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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王羡。建康那么大, 她本以为上次一别就算是永别了。她跟王羡不过一面之缘,惊讶之余也不知道可寒暄点什么。
王羡倒是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来,还没开口说话, 便又要笑了。
上回江畔初见, 这姑娘带给他不少惊喜, 回去之后,王羡心里总惦念。
今日再见, 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这灯会三三俩俩, 成双成对的,本来以为只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的, 未曾想还能再见娘子。”
“娘子青春正好,”王羡弯了弯唇笑说,“怎么也一个人孤零零的呢。”
慕朝游本来想说,她带了小婵同行的,但又懒得多解释这两句,便道, “人多吵闹, 我一个人反而轻松自在点。”
她问“郎君一个人觉得孤单,怎么不带上上次那个小僮”
王羡今天穿得仍旧很随意,宽袍博带,乌发随意半挽着,肌肤被通红的灯火一照,宛如玉人。
他踩着木屐走到她身边,干脆就在河畔坐了下来。
望着那月色灯光下的秦淮河,说“正如娘子所言,我也不爱那些人多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一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就多了。”
慕朝游看他眉眼有些怅惘,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说得话也是半遮半掩,意有所指的。
她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王羡闻言莞尔。
他这段时间忧心着朝堂中的暗流涌动,刚刚不过是有感而发,也没想这姑娘能真安慰到他什么。
只不过他生性爱美,看看美景,和美人说说话,心里已然觉得十分轻松满足了。
慕朝游生得很美,至少在王羡看来是这样的。
初逢江畔,灯光昏暗,未曾细辨,今日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她穿着打扮得很素净,肌莹眉丽,眸如秋水般澄澈,眼睛很大,但眼尾却狭长微翘,让她直视着人的时候像小狗一样坚毅动人,但有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遗世独立。
是的,遗世独立。
真奇怪,王羡一眼就看出来慕朝游分明是出生寒素,但她与人结交的时候,却十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像初生的竹,脊骨挺拔,冲淡渊静。
“我听说敬爱寺晚上会点上不少的灯,”王羡问,“娘子要看看去吗”
慕朝游本来不太想去,转念一想,又觉得走远些也好,便说“其实我还有个小婢同我一道儿出来的,只不过我将她留在了酒肆里。”
二人回到了酒肆,慕朝游下意识往大堂内扫了一眼,王道容和顾妙妃已经不在了。
小婵看到王羡十分惊讶。她一直是跟在王道容在私宅那边伺候,没见过王羡,看他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慕朝游解释了几句,王羡叫了车,马车往敬爱寺的方向驶去。
南国崇佛,元夜这一日,热情的南国百姓们几乎将佛寺的门槛都踏破了。
敬爱寺占地广大,雕梁画栋,比屋连甍,寺内遍植了白玉兰,佛寺内外这个时候都点上了灯烛,高高的佛塔耸立在墨青色的夜空,周匝点缀着一圈的灯火,白玉兰开得热闹如雪,火光浮动在酒盏般的花瓣间。
一阵夜风吹来,星火闪烁,金铎和鸣。
王羡似乎和这里的寺主人相识,一踏入大殿,殿内的小沙弥见到他便合掌高兴地喊到道“王公竟然来了”
“寺里的白玉兰开了,吾师前些日子还想请王公来看呢”
王羡笑说“灵度公何在稍后等我亲自前去拜访。”
慕朝游见了,就主动说“郎君可以先会故人,我和小婵二人也能逛。”
王羡“不打紧。”
小沙弥见状便道“吾师如今正在禅堂打坐修行呢。”
僧人们在殿内点上了香烛,又取来了百合、兰花供佛,烛火漾漾,雪白的百合花在妙音梵呗之中静静开放,数不尽的珍木香草在黑夜中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小沙弥问王羡和慕朝游要不要上香。
王羡欣然应允。
慕朝游也赶着热闹上了一炷香,她并没有什么愿望,只对着虚空之中结跏趺坐的释迦佛闭眼默念,神佛显灵,希望她哪儿来把她送回哪儿去。
