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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在停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贾赦出殡。
以一等将军下葬,饶是京城里贵人多,这般高档次的葬礼也算是难得一见了。可惜,贾赦府中人丁仍算是少的,好在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俩还算仁义,逼着贾氏族人尽数赶来,总算是全了贾赦最后的颜面。至于王家和史家倒是都派了人过来,唯独薛家不曾来人。
这样的情况,贾琏和王熙凤都早已有所预料,对他们而言,有些人是真的不来更好。薛家也罢,他们最不想见到的,自然是荣国府的人。
棺木从并未悬挂门匾的贾赦府中抬了出去。说来也是真心无奈,原是因为此处乃暂居之所,且好的门匾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好的,因此,贾赦府大门上就这般一直空着,只等着回头寻到了好料,再请匠人雕琢好以后,再悬挂上去。可谁能想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以至于到了出殡之日,府门上依然空空荡荡,端的是让人心酸不已。
可这在家人看来心头酸涩的一幕,落在某些人眼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远处的街角,有几辆看似朴素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停在角落里,旁的机关暂且不提,单是这马车窗的帘子就与众不同。从外头看,只觉得是普普通通的深蓝锦缎帘子,可从里头往外头去,却只是隐隐约约罩着一层淡蓝色,虽不说看的清清楚楚,好赖也能瞧到个七八分。
“爷,贾将军出殡了。”
“为何不曾悬挂门匾?”
若说前头那人的声音只能算是尖细却不惹人生厌的话,后头那人说话声却是天生带着一股子威严,就仿佛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话,从他口中出来,也成了金口玉言。
“奴才不知,想来许是因着先前爷驳了贾家的爵位?”
“这倒是有意思了。”
这句出口后,那人便不再开口。而前头之人带着几分忐忑,却并不抬眼,只是在心中暗叹,这贾家人也真是异类,分出来的这一支,明明陛下有言在先,贾赦以一等将军下葬,也就是说,在贾赦下葬之前,这府中就是名正言顺的一等将军府,甚至门匾可以延续到府中之人出孝。毕竟,从律法而言,直到出孝,这爵位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被抹去了。偏生,人家早早的抹了去,也不知晓该说一声胆小怕事,还是知理识趣。
可对于帝王来说,臣子、百姓胆小怯懦并不算过错,至少相较于至今仍然赖在荣国府不走的那一支,这分出去的这一支,怎么瞧怎么觉得顺眼。
“走罢。”
出殡至少也要一整日,除非是推脱不了,不然哪怕是有这个闲工夫,也不愿沾染上一身晦气。事实上,没人能弄懂那位爷的心思,毕竟先前死了王爷,也没见他亲自出面。
偏就在马车即将驶离的那一刻,外头忽的传来一声极为高亢惨烈的哭声。
说是高亢惨烈真的完全不是夸张,哪怕出殡时,常有家人亲朋因悲痛或是不舍而痛哭,可正常情况下,都是低声呜囔。然而,总有些意外情况。
“巧姐的祖父!呜嗷,那是巧姐的祖父!祖父回来,你们要把巧姐的祖父弄到哪里去?祖父,祖父!呜呜呜,爹娘啊,他们要把祖父抢走,不要不要,巧姐要祖父!啊啊啊啊啊啊……”
又哭又嚎又厉声尖叫。
有时候,女人并不是最可怕的生物,年轻尚幼的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恐怖。三岁半的巧姐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年纪,若再大一些,至少懂事乖巧了,也就不会嚎啕大哭了。若再小一些,尚在襁褓之中的话,至少容易哄骗。可偏生,巧姐这般半大不小的,不仅脚程飞快的从后头直接飞奔到了前头拦下了棺木,还跟个猴儿似的一下窜到了棺木上,大半的身子都趴在上头,嘴上更是连哭带喊外加尖叫。
抬棺木的自然不可能是贾琏,而是高价雇佣过来的几个壮汉。按说,就巧姐那小身板,哪怕她真能蹦跶到棺木上头,多她一个也算不了甚么。可问题是,诸人都清楚那是主家的小姐,加之她的哭闹声几乎响彻云霄,当下所有人都不由的停下脚步,愣愣的瞧着她。
贾琏愣是在冬日里急出了满脑门的汗水,急急的过来试图安抚巧姐:“巧哥儿,你祖父要出殡了,你别胡闹,快到爹这儿来。”
“不!要!”
