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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甫既然身死,司隶校尉阳球陈列其人生前罪行并公诸于世,自不必说。
值得说道的是,宦官之首,原与王甫同一战线上的大长秋曹节,竟然也陈列了王甫罪状数十条,呈于皇帝面前。
而这数十条罪状里头,颇令人唏嘘的便是第一条“贿赂巫蛊,诽谤皇子。”
这着实叫筹谋了许久的刘辩有点不知所措,但不管如何,曹节既然肯替自己主持公道,刘辩自然还是乐于接受的。
皇帝到底还是在乎自己这个独子的。于是将王甫罪责公诸百官,象征性征询了公卿们的意见之后,便主动下旨,命史子眇携皇子刘辩,一同入宫。
公卿们自然是没有意见的,这次诛杀王甫,这个看似昏庸的皇帝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说到底,皇帝是铁了心不管王甫死活了,否则,若是皇帝偏袒,就算有十个阳球又能拿王甫怎么样呢?皇帝虽口中不说,大伙儿心中却是透亮的。
至于迎皇子回宫,那可是有利社稷的大好事!毕竟皇帝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有这一个子嗣,不论将来立不立储,总归是要养在身边,悉心照料的,总不能因为提议者是曹节,便要出声反对吧?公卿到底是公卿,到底是忠于汉室,顾全大局的,又不是杠精键盘侠!
也正是因这一件件的大好事儿的发生,光和二年自年初至年中的这半年时光,整个大汉朝堂简直显现出了难得的君臣和睦,欣欣向荣之相。
至于鸿都门学,西邸卖官,忍忍便也是了。自个儿还不是受皇帝倚重?又哪是鸿都学子,买(谐)官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呢?既如此,这偌大皇宫,多几个郎官,尚书,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于是很多事情顺理成章的展开了。
同年五月一日,皇子刘辩受召回宫,北邙山现白鹿,以为祥瑞,天子大喜,大赦天下。
这里有一件事儿值得说一下,时太尉段颍阿附王甫,为阳球弹劾,因受王甫罪状牵连被捕入狱,后不堪狱卒折辱竟在天下大赦的头一天,也就是四月三十一日晚自戕狱中,时人唏嘘不已。后有诗曰:“少壮当人杰,暮薄类鼠熊。至今悲段颍,大赦死狱中。”段颍到死都没想到,两千年后,自己竟然会和西楚霸王项羽一起出现在小学语文的课本中,为天下学子朗读背诵,只不过楚霸王是多是英雄气,他是却多些狗熊气而已。
同年五月十五日,曹节因王甫身死,中常侍位空缺,特举史子眇为中常侍,长居北宫,侍奉皇子辩。
帝以史子眇非为阉人,不许,拜为郎中,免官钱。
五月廿五日,史子眇以阉人之身,自举小黄门,求长居北宫,侍奉皇子辩。
帝以史子眇忠义,拜其为中常侍,免官钱。皇子辩闻之,恸哭不止,三日不食。
史子眇和刘辩的这一波操作,虽然互相皆出于真情,却也着实亮瞎了公卿大臣们的眼睛。
一个信道之人为了侍奉皇子,不惜自残身躯,这是何等的忠义,而身为皇子,非但不以其人为仆,反倒绝食以谢其残躯事主,又是何等的圣君之相。士人们不禁自问,这样的人为常侍,自己还会恨吗?这样的人为君,自己还会悲吗?
曹节甚至上奏表彰皇子刘辩,少有威仪,纯善仁爱,劝立太子。
公卿大臣们虽然对刘辩的行为也是极其称赞,但是与立太子一事到底还是保持着高度冷静,以杨赐、刘宽等众汉室老臣为首,携尚书台众尚书联名上奏,劝谏皇帝,刘辩非为嫡出,不可立储。
皇帝深以为然,以皇子年幼为由,当场否了曹节所奏,曹节连声称诺,自不敢与此事纠缠。
曹节的这一大波操作,搞得刘辩很崩溃。刘辩自以为步步占得先机,布置妥当,却不想曹节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打乱了他的节奏,甚至还直接导致史子眇自宫,这让他很难接受,刘辩虽然从来没有对史子眇说过,但是他打心底里是想给史子眇攀一门亲事,好叫其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子嗣,传承香火,养老送终的,可是这一刀下去,这些想法终成镜花水月,再无可能。
还有就是曹节建议皇帝立储之事,这本就是皇家最为敏感的话题,也是最能刺激皇帝和众公卿神经的话题,曹节抓得时机,竟然恰到好处的说了,名义上的确力捧自己,却屠惹皇帝猜疑,公卿不满,况且曹节还是三世老臣,立嫡不立庶的道理,他会不知道?这不明摆着坑自个儿嘛。也只有史子眇这样的老实人,会以为曹节是真的支持自己,万事为自己考虑呢。
刘辩虽然于这世不过四岁不到的小屁孩,然而却也是在后世社会上摸爬滚打近十年的社会精英,再加上后世无数宫斗剧,权谋剧的属性加持,如何能像史子眇这个政治白痴一样,被人坑了还搁这说别人好呢。
然而事已至此,失了先手,歩步受制,却也不能不叫刘辩冷静下来。
刘辩决定会一会曹节,以其母亲何贵人的名义,遣小黄门召曹节入永安宫说话。