上过香,王羡又与小沙弥说了会儿话。他嗓音不高也不低,像碎玉流珠似的,眉眼经由灯火一晃,更显出芳润温和的光泽来,风姿雅淡清致。
小婵跑到门口玩了一会儿,回来说,“放烟花了”
王羡和慕朝游两个人都走出大雄宝殿去看烟花。
殿内的善男信女们也都一齐拥了出去。
慕朝游抬起头,十分专注地望去,只见夜幕之中乱洒了一天的星子,流光如散绮一般,当真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这气象实在是疏朗开阔,不知不觉间,她心里原本那股怅惘迷茫之郁气,不知不觉也都烟消云散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
王羡正眼睛微眨,朝她笑呢,他怀里正抱着小沙弥送他的那一束百合花,笑起来时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明亮几分。
猝不及防被她逮个正着,王羡微窘,皙白的肌肤浮出淡淡的粉,薄薄的耳尖微红,却又像是被烟花缛彩点染过的。
怪哉。
被少女那双美丽的秋水眸不解地瞧着,王羡胸腔中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长这么大,心还没跳得这么快过。
不仅心跳得快,脸上也发烫。王羡心里纳闷,那天拼酒时还不觉得如何,怎么今日被眼前这女郎一瞧,心跳得这么快
难道是百合花熏的
王羡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亲,他的妻子比他大几岁,那个时候他哪里懂什么男欢女爱,成天只晓得跟在妻子的屁股后面一迭声地唤她“阿姊”。阿姊病逝之后,他也未曾再娶过妻。
男女情爱,王羡一直看得很冷淡。
想给他做媒的人不少,但直到如今,他家中也仅仅只有一妾。那还是曾经大将军赠予他的,他不要,大将军便要杀她。
王羡无奈,只能收了下来。
他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人,那伎妾善弹琴,王羡喜欢乐律,就这样养着也没什么问题。
今岁一过,王羡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他生来性子就淡泊,不愿意入朝为官,不愿意多费心思量,对于情欲更不挂念在心。
他和女孩子接触得很少。
若是寻常女儿,这个时候自然是会避开视线的,哪有这般坦然回望,直勾勾盯着的。
年轻人果然都是初生牛犊,横冲直撞的,王羡浑身发毛,微微偏头问,“娘子觉得这敬爱寺的烟花如何”
慕朝游迎上王羡的目光,坦诚地说“十分动人。”
她乌黑的眼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神情多了几分诚挚的认真,“多谢郎君今日带我来此。”
王羡被她一看,耳朵竟又红了一分,抱着百合花垂下了乌浓的眼睫。那含羞带怯的姿态似乎比百合还要郁美几分,空气中的百合芬芳好像也更加浓郁了。
慕朝游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羡抱着百合,微微垂眸时的姿态竟然让她想到了王道容。
二人的皮肤都很白,鼻梁挺直,侧脸轮廓如山峦峰聚,斧凿分明,单薄的双眼皮与乌浓的眼睫却像花瓣,清峻又纤细,给人以温驯冷淡之感。
不过这二人都姓王,有血脉联系,长得像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
慕朝游想了一想,也没怎么在意,很快便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抛之脑后。
第二次见面的两个人,要说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至于,只是一路走走,看看烟花,间或你来我往说几句应景的话,互相做个伴,心里也已经十分熨帖了。
王道容与顾妙妃相与步出了酒肆。
放眼望去,只见秦淮河内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花灯。
如银河倒倾,星斗倒翻,满川的火莲乍明乍灭。
忽然,王道容脚步一顿。
顾妙妃不解“芳之”
王道容垂落眼睫。
河里的花灯太多,随着水波都拥挤到了拐角的石阶附近,挨挨挤挤的莲灯内唯有一盏已经阴灭的栀子灯。
王道容确信这是他赠给慕朝游的那一只。
慕朝游把它丢到了秦淮河里。
“芳之”没有得到回应,顾妙妃又问道。
而王道容却还是像在神游天外,秀美的脸上透出点儿淡漠。
