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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躺在早几个月就已经准备好的产房里,王熙凤连连倒抽的凉气,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生产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皆是王熙凤在这几个月里慢慢置办妥当的,就连稳婆都是上月底请到府里住在东面耳房里的,怕的就是到时候发动了来不及请。除此之外,王熙凤还让林之孝家的帮她寻了一位街面上比较有名的带下医,防备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意外。
所以,没有问题的,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呜哇!娘!巧姐要娘,娘!”
王熙凤霍然起身,吓得在一旁伺候着的林之孝家的赶忙将她按了下去,惊呼道:“奶奶您可千万稳住。”她是得了消息后,立刻赶过来的。也亏得如此,毕竟王熙凤跟前的紫鹃和丰儿皆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她俩并不忌讳产房重地,却也是真的帮不上甚么忙。
“你让小红和唐嬷嬷带着巧姐往东院去,让丰儿也跟着,这儿用不到她。还有,记得叮嘱她们,安心待在东院那头,没我的吩咐不准回来。对了,跟大太太说,我这儿不需要她帮忙,只求她好生照顾巧姐。”王熙凤也明白这档口,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出去安抚巧姐的,至于让巧姐进产房,却是更不可能的。当下,只得咬牙吩咐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快步往产房外头去,却并不曾直接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朗声唤着她闺女小红。小红听了吩咐又重复了一遍,见并不曾出错,便转身往廊下去唤唐嬷嬷了。又片刻后,林之孝家的才过来回王熙凤:“奶奶,一切妥当了,她们这就往东院去了。”
“好,好。”
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可事实上,王熙凤却是一点儿也不好。在旁人看来,如今巧姐尚不满两周岁,对于生产她不说门儿清,至少也算是记忆犹新罢?可问题是,对于王熙凤来说,生孩子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哪怕是上辈子,她过世时,巧姐都已经十来岁了,因而对于她而来,这个跟头胎也没甚区别了。也许区别只在于,如今她的身子骨极为康健,平安生下孩子应该不难的。
如今的王熙凤,也只能这般自我安慰了。
“奶奶,您先喝碗汤,存些体力,这生孩子可是个慢活儿。”
“奶奶,产道还不曾打开,要不然您先起来走动走动?”
“快!含些参片,奶奶您倒是用力呢,用力!”
……
荣庆堂里,贾母笑眯着眼睛望着昨个儿刚到的史湘云。说起来,今年已经是史湘云第二回来贾府了,上一次过来还是冬日里,很是住了小两月才走。不过,因着三春如今都不养在贾母膝下,贾母很是想念这侄孙女,掐着日子让人将她接来,盘算着如今才六月初六,大约能留到八月十三四,知晓赶在中秋前将人送回去就无事了。
紫鹃便是在湘云的说笑声中,匆匆过来报讯的。
“老太太,我们奶奶方才发动了。”紫鹃的面色倒还算镇定,全然看不出在王熙凤刚发动时,她吓得摔了手里的汤碗。
贾母的眼神直直的望了过来,史湘云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这会儿早已过了平日里请安的时辰,荣庆堂里只有贾母和史湘云两个主子。紫鹃来之前是得了叮嘱,将消息递给府里的几位主子,除了贾母之外,自然还有王夫人。倒不是指望主子们过去帮衬,而是这事儿是必须告知长辈的,至于长辈知晓消息后,会如何作为,却不是紫鹃一个当丫鬟的能置喙的。
“鸳鸯,你去替我瞧着,有消息记得立刻传回来。”贾母在详细询问之后,便开口让鸳鸯前往。
紫鹃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她从未指望过贾母能够亲自前往,可鸳鸯是贾母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有鸳鸯在,却跟贾母亲临没甚差别了。且在其他人看来,只怕都言王熙凤地位超然,她这个当丫鬟的,自然也风光一些。
恭恭敬敬的向贾母告了饶,紫鹃跟在鸳鸯身后离开了荣庆堂,待出了垂花门,紫鹃才轻声道:“鸳鸯姐姐,我还要去二太太处报讯,姐姐……”
“我自去便是,紫鹃妹妹无需介怀。”鸳鸯原就不是那等子爱拿大的人,当下便笑着往小道儿上去了。贾母在意王熙凤,她这个当丫鬟的即便再体面,还能体面得过当家奶奶?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院子里就齐聚了不少人。
贾母跟前的鸳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夫人跟前新晋的红人花簪。除了这些主子外,也有那等体面的管事婆子纷纷往院子里凑。自打从荣禧堂归来后,就留在院中调理事儿的紫鹃见状,只能将主子跟前的得意人让到二房里,其他的人就只能老实待在院子里了。也亏得如今是夏日里,热是热了些,可若是冬日里的话,在院子里站上一刻钟,保准能冻成雪人。只是,哪怕是夏日里,最初那段时间也就罢了,等到了晌午前后,大多数人已经热的快中暑了。
紫鹃跑前跑后的,一面要让人准备产房里需要的热水、热汤,一面又不能完全将那些管事婆子置之不理,毕竟能跑来院子里的,都是一些体面人。等过了晌午,紫鹃已经热的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整个人都被汗给浸湿了。
“怎有这么多的杵这儿?”
