来。
“银……壮士,”林如海的语气十分艰难,原因无他,无论是谁看到这位似乎未及弱冠偏又面若绝色好女的稚嫩少年,都很难将“壮士”这顶帽子戴在他头上的。
林如海初遇银赦生的经历并不怎么美好。
那是他首次出仕赴任的途中,当时赶路赶得急,不得不取道荒山,当地的驿丞反复提醒他此山多猛兽,无奈他急于就职,又自恃家丁众多,驿丞的话便如清风过耳,连进都没进,便被抛在了脑后。
合该林如海命中有此际遇,一行人刚入山没走上几里就遇上了猛虎。
古语有云,龙从云,虎从风。当时林如海还坐在车里,只觉一阵恶风自天边卷来,吹得车帘扑簌不定,隐隐的腥气令人作呕。明明是盛夏,却无端扑来了三九寒冬的透骨森冷。
“虎!虎!”
家丁惊惶的呼喊四处炸开,林如海一掀车帘,正看见一只斑斓猛虎自林间踱步而出,绿幽幽的大眼与他对了个正着。
家丁们抖如筛糠,胆大的打着哆嗦张罗着拿弓箭,胆小的早就吓得屎尿齐流了。那猛虎似乎对他们这怂包的表现有了兴趣,陡然震动山岳的大吼一声,简简利落的躲过了几枝软绵绵的箭,却又并不往来扑,而是不紧不慢的朝前迈了几步,猫捉老鼠一般。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冒出来同一句话:“吾命休矣!”
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只猛虎毫无征兆的往前一栽,露出背后一小截似乎只是由树枝削出来的、比起家丁手里精钢做镞的箭而言简直寒酸得无法形容的箭。
一名胆大的家丁鼓足勇气蹭了过去,伸着脖子观察了半晌,不可置信的回头向众人:“死了?”
家丁们顿时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猛虎,左踢一脚右踹一下。正眉开眼笑七嘴八舌间,突如其来的不安感让所有人齐齐向猛虎来时的方向望去。
一道身影遥遥而立,目光凶戾。不知何处来的风袭来,顷刻间发舞如蓬,眉心一点朱砂殷红胜血。
起初,所有人以为自己撞见了荒野中的妖鬼。
那身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过来,众人看见那身影穿着兽皮制的衣衫,一身短打,扎束得十分简单利索,虽然身形纤瘦,一身精悍气势却也十分抢眼,便以为自己是遇上了山里的猎户。
那身影又走近了些,众人这才看清来者竟是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寻常女儿家在这样的年纪没有不爱美的,纵使家贫买不起珠翠首饰,也要掐一朵鲜灵灵的野花缀在鬓边。可来人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个头比同龄少女高出不少不说,一头丰美的褐发梳都没梳理一下,蓬蓬的披散及腰,只在眉间、两颊点了火焰形的红痕——完全上不得台面的蛮夷野人的打扮,可那形容脸庞……居然艳得惊人。
待来人走至近前,开口说话,众人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少年。虽然语声清澈朗然,却依然可以辨出一点独属于少年的傲硬峭倔之气。
少年说:“吾的猎物,归还!”
那声音似有莫名魔力,家丁们呆呆的退开,呆呆的看着少年猿臂轻舒,轻轻松松的把大得与自己相比完全不成比例的虎尸往单薄的肩膀上一扛,又迈着与来时同样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步子走了。
从头至尾,没正眼扫众人一下。
“奇人也!壮士也!”林如海连连赞道,自此便上了心。林如海是心思细密之人,既认定少年是特立独行又不拘小节的化外遗贤,便不以仕途上的那套作风规矩来待他。起初是逢年过节的差家人携了礼物上山,礼物的内容堪称五花八门,有时是生活化的针头线脑布匹药材,有时是武夫化的刀剑枪戟,有时还有各色的地方志、兵书,等等不一而足。
头几年,少年门扉紧闭,家丁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外。又过了几年,少年开了门,给家丁灌了满满一大海碗的凉白开,让他坐在篱笆外的大树下喝了润喉。约莫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再过了些年的某一天,林如海忽然在书房桌上发现了一幅虎皮,另附一张字条。
“承蒙惠赠,微物相报。”林如海的目光落在了末尾的落款,“银赦生。银,干戈杀伐之气毕现,这姓氏好生古怪。”
后来林如海发觉,这银赦生身上古怪的地方远不止一处——譬如他一团迷雾的身世来历,离群索居的孤僻秉性,明明是北方戎狄的衣着习惯却偏偏有着一口极为纯正的南音,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媲美的神力,还有那似乎停驻在时间洪流之外的容颜。
初遇赦生时,他还是甫一金榜题名即被帝王家授以重用的春风得意的探花郎,而今他已是命若风中之烛的衰朽之人,赦生居然仍是当年初见时的样子,一丝未改的年轻,甚至稚嫩,俊美,乃至绝艳。
对于赦生的身份,林如海不是没有过猜测——是驻颜有术的得道高人?是山精鬼怪?亦或是山神?
当时的林如海,满心皆是一位年轻而富有才华的文人所特有的浪漫而天马行空的奇趣。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这位一时动念结交的山野奇人竟也会成为自己托付孤女的一棵救命稻草呢?