他二人总角之交,顾妙妃总觉得自己和王道容其实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若非如此,他那晚也不会不顾危险与慕朝游前来搭救,可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顾妙妃常常会觉得王道容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王道容生来冰姿雪魄,艳骨芳华,王郎之美享誉建康,但与他美貌齐名的还有他的冷淡无情。
“欲得王郎顾,恨非王家妇。
“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
顾妙妃常常能感觉王道容淡漠地游离于世界之外,她呼唤了两三声,方才唤回王道容的神志,他微露歉疚,这才彬彬有礼地说“容忽然忆起一事尚需处理,天色已晚,我叫车送你回去。”
顾妙妃一愣。她认识王道容数年,早已经非常清楚他的脾性。有要事不一定为真,但支开她一定是真的。
王道容说话做事向来先遮掩三分,客气三分。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到底是何事。
顾妙妃一走,王道容鬼使神差地涉水打捞起那盏栀子灯。
栀子灯不是河灯,不防水,纸挼的花瓣湿漉漉皱巴巴的。
王道容容色淡漠如雪,白袍散发,袍角袖口被水湿了一大截,如鬼一般静立河畔。他垂着眼,指尖一点点拂过被人弃之如敝履的花灯。
河底不断变幻的灯火色,宛如潜伏在水面下的鬼怪。
这世上,奇异诡谲之物不知凡几,而人寿有尽,人力浅薄。
王道容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逆阴阳,背常伦的事,所以他用顾妙妃作为借口,暗中收集神仙血。
如今神仙血是够了,可他当真能炼制出传说中的却死香吗
在最开始,他其实并未打算替慕朝游找一门亲事。
她的体质太过特殊,待却死香练成之后,未免她落入有心人的掌中,其实杀了她是最理智的做法。
想到这里,王道容垂眸若有所思,指尖不知不觉间用了点力气,原本便脆弱不堪的栀子灯,更是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废纸。
在城郊的时候,他大可借刀杀人不管她的死活,可是一念之差,他迟疑了。
倘若不杀她,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失为一种保险的做法。
可是,她留在他身边,王道容觉得很不舒服。他眼睫微扬,乌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微不可察的疑惑。
他不知道这不舒服到底是从何而来,正如现在一样,像是蛰伏在心上的蚂蚁,总在不经意间爬出来咬他一口。
他习惯心跳的节拍不疾不徐,缓和有力,而非像有心疾一般,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颠簸得细微,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王道容漆黑的眼底缛彩流动,握着栀子灯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河水微凉,仿佛透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其实于情于理,他杀了慕朝游最为保险,既然不想杀她,还是尽快将她择一门亲事嫁出去吧。
不能再拖了。
考虑到王羡与灵度大师有约,看完烟花之后慕朝游没再多待,带着小婵向王羡请辞了。
王羡心里乱得很。既纳罕今天怎么这么没出息,又惊讶于慕朝游要走。
女郎来去如风,他怕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忙苦笑着问“我与娘子这两次巧遇下来,可算得上是朋友了”
慕朝游毫不犹豫“自然。”
王羡松了口气,笑着说“那这次娘子愿意说姓名了吗”
慕朝游“我姓慕,名朝游。”
王羡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觉得十分妙,一念竟有些动人。
王羡不敢再念下去了,他弯了弯唇角,柔和得近乎有些柔情了,“今日一别,希望还有能与慕娘子重逢的一天。”
慕朝游一走。
那个小沙弥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看着王羡,看着看着,忍不住说“我还没见过王公待人这般温柔过呢。”
王羡这下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但又忍不住要笑“禅心不定。哪关你的事,当心我告诉你家师父去。”