“小殿下召我?”曹节早已料到会有如此一天却不想是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不由笑道。
“殿下召大长秋入永安宫说话。”传话小黄门如是禀告。
“善。”曹节放下了手中茶盏,站起身来:“这便走吧。”
永安宫在洛阳皇宫东北侧,为禁中区域,曹节于北宫住处前往永安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不想刘辩竟早以立在宫门下朝着自己招手呼喊:“曹公公。”
曹节被这一声呼唤喊得摸不着头脑,然四下无人,见刘辩确实是在呼唤自己,只能应声上前,躬身行礼:“小殿下可是在呼唤老臣。”
“不用多礼,进殿说话。”刘辩不置可否,上前拽着曹节腰带,便往殿中行去。
曹节身材高大,刘辩虽与同龄人中较为高挑,却是举起胳膊也够不着曹节手臂,见其腰带高度合适,索性就有此举动。曹节却是措手不及,颇为惊讶,忙牵着刘辩小手,随其入殿。
刚及入殿,刘辩便挣脱了曹节的大手,向前奔得几步,从案前取来一柄比他还高的长刀,双手捧着拿到曹节身前,笑道:“曹公可知此为何物。”
曹节虽然惊疑,却也不惧,笑道:“禀小殿下,此物名为环首刀。”
“原来这便是环首刀。”刘辩似在自言自语:“那曹公可知,此物我是从何处得来?”
曹节依旧和颜笑道:“既是殿下的宝贝,老臣实在不知从何而来。”
“曹公应该知道的。”刘辩叹了口气:“此刀乃是司隶校尉阳球阳方正之物,王甫,王萌皆是为此刀枭首的。”
曹节闻言不由一怔:“殿下召老臣前来,到底所谓何事?”
自刘辩北邙山隐居,曹节便暗中遣人监视史子眇和刘辩,起初只是为了监视有无前朝官员于此处走动。到得后来却越发觉得刘辩有异,与其监视便愈发上心了。
曹节虽早就知道眼前这个不足四岁的孩童远非这天下任何一个孩童可比,不是说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智慧、远见、机敏、善谋、果敢,这些个形容天下豪杰的词语似乎个个都可以用于眼前这个孩童身上,但是他毕竟是个孩子,曹节能理解,却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曹公,北邙山下不少你的心腹,可是想暗杀我?”刘辩望着曹节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曹节初闻此言,竟是懵了。他虽知道自己的暗哨早晚为人察觉,却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小儿竟然如此平静的说出了这般铿锵之言,心中竟生起一丝惧意,以至于不敢答话。
刘辩继续问道:“曹公,此间便只有你我二人,我只问你,你可会杀我?”说罢竟将那柄环首刀递到了曹节身前:“你若此时杀我,出得殿门只需呼喊捉拿刺客,以你大长秋的身份,自然无人敢疑你。”
曹节下意识接过长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出刀还是不出刀,这数秒的思考好像过了几个世纪。而刘辩坚毅的眼神又仿佛已然穿透自己的内心,叫人不寒而栗。
“曹公!”刘辩加重音量,再三发声。
曹节心乱如麻,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然双目一闭,终是弃刀跪地,大拜言道:“老臣世受皇恩,怎敢行此悖逆不孝之事。”
刘辩弯腰拾起长刀,艰难将长刀从刀鞘中抽出,绕至曹节身侧,刀刃抵在曹节的后脖颈上,冷静说道:“曹公,你可敢立誓。”
曹节闭目不语,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怕死,只是自己一老朽竟然三言两语间为一孩童所制,终究不能释怀。过得半晌方才长叹言道:“老臣曹节在此立誓,若欲不轨于殿下,定叫我曹氏满门死绝于万箭之下。”
刘辩听得此言长舒了一口气,丢了长剑,扶起曹节赔礼道:“小子无状,望曹公见谅。”
曹节眼神涣散,仿佛经历了这辈子最为诡异耻辱的时光,他现在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了,眼前这个不足四岁的小子不是人,而是神明现世。曹节兀自愣神,却听到刘辩高声喊道:“舅舅,你且去吧,告诉史公,不必记挂。”
只见殿门后闪出一青壮少年,身着虎贲军甲,竟是吴匡,见其拱手称诺,扶剑去了。
曹节惊疑不定,确是忘了回头。
“曹公莫怪,小子与你扯了慌。”刘辩轻松笑道。
曹节哪里还不知道,若是方才真的欲图不轨,即便是杀了刘辩,自己这脑袋却也已然不在了。想到此处,不由心下凌然:“小殿下纯善仁义,老臣拜谢。”
“曹公说笑了,我哪是什么纯善仁义,史公说我是诡计多端,你要谢便谢你自己忠心耿耿吧。”刘辩道。
曹节连连点头。
刘辩找了个蒲团跪坐下来,示意曹节一并坐下,方才问道:“曹公,你我如今冰释前嫌,有些事情我甚为不解,今日劳你说话,正要讨教。”
曹节拱手连连:“老臣自当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