一念及此,林如海的叹息里便透出了几分心灰意冷的味道。显然,赦生“壮士”并不适应这份透着衰朽气息的感觉,斜飞入鬓的剑眉顿时皱了起来:“汝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见面即开门见山的来了这么一句,便如招呼不打便迎头给了人一记闷棍,即使他指出的确是事实,也未免太给人添堵了些。林如海知道赦生秉性不似常人,苦笑几声便罢了,倒是一旁的林渊怒上眉梢,林如海忙挥手让他出去:“壮士所见不差,老夫确实命不久矣。冒昧的请壮士来,实是为了……”
“吾不懂续命延年之术。”赦生道。异度魔界医术确是极为玄奥,重新换一具肉身都不在话下,俗世视为难于登天的断肢再生、断脉重续在魔界医座们看来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如林如海这般精元耗尽油尽灯枯的病人,只要一帖药下去管保药到病除。可惜那是医座的本事,不是他银赦生的。而赦生的本事……他的兄长邪郎、堂兄银黥龙都已独领一军,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却将将从讲武堂毕业,用讲武堂课师的评价就是“武力有余武略不足,至于文韬,二王子志不在此,毕竟是混血,要求不必过高”。
这样的赦生,指望他会医术那是在做梦。林如海的情况,他爱莫能助。
以林如海对赦生的了解,他也确实不像个精通医术的人,只是明知如此,在听到他一口否决时,仍旧不免略感失望。好在林如海本就没存多少指望,故而这点失望也是有限:“壮士误会了,老夫请壮士来,实是为了身后之事啊。”
赦生目光一定,只听林如海道:“实不相瞒,老夫半生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弱女。拙荆早逝,林氏一族又亲族凋零,老夫若是再一撒手,小女便再无可以依傍之人。先前小女放在老夫岳母荣国府史太君处教养,老夫去后小女再回荣国府也未为不可。只是那荣国府上下皆是趋炎附势的势利之人,老夫在时他们固然不敢不对小女疼爱有加,可老夫去后,难保不会有欺凌作践之事出现。”
话说到这个份上,赦生自然不会不明白他的下文:“汝欲将令爱托付于吾?”
见他神色不似答允,关心则乱,饶是温雅沉着如林如海也不免慌了:“金银资财,良田美宅,功名官爵,但凡壮士想要,林海就是豁出去这条残命也要为你办到。小女虽然体弱,但也不算愚笨,况且她长养自是仍在她外祖母家,壮士只需暗中看护她一二即可。林海深知壮士有上天入地降龙伏虎的本事,不过动动一根手指头便足以照应一名幼女……”
“没兴趣。”赦生截道,见林如海瞬间面如土色,便补充道,“汝说得那些吾没兴趣,汝的残命自己收好。”
“银壮士答应了?”林如海的眼神本是枯井般的暗淡,此刻陡然焕发出光彩,他生恐赦生反悔,故而连回答的时间也不给,当即高声道,“快把黛玉叫来!”外间立刻有仆人答应了,几行脚步声一径的远了。
骤然点燃的希望使得林如海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回光返照的振奋中:“银壮士,林海去后,某某事当如何如何安排……”
赦生凝神听着,目光掠过他的鬓角,忽然有些失神。异度魔族寿命之长远非人类可比,而他所出身的鬼族银氏又是魔神血脉,其寿命较之其他魔族又长出许多。且身怀丰沛的魔气之魔,其容颜将永远停驻在盛年,譬如他的母王九祸早已年逾四千岁,然而其容相之妍媚娇娆,丝毫不逊色于人类双十年华的花信少女,而风仪之矜重盛艳犹有胜之。便是赦生自己堪堪也是一千四百岁了,如此令人类咋舌的寿数,在魔族中不过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
而眼前男子分明只是不到四旬的年纪,放在魔族里怕是连襁褓都还没脱出,在人类里也算盛年,鬓边居然已有了丝丝的白发。
记得父王弥留的日子也是如此的形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却偏又殚精竭虑的强支着病体,一会儿计算朱武的行程还有几日才得归来,一会儿追问伏婴一族观测天象异状的进展,一会儿又提来断风尘和华颜无道询问政务与军务……恨不能赶在大限将至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万无一失。残余的生命力哪里禁得住这般消磨?不过数日下来,本来如鸦羽一般的黑发竟是斑白。
鬼王玄影的身影与林如海渐渐重叠,赦生不觉开口承诺:“吾会护她一生,汝尽可放心。”
人类的百岁之龄,比之异度之魔,当真便如蜉蝣朝露之比长空星辰一般,弹指即灭。所谓的人生漫漫,却也不过百载光阴。而相形之下,魔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百载时光便如拂衣之清风,展眼即过。不过是保护一个人类女孩子由始至终而已,又有何难?
林如海的声音一滞,待他会意过来赦生说了什么,不由狂喜:“好、好、好!”多年相交,他如何看不出这银赦生乃是一诺千金的性情?有此一言,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大悲大喜之下,视线忽然恍惚,林如海尚朦胧不解发生了何事,只觉陡然间天旋地转,便听门外一声惊呼:“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