小沙弥年纪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是灵度大师的弟子,也与王羡处得久了,不是很怕他。
王羡性格十分温和,但骨子里总有些名士高傲的,不愿意蓄伎纳妾与其说是清心寡欲,不如说是不屑为之。
小沙弥见好就收,忙侧身行了个礼,示意道“王公请吧,我带王公去见我师父去。”
从敬爱寺回来之后,慕朝游猜测她和王道容之间必有一晤。
王道容一直没什么动静,她也不着急,而是继续准备着她的搬家事宜。
行李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带的。
宅子她也提前去和小婵看过了,就在秦淮河南岸的佛陀里,很小的一间,土墙茅屋,但好在带了个小院子,厨房和厕所都很齐全,采光通风也都不错,邻里们的家境也都算小康。
这一年下来,王道容给过她不少金银玉器,顾家感念她对顾妙妃的相助,亦送过不薄的资财。便是前几日顾妙妃也特地登门道过谢,带来了两马车的厚礼。
慕朝游还没傻到“净身出户”。她愿意舍血固然是能帮则帮,举手之劳,但王道容送她财货,她也不会拒绝。
没有钱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来。
看中了这个屋子之后,慕朝游就果断花钱拿了下来。
小婵在知道她要离开之后很舍不得她,甚至还想让她带她走。
慕朝游也舍不得这个陪伴了自己一年的小姑娘。她很清楚自己目前这个状况,小婵跟着她才是害了她。只能承诺离开之后她还会时不时回来看她。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一大早王道容便差了阿笪请她去书斋一见。
她到的时候,王道容正在书写着什么。
少年乌黑的发随意地披散着,脚上踩着一双木屐,宽大的白色道袍迤逦委地,如堆了雪浪。
案上的兽形小香炉内正散发着清雅馥郁的茉莉芬芳。
“郎君”慕朝游轻声问。
少年抬起芳润皙白的脸,看她一眼,很平静自然地问,“朝游,你来了”
饶是慕朝游早已经习惯王道容的容色,在他抬眼的刹那间,还是有种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的感觉。
魏晋时,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见到王戎、王敦、王导等人,又见到王季胤、王平子,回家后对别人说“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琳琅珠玉,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
王道容这样漂亮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旧社会钟鸣鼎食的书卷气,俏丽中又带了点冷淡的少年,对于慕朝游这个现代人来说吸引力是很大的。
她知道自己爱慕王道容无非是因为容貌与吊桥效应,这爱慕很肤浅。在她难受了几天之后,这爱慕不知不觉间已经淡薄了许多了。
她拣了个座位在王道容身前坐了下来,“郎君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道容垂睫搁笔,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以示尊重“今日前来,实为有一事想与朝游相商。”
“多谢朝游这一年来舍血相助。”说到这里,少年竟然直接朝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个顿首拜头的跪拜礼。
慕朝游“郎君快请,这是说得什么话”
王道容少顷之后才缓缓直起身,“令嘉的病情已经稳定,容今日请娘子前来,是想问娘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慕朝游一愣。
“我”她斟酌着措辞,“我毕竟也不好长久地寓居在郎君家中”
王道容微微颔首,“容也正作此想。我一介男子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唯恐有碍于娘子声誉。”
慕朝游“实不相瞒,我打算另寻个住处搬出去住。”
王道容平静地又点了点头,神情没什么波澜“是么。”
“只是娘子孤身一人在外,怕是不妥。”
慕朝游“都在建康城内,郎君又教了我阴阳符谶之术,我想,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王道容闻言倒也未驳斥她,只是垂眸拿起了桌上的一卷书轴“确有些打算。”
“实不相瞒,容打算为娘子说一门亲事。”他将手中那一卷书轴递给她。
慕朝游一怔,随手翻了翻。