要说整个贾赦府里,巧姐只唯二卖两个人的面子,其一是王熙凤,其二就是贾赦。前者是她的亲娘,且王熙凤那性子,若真恼火了,板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再说了,王熙凤也是唯一一个敢真的向巧姐动手之人。而后者,却是巧姐的长辈兼玩伴,属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一种。其实,早在年后,巧姐就已经哭闹着要寻贾赦了,那会儿先是有王熙凤压着,后来则是迎春等人皆陪着她,唯恐她闹脾气。等这会儿,真的要出殡了,却是不能不让巧姐出来叩拜。哪儿想到,她才一叩拜好,棺木刚刚抬出府门口,巧姐就挣脱了奶嬷嬷的束缚,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直接冲过重重阻碍,一下子就挂在了棺木上头。
“你走开!不要!走开!”
眼见那个讨人厌的坏爹过来抱自己,巧姐愤怒的打开了贾琏的手,尖叫着说不要,待贾琏强行将她从棺木上扒拉下来时,巧姐瞬间换了个法子。
“爹!祖父他被人抢走了,爹把他们打倒,把祖父抢回来!呜呜呜,爹,巧姐要祖父,要祖父!”
原本,贾琏是一头汗水的想将这个闯祸精弄下来,却完全没料到巧姐说变脸就变脸,不反抗不说,还抱着他的脖颈,嗷嗷哭着祖父。贾琏原就悲痛,也是因着这段时间的事儿真多,加之到底已经出了七七了,再多的悲伤也慢慢的平复了。结果,被巧姐这么一哭,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姐姐,姐姐,呜呜呜,姐姐……”
原本跟在后头的荣哥儿久寻不到巧姐,偏又听到巧姐的哭喊声,索性也跟着哭了起来。万幸的是,荣哥儿小短腿,哪怕会走路了,在外头仍是需要奶嬷嬷抱着的,且他的奶嬷嬷比巧姐那位靠谱多了,不仅牢牢的抱住了他,还一个劲儿的拿手里的小玩意儿哄着。也因此,荣哥儿虽然哭,却还算是正常范畴之内的。
“巧姐,你听荣哥儿也哭了,你是当姐姐的,过去哄弟弟好不好?”出殡那是有规定时辰的,贾琏即便再悲痛,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因而一面哄着一面抱着巧姐往后头去,还不忘使眼色让抬棺木的人先行离开。
到底是个孩子,巧姐最终还是被贾琏抱回了后头,跟荣哥儿一起被塞到了王熙凤所坐的青布骡车里。贾琏叮嘱王熙凤和两个奶嬷嬷仔细抱好了孩子,这才转身继续安排诸事。
青布骡车里,王熙凤也颇为感伤,又恐奶嬷嬷照顾不了巧姐,索性亲自抱在怀里,柔声安抚道:“巧姐乖,祖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临走前,还说要巧姐乖乖的,不能闯祸,听爹娘和祖母的话。”
“真的?”巧姐犹有些不信。
王熙凤只得昧着良心道:“当然是真的,所以巧姐一定要乖乖的,还要帮爹娘照顾荣哥儿。”
“那祖父以后还会回来吗?”巧姐歪着脖子想了想,又哭起来了,“巧姐不相信娘的话,祖父那么疼巧姐,他干嘛要走?不要不要,祖父不准走!”
“姐姐!”荣哥儿也哭。
巧姐以比荣哥儿高出一百倍不止的音量在骡车里放声大哭:“巧!姐!要!祖!父!”