书轴上的字迹遒丽天成,萧散藏锋,逸气跌宕。明显都是出自于王道容的手笔。
她认识。
因为她这一年来练的正是王道容的字。
她没练过毛笔字,字写得实在有碍观瞻,王道容便拿来自己的字帖给她练,她的字如今已经和他有分相像。
但重要的不是字迹,而是书轴上的内容。
这书轴上所写的竟然都是些年轻男子的信息。
对上慕朝游惊讶的视线,王道容嗓音依然如刀锋掣雪般的清冷稳重,“恕容失礼,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女子孤身居住在外,总是不安全。这书轴上的男子都由我精挑细选过,家世清白,亦有文采,前途无量。”
“朝游若有心,容便斗胆为娘子说这门亲。”
慕朝游没着急拒绝,而是抱着书轴问,“我身份低微,他们能看得上我吗”
王道容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抗拒就接受了下来,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淡言说,“这些男子祖辈也曾官位显赫,只是这几代没落下来,能与琅琊王氏攀附上关系,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想了想,又补充说,“日后他们也不敢欺辱于你。”
慕朝游额杵着书轴,关切地问,“那颜色如何我喜欢容貌俊雅的美男子。”
王道容“”
他曾预想过慕朝游或许会当场拒绝,却没想到她非但没拒绝,反倒还关注起男子的容貌来。
藏在心底的蚂蚁冷不丁地爬出,蛰了他一口。
他眉目清淡,语气毫无波澜道“革囊众秽,容貌不过皮下白骨,朝游何必执着于此。”
慕朝游忍不住笑起来,“你自小修道,怎么说话倒像是佛门子弟,你们道士不是说,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吗”
王道容微微抿唇。
慕朝游这才微微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照得她乌发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双眼明亮如星,如春风中的新草一般柔软而舒展。
“多谢你的好意,但比起盲婚哑嫁,我更愿意自己去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王道容不太理解慕朝游的意思,“即便此人既无才学,也无家世,更无财货”
慕朝游惊讶“那我看中他什么”
王道容更觉晦涩难解“”
慕朝游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古代人是不知道自由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她看他与顾妙妃倒是颇有些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意思。就当他是幸运吧。慕朝游也不打算教他什么是自由恋爱。
王道容忖度着她的态度“容也只是提议,朝游既无意,容也不便勉强。”
他没有不满,只安静地摊开手掌,想要拿回她手里的书轴。
手指皙白修长,很有力量感。
慕朝游却没松手,笑道,“已经给了我再拿回去不合适吧,说不定我哪天真遇上这书轴上的男子,成就一段良缘呢。”
王道容要了个空,顿了顿,也没在意,或者说迫使自己不去在意。只点了点头说,“那容便在这里预祝娘子觅得佳偶,成就一段金玉良缘了。”
慕朝游拿着书轴走后,王道容没有起身,而是又继续静静地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吩咐阿笪备车,他要回主宅见王羡。
当初王道容为了修道清静,特地买下了这间私宅以作修道之所。但是旬日还是会回主宅一趟拜会父亲,小住上两天。
儿子性情淡薄,当爹的也习惯了。
或者说这父子俩性情本来就如出一辙的寡淡如水。
王道容过来的时候,王羡正一边用早膳一边看信。
年节的时候王羡曾特地去书一封随年礼送呈大将军府上,旁敲侧击大将军的态度,如今回信辗转送至。
王羡看完了把信递给他,“你怎么看”
王道容行过一礼之后这才接过信,在王羡面前坐下。
少年垂眸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看完了,抬起脸便道“看来大将军心意已决。”
“是。”王羡轻轻叹了口气,一双桃花眼眼角泛起淡淡的细纹,“这也是难免的,陛下这几年来步步紧逼,大将军个性刚愎骄横,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气你是怎么看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王道容平静地将信交还给王羡,“当初司空与大将军助力陛下图谋江南,立足皇位,如今陛下自然要收拢王权,防止王家做大。”
王羡又递给他一双碗筷“你是说必有这一战”
王道容“陛下英明坚忍,锐意进取,非庸庸碌碌,昏聩懦弱之辈。”
“陛下不是汉献帝,更不愿做汉献帝,何况有惠帝怀帝前车之鉴。”
“大将军性格豪迈跋扈。”王道容款款分析说,。陛下这两年来对王家逼得太紧,大将军虽无篡位之心,却定是要在有生之年彻底控制天子的。”
“如今这个局面不也不仅仅是局势所逼,更是二人性格所致。”
王羡见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说得有理,微微点了点头,王羡没当官,但对于朝野之间的这些明争暗斗看得却很清楚。
他不想为官是因为名利之心淡泊。但王羡很清楚自己儿子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别看他这个时候乖得像个小姑娘,实际上野心可不小。
王羡不由抬起眼笑说 “嗯现在情况暧昧,你没什么事干,这段时日天天待在家里睡大觉,要么就是和谢家刘家的两个小子鬼混,难道就不着急”
王羡口中的那两个小子,是王道容两个难得的好友,陈郡谢氏的谢蘅,沛国刘氏的刘俭,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尤其是那刘俭,性格荒唐得很,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 弹琴饮酒,正事是一点不干。
王道容拿起筷子,嗓音清清淡淡“风雨晦暗,前途未明,非入局的好时机。”
王羡揶揄“你就不心急。”
王道容压根未被王羡所激,垂眸夹了一筷子逐夷,“琅琊王氏家训,言宜慢,心宜善。处柔守慈,谋定后动。
“更何况,王家不会亏待自家人。”
王道容想得很清楚明白。
他不是寒门子弟,不必急于争夺几个官位,有家族背书,早晚能顺顺当当,体体面面的官至清贵。
朝野情况未明,大将军会不会入京,什么时候入京,大将军与圣上的博弈到底谁输谁赢终究还是未知数。
最重要的是如今却死香还未炼成,他手里的筹码太少了。
稍微抛开这些繁杂的朝野,王道容的目光落在王羡身上,忽然发现了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你”
王羡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嗯”
王道容记得王羡生性疏朗散漫,今日却好像特地拾掇了一番。
男人宽袍博带,素簪乌发拢在脑后,远山眉桃花眼,抬头冲他莞尔微笑时,眼角细纹都泛着温柔的神光。
王道容“”容光焕发以至于风骚入骨。
这话太过失礼,王道容纵使内心再冷淡矜傲也不至于对父亲说这样的话。
少年收回视线,言简意赅,一笔略过,“无事。”
“娘子回来了”
慕朝游一回到屋里,小婵便迫不及待地丢开手里的活冲了上来。
“郎君去寻娘子说了些什么”小婵急切地问她,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期盼的神采。
慕朝游一看小婵这个神色,就知道她还没死心,想让王道容把自己留下来呢。
慕朝游知道不直说是打破不了她的幻想了,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家郎君想给我找门亲事。”
小婵一愣“什什么”
慕朝游叹了口气,将书轴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小婵飞快地翻了翻,唇瓣犹豫着动了动,“那娘子你同意了吗”
慕朝游摇摇头“我不喜欢别人安排我的人生。”
仔细想想她这场单恋可真够倒霉催的,对方发好人卡就算了还替她相亲。
小婵年纪也不小了,脑子一转,就知道王道容对慕朝游绝无兴趣,否则也不会主动替她找门亲事。
她又要哭了,一双眼泛起红,“那娘子你是真的要走了吗”
慕朝游心里一软,嗯了一声,抬起手擦了擦她柔软的脸蛋,“我想今天就走。”
本来还想和王道容告别,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平添离别时的尴尬。
小婵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哽咽着,想要说些挽留的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说,“我会记得娘子的,娘子也一定要记得承诺回来看我。”
慕朝游也觉得内心酸楚,相处一年多,她从没把小婵当过婢子,小婵也从刚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现在这样大胆活泼。