最终,青布骡车仍随着出殡的队伍往郊外而去,只是巧姐那凄厉的哭声,却让所有的哭嚎声都显得那般的虚情假意。
许久许久,久到巧姐的哭声都微不可闻时,街口的几辆马车才缓缓的从另一头驶了出去。隐隐约约的,从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
“稚子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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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荣庆堂内。
鸳鸯极为耐心帮贾母清洗了身子,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褒衣,并一床熏香过的厚棉被。待一切妥当了,她这才唤了小丫鬟送上今个儿的汤药,亲自端着药碗,拿着小银勺,一点一点的将乌黑的汤药喂进贾母略有些歪斜的嘴里。
贾母倒是极为配合,无奈她纵是愿意配合,也难免有心无力。
中风瘫痪。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却饱含了多少的无奈之情?其实,严格来说,贾母这不算是完全瘫痪,而只能算是偏瘫。如今的贾母,左半边身子是全然无感知的,右半边倒是有感知,却没甚么力道,最多只能勉强将右胳膊抬起一些,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而她的那张脸,虽说因着年事已高,原就看不出年轻时候美貌的模样,可原先还能赞一句天庭饱满极为有福气,如今却变得半边歪斜,丑得令人难忘。
当然,对于贾母来说,却是让她绝望了。
那一日,从昏迷之中醒来,贾母一开口,说出的却不是往昔那清晰的语言,而是先流出了好些口水。在懵了许久之后,贾母才颤颤巍巍的向鸳鸯提出,要照镜子。
搁在往日,这是连要求都不算的小事儿。哪怕贾母早已风华不再,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属于比较满意的。再说了,贾母房中使用的都是铜镜,这铜镜是不如玻璃镜来得清晰,却胜在自带美化光环,哪怕容貌并不出众,也不至于被吓到。
可惜,那一日,贾母却被自己镜中的模样给吓到了。也是至那一日起,贾母房内再无一面镜子,甚至连净面的铜盆子都被换成了半大的瓷盆子。
不过,倒也因此意外的得到了一个好处。
王夫人跪求觐见贤德妃娘娘,哭诉贾母因着思念尚在牢狱之中的次子贾政,以至于中风瘫痪。据说,娘娘听闻后,悲痛欲绝,间或不知谁将这事儿传到了太上皇耳中,太上皇顾惜老臣遗孀,下令允贾母继续住在荣国府中,直至贾母离世。同时,太上皇也将贾政气死长兄一案暂且压住,只命好生查探实情,万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消息一出,荣国府上下自是万分喜悦,谁能想到,连圣旨都下了,实情竟然还有转圜的余地。说起来,还真是可怜又可悲,竟无人察觉,这是太上皇在同当今打擂台,还道是自家娘娘在宫里地位超然,不仅得以封妃,连太上皇的旨意都能求来。
待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却只让她冷笑连连。
哪怕是当人奴才的,也该知晓,老爷和老太爷之间该听哪个。这可不是没成家立业的小少爷和已当家做主的老爷,而是掌着实权的老爷和早已退位不问世事的老太爷。孰轻孰重,还不分明吗?
且暂忍着,只待他日,荣国府上下抄家灭族!
不过,兴许是因着太上皇执意如此,当今并未明着跟太上皇唱反调,只当并无先前的旨意,也再不催促荣国府诸人离开,更不再强求立刻对贾政处决。因着当今这般服软的态度,太上皇似乎也自知理亏,亦不再出手。
事情就这般僵持了下去。
荣国府这头,好药好汤源源不断的往贾母跟前送。王夫人倒是再不曾出现过,却俨然一副真正当家人的模样,不单将库房挪为己用,更是屡屡向鸳鸯索要贾母的体己钱。鸳鸯自是不愿意给,可架不住王夫人三番两次的讨要。虽说明面上,王夫人并不敢苛待贾母,可暗地里要做些手脚,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
亦如今个儿。
“甚么?你先出去候着,我这就来。”鸳鸯刚喂贾母喝完了今个儿的汤药,便得了小丫鬟来报,说是王夫人有请。若搁在素日里,她一早就同贾母说了,偏生如今的贾母受不得半分刺激,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先将贾母哄睡了,这才悄悄的走出房间,又命几个伶俐的丫鬟守着,自个儿则是去了荣禧堂。
荣禧堂里,王夫人摆足了贤德妃之母的架子,虽说能保住荣国府很让她意外,可她却是将一切都归功于自己女儿身上。当然,能生出这般能耐的女儿,她本人也是功不可没的。至于贾母若是没了,他们会不会再被赶出去,却不在她的思量之中。
……只待过个两三年,她女儿定能诞下龙子,届时谁还敢将他们这一房逐出去?只怕到时候当今一松口,再赐贾政一个国公当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而如今,王夫人却仍有两件事儿搁在心头,不上不下的令她万般难受。
其一,自然是贾政尚在牢狱之中。这若是贾政真的没了,她自能扶持宝玉成为家主。反过来,若是贾政出来了,那自是向外头证明他们这一房隆恩不断。偏生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弄得王夫人颇为心神不宁。
其二,便是捏在贾母手中的银钱了。
“鸳鸯见过太太,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手捧着茶盏,眼神更是不曾往鸳鸯身上落,只是漫不经心的品着茶,好半响,才惊觉道:“哦,鸳鸯来了?起来罢。”
得了王夫人的允许,鸳鸯才敢起身,却只不言不语的立在当场,仿佛她全然不是被王夫人特地唤来的,只一脸的淡然。
“鸳鸯,老太太如何了?”王夫人面对如此做派的鸳鸯,心头自是有气的,可她并不是真的将气撒出来。说到底,想要处置鸳鸯何时都可,然要拿到贾母手中的体己钱,却不是那般容易的事儿。为了银钱,王夫人觉得,她完全可以暂时忍耐,不去追究鸳鸯的不敬之罪。
“老太□□好,大夫说,只消好生调养着,待过个一年半载的,许是能痊愈的。”鸳鸯低着头,轻声道。
“还能痊愈?那我倒是要瞧瞧了。”王夫人笑得一脸从容,只是隐约还是能从她的眼底里看出那一丝不屑一顾。说实话,纵是不通医理,也大致清楚中风瘫痪是怎么一回事儿。王夫人原本是大清楚的,可自打贾母病倒之后,她却还是循着惯例问了大夫。那会儿,大夫可是明确的告诉她,中风这种病症是绝无痊愈的可能性,哪怕恢复得再好,也绝不可能恢复不到从前了。而对于贾母来说,所谓的从前也是病弱之躯。
“太太还有何吩咐?”鸳鸯自是知晓贾母的状况,可她仍听不惯王夫人的语气。偏生,主仆有别,纵是心头有着再多的不耐烦,她仍只能咬牙听着受着忍着。
“今个儿,是那位赦大老爷出殡的日子。”
半响,王夫人才幽幽的吐出一句话,然就是这句话,却是将鸳鸯唬了一大跳。当然,鸳鸯早就知晓了贾赦之死,这出殡的日子虽不曾告知于她,可明眼人都会去算。若是普通老百姓家,通常两三日就会出殡了。富贵人家则相对而言会选择多停留一段时日,毕竟要等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而这个停留的时间,也要考虑气候问题。若是夏日里,纵是高价买了冰块来镇着,也放不了太久。反过来若是冬日里,一般都会选择多停留几日。贾赦死于正月初二,又被当今特许以一等将军下葬,自是必须停棺七七四十九日的。
“太太为何忽的提起这事儿?对了,太太可曾派人前往路祭?”鸳鸯定了定心神,她方才之所以被唬到,是因为忽的猜到了王夫人的用意。只是,她纵然猜到了,也不愿从她的口中说出王夫人所图谋之事。
“鸳鸯,你觉得我会派人去路祭吗?唉,咱们府中一团忙乱,老爷又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哪儿有心情去管旁人家中的事务?别说路祭了,纵是连吊唁,我都不曾派人去。”
说这话时,王夫人面上的神情淡淡的,淡到几乎看不出她究竟是何思何想,只是那双眼睛,却是终于落到了鸳鸯面上,似是在等鸳鸯开口。
鸳鸯心口一紧,这就是威胁上了?以吊唁和路祭作为威胁?忽的,鸳鸯觉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间或还有种可笑的意味。虽说荣国府已然分家,可分家并不代表就不是一个家族的了,事实上,宁国府和荣国府本也是一家,不过是祖上分家后,自成一府。饶是如此,宁国府先前没了小蓉大奶奶,荣国府这边还不一样要去吊唁、路祭?
“太太,您终究是何意?还请明言。”
王夫人略一沉吟,旋即便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听闻老太太当年嫁入荣国府时,也是令人称羡的十里红妆。之后,老太太当家数十年,掌管着偌大的荣国府,更兼老国公生前所得之一切赏赐,尽数由老太太所掌管。如今,老太太早已过了知天命之人,却是不知究竟存了多少稀罕之物。”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至少对于王夫人这个素来以活菩萨面孔示人的伪善人来说,已经是直白到不能更直白了。总不能真的让她开口直接讨要银钱罢?