她有时候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不负责任,日后小婵还能习惯吗
慕朝游想说些什么,心脏却像被什么揉成一团,嘴里干巴巴的,只能别过头去,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其实小婵留在王家才是最好的。王家是当世第一豪族,虽然没有人身自由,但总不会随便与她一个小婢子为难。
慕朝游要带的东西并不多,离开前,她特地留书一封,道明缘由,由小婵转交给王道容。
本来她是想自己离开的,但小婵不肯,非要送她到佛陀里。
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天朗气清,丝丝缕缕的白云漂浮在瓦蓝的天空上,路边的黄澄澄的迎春花懒洋洋地摇曳在日光下。
刚经历过严冬的建康城内,春风骀荡,日光明媚,似乎预示着一个新生的世界。
站在王家大门前,天光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刺目,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
脱离了王道容的庇护,在这一个陌生的乱世害怕吗
有一点。
但顾妙妃身体已无大碍,她跟王道容之间也算两清。
何必死皮赖脸一直待在他身边,平白令人为难呢
虽然之前没有过恋爱经验,但自尊自爱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所幸在王道容面前她还尚算体面,未曾摇尾乞爱。
微抿了唇角,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转头对小婵说“走吧。”
王道容和王羡这一对父子平常没什么话能说的。用过早膳之后,王道容同王羡辞别,也没回他自己的住处。
刘俭今早给他递了帖子,邀他和谢蘅出去玩。
刘俭性格很混不吝,不着调,他好饮,闲来无事就爱叫上王道容和谢蘅两个人去秦淮河附近的酒肆饮酒。
王道容不感兴趣,只跟着喝了几杯,又用了点儿五石散。他虽不好此道,但今日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在刘俭的痴缠之下破天荒地地用了一些。
药效很快上来,王道容如玉的面色泛起淡淡的薄红,衣襟也被不自觉半敞开了点儿,胸腔之中一股热意泛上来,忍不住就要行走。
他本来就不太舒服,见刘俭抱着女伎厮混在一起,越来越没个正形,就更觉头痛。
刘俭醉醺醺地笑,“王郎这些时日闷闷不乐,到底是有什么心事。”
王道容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心想,心事没有,但眼睛在痛。
谢蘅就端庄得体许多了,他是谢家子,皮肤白皙,容貌俊雅,是个软和的好脾气,只横琴膝前拨弄他的琴弦。
而刘俭这个时候已经披头散发,与女伎抱成一团了。
王道容玉容生晕,也只静静地跽坐在侧,偶尔投来一瞥,如看兽类交欢。
他眼瞳很黑,近乎沁出些淡淡的青。
他无意在女人身上行散,也忍无可忍刘俭的荒唐,就跟刘俭谢蘅道了别。
没坐车,自己一路快步走了回去。
快回到家中时,热意也纾解了大半,王道容提起袖口,闻到刘俭的酒气。
他喜净好洁,不由微蹙了眉尖。回到家之后先沐浴更衣,熏过茉莉衣香之后,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坐在廊下晾头发的时候,王道容忽然感觉到屋里很静,静得落针可闻。
他是修道人,习惯了宁静。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奇异的感受了。
王道容微潮的乌发滴着水,滴滴答答,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一直落入皙白的胸膛。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隐隐有不安定之感。
略微思忖了半晌,才蓦然记起,是慕朝游不曾前来相迎。
往常他回到家中,慕朝游总会在门前等着他归来,此举或许是出自爱慕之情,或许是为客的礼仪之道。但总归王道容已经习惯了慕朝游的存在。
想到这里,王道容不禁问阿笪,“慕娘子不在家中吗”
阿笪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说起来今天一天的确没见过慕娘子。”
王道容“你去请慕娘子过来。”,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