鸳鸯低头苦笑连连,却压根就接不上一句话。
她不傻,她很清楚王夫人这是在跟她讲条件,她这头替老太太拿出银钱,而王夫人那头则派人前往吊唁和路祭。只是这样的交易,岂不令人可悲可叹,可笑可气。
“既是今个儿出殡,太太不觉得说这话已经晚了吗?”这会儿已是晌午时分,没有哪户人家会选择在晌午之后出殡的,虽说鸳鸯不大清楚贾赦府中的情况,却也知道这会儿只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夫人冷冷的看着鸳鸯,心底里却颇有些扼腕。
这事儿,倒不是她故意做鬼,而是因为荣国府确是一团忙乱。说实话,王夫人的身子骨也不如前两年了,要知道王熙凤先前帮她管了三年的家,虽说大部分时候只是在她身边打打下手,可干的事儿却都是琐碎至极又极为麻烦的那种。如今,王熙凤走了,还顺便带走了好几个能耐的管家管事,偏她这边,李纨拿不出手,她也不愿意予以重任,以至于不得不亲自处理所有一切事务。
也因此,忘了贾赦具体的出殡日子。
“我也不想同你打马虎眼了,直说了罢,公中库房早已亏空无数,如今连下人的月钱都放不出来了。你且从老太太那儿暂支出两万两银子,放心,这可不是予了我的。府中上下多少张嘴,都等着吃喝呢。老爷尚在刑部大牢里,最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更别说咱们去拜祭赦大老爷,不也一样要送些东西吗?”
鸳鸯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哪里会不知晓这仅仅是王夫人的托词?先前,王夫人已经用各种各样的由头,从她手里“借”走了不下五千两银子。所谓的借,这辈子还有指望还吗?可偏生,她还不能不同意。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最终,鸳鸯选择了败退,不过她却是额外提出了一个要求。
“两万两银子这么一大笔钱,没那么容易凑齐。老太太身边的现成银票,最多只有三千两。另外,我先予太太三千两银票,只求太太亲自前往祭奠赦大老爷。余下的那些,最多两个月,我会陆续予您。”
王夫人深深的看了一眼鸳鸯,说实话,这样的结果她已经预料到了。毕竟,除非是家里做着大笔买卖的商户人家,一般人手头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这许多现成银子。三千两,实在是不算少了。至于两个月的期限,也不曾超出她的耐心犯愁。唯一让她略微有些为难的是,鸳鸯额外提的要求。
……亲自前往祭奠赦大老爷吗?
“太太,若是您无法应允,那我也没有法子了。大不了,我跟府上的其他下人一般,拿不到月钱,也无需再做新衣裳。至于老太太日常要服用的汤药,我会将药钱予了赖大,让他将所需药材采买过来便是了。”鸳鸯不软不硬的道。
话说到这份上,王夫人却是别无选择了。好在,大体上她算是满意了,亲自去祭拜贾赦,虽很是晦气,可同这些银子相比,却显得极为微不足道了。
交易达成,王夫人亲自去了一趟荣庆堂,却不曾拜见贾母,而是站在外厅,等从鸳鸯手中拿过了银票后,这才坐上马车,匆匆赶往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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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槛寺里,王熙凤颇有些今夕不知何夕。
去年她刚送走了秦可卿,哪怕今生的她并不像前世那般,亲自操持秦可卿的丧事,可到底两家的关系那般近,哪怕她有心躲闪,仍不可能避免的参与了全程。
而今年,她就送走了贾赦。
世事难料。
“娘,巧姐看到了,他们将祖父放在那边的屋子里。”巧姐哭了一路,这会儿连嗓子都是沙哑的。王熙凤虽心疼,却也知晓这是无可奈何的。谁叫巧姐年岁虽小,心眼儿却一点儿也不比大人少呢?哄她祖父去了原处,她也就信了那么一小会儿,回头就寻出了破绽来,让王熙凤又无奈又好奇。
“巧姐,娘的好姑娘,娘知晓你聪慧得很,索性就跟你说实话罢。”
想了一路,王熙凤也曾考虑过编一个像样的谎话来哄骗巧姐。哪怕巧姐再聪慧,以王熙凤心智,苦心营造一个亦真亦假的谎言,只怕连再精明的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破。只问题在于,她不想欺骗巧姐。
思来想去,王熙凤终是决定同巧姐说出实情来,只是前提是,巧姐愿意静下心来听她说,也愿意答应她一个要求。
“娘?”巧姐抹着眼泪,哑着嗓子,满脸委屈的看着王熙凤。
“唉,娘可以告诉你实情,可巧姐你要先答应娘一个要求。等娘告诉你实情后,你不能再哭闹了,你祖父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王熙凤直勾勾的看着巧姐,她知道巧姐听得懂自己的话。
果然,巧姐并不曾一开始就答应下来,而是思量了半刻后,才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道:“巧姐答应。”
“好。”王熙凤顿了顿,旋即却是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告诉了巧姐。当然,她和贾琏乃至贾赦的盘算,是绝不可能告诉巧姐的,基本上,同巧姐说的,就是他们对外的版本。
荣国府分家,身为嫡长子的贾赦被迫带着家人离开,二房不依不饶,除了祖宅他们还想要爵位,甚至连安家银子都不放过……
说实话,王熙凤很清楚,她这般说了之后,巧姐同荣国府那头算是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了。然而,这就是她想要的。倘若一切同前世无异,荣国府离抄家灭族还有好几年呢,到时候巧姐也长大了,王熙凤不希望她的心肝宝贝儿还同荣国府有着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事实上不止巧姐,等将来,荣哥儿长大了,王熙凤也会将祖辈们的恩怨如实相告。虽说圣人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可王熙凤却私心以为,有些人即便不打算报仇雪恨,也应当永生永世划清界限。
“巧姐,你听懂了多少?”
巧姐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因着王熙凤说的简单,也不曾加那些晦涩难懂的词汇,巧姐听起来并不费劲,然而以她的年岁,想要完全理解这里头的恩恩怨怨,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娘,祖父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巧姐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祖父了?”恩恩怨怨暂且不说,巧姐最关心的却仍是那个最疼爱的祖父贾赦。换句话说,想要她一笑泯恩仇也不难,只要贾赦再度出现,她一准儿忘却同荣国府的一切恩怨。
可惜,并不能。
王熙凤目光深沉的看着巧姐,半响之后,才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是,巧姐的祖父再也不会回来了。娘不想骗你哄你,也不想让你抱着不实际的愿望。祖父,他已经没了。”
巧姐抿着嘴,死死的抿着,眼泪一个劲儿的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不往下落。
这副模样落在了王熙凤眼中,自是让她心疼不已。只是,亦如她方才所说,她不想欺骗巧姐,更不想粉饰太平。半响,王熙凤才将心头的亏欠强压了下去,冷声道:“巧姐,你答应了娘的。”
“嗯。”巧姐重重的点头,眼泪一直不曾落下。
然就在此时,丰儿匆匆打外头跑来,带着一脸古怪的神情,小声的道:“奶奶,前头说,荣国府的二太太来祭拜老爷。”
王熙凤面色一沉,原就冷漠的神情,如今更是直接变成了满满的寒意。当下,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做了这般罪孽竟还敢来祭拜老爷?哼,我倒是想看看,何为善恶终有报。”
既然人都已经到门口了,自没有不相见的道理。当然,王熙凤大可以由着性子将人轰出去,可比起这个,她更希望先将王夫人气出个好歹来。论口舌之争,天下难有比她更强者。尤其是,她这会儿正怒气滔天。
“照顾好巧姐和荣哥儿。”王熙凤丢下这句话,就拔腿往外头走,边走边向丰儿道,“咱们就去好生会一会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看看她究竟何时才能被阎王爷收了去!”
丰儿两眼放光,身为王熙凤一手教导出来的丫鬟,她可比紫鹃那个半路空降的强太多了。总而言之,她更能豁的出去,也更擅长把人心窝子里捅刀。
铁槛寺也不算很大,王熙凤脚程快,加之又是带着满腔的怨愤,故而没多久,就赶到了前头,与王夫人来个面对面。
此时的王夫人,正坐在招待香客的厅堂里,有一口没一口品着老尼送上来的好茶,及至听到脚步声,这才微微侧过脸来,却冷不丁的看到王熙凤冲到了她跟前。
“你这是作甚……”
话音未落,王熙凤却已抬手直接将王夫人手里的茶盏打落,旋即退后两步,带着满脸的愧疚无奈的道:“瞧我这毛手毛脚的,一不留神就打翻了二太太的茶盏。好在二太太素来大人有大量,必然不会同我这等子莽妇人一般见识。”
王夫人面色铁青的瞪着王熙凤。茶盏被打落,其实并不能伤到她,毕竟既是送上来给香客喝的茶,就不可能是滚烫的。加之王夫人也喝了有一会儿了,且又是冬日里,她绝不可能被烫伤,却因着这被打落的茶盏,失了颜面。
“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