晌午刚过,贾琏闻讯赶来,一进来就瞧见了一堆人都杵在院子里。问清了缘由后,贾琏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摆手赶人:“走走,赶紧都走,等回头奶奶平安产子后,自有你们的好处。都走罢。”
有些话,若是由紫鹃来说,却是拿大了。可搁在贾琏这儿,却是主子给的体面,那些管事婆子自然不会反对。再一个,方才来的时候只念着要趁机表忠心,等站了好几个时辰后,却是有好些个人受不住了。荣国府的家生子,那可是比外头小家小户的姑娘哥儿都娇贵的。尤其那些个管事的,很多都在外头置办了家业,过着被人伺候的日子。今个儿站了这些时候,早有了退却之心,无奈没人递台阶,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亏得贾琏赶来,她们自是一哄而散。
紫鹃忙抹了一把汗,快步上前给贾琏请安。
“你们奶奶呢?”才问了一句,贾琏就听得产房里传出阵阵压抑的喊声,登时身子一转,径直往产房走去。
“爷您可不能进去!”紫鹃被唬了一大跳,忙跳起来拦住了贾琏。
贾琏很是奇怪的望了她一眼,旋即恍然大悟:“我不进去,我只在外头守着。”他又不是头一回当爹了,自然清楚一些规矩。产房重地,男子是绝对不能进入的,哪怕不在意那等忌讳,贾琏也不觉得自己进去有用。甚至他还有闲情逸致吩咐紫鹃拿来椅子,又要了茶,极为淡然的坐在产房外的廊下品茗等候。
当然仅仅是一开始。
等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响起,下人们来来回回的送热水、热汤,稳婆在产房里嚎叫一般的让王熙凤用力,还有那林之孝家的一反往日的沉默,絮絮叨叨的念着连串的话儿,以及先前派出去的昭儿寻来了大夫……
茶水早已被搁置在了一旁,贾琏在外头越听越害怕,他原就不是个胆大的人,这会儿要不是坐在椅子上,他都能软倒在地。
“琏二爷,您要不要去耳房瞧瞧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派来的人?”紫鹃远远的望着廊下坐着的贾琏,满脸的同情。其实在最开始,她还是蛮佩服贾琏的,居然敢守在产房外头,可没过多久,她就瞧见贾琏的面色愈发白了,豆大的汗珠子一滴滴的往下落,瞧着完全不像是热出来的,很明显就是被吓出的冷汗。身为丫鬟,紫鹃觉得她应该出言拯救一下贾琏,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先前贾母等人派过来的丫鬟婆子,哪怕耳房离产房也不算很远,可至少比守在产房外头要好多了。
然而,贾琏拒绝了。
紫鹃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不过很快,她再度露出了钦佩的神情,再不提让贾琏暂且离开的话,而是转身去茶水间里督促小丫鬟烧水了。
贾琏:“……”你还可以再劝我两句的,你再劝劝我,我就答应走了。或者也别劝了,叫两个粗使婆子直接将我拖走罢,我腿软。
倘若这会儿平儿仍未出门子的话,还是有可能过来拯救贾琏的。可惜,紫鹃不是平儿,哪怕她再伶俐聪慧,因着伺候的时日尚短,她连王熙凤都仍不曾完全了解,更别提贾琏了。
一晃,就到了日落西山。
产房里的惨叫声断断续续的,茶水间里的丫鬟却已经换了两拨了。荣国府下人极多,紫鹃平日里跟着王熙凤,在那些管事们中也算是极有体面的。在晌午过后,她就去别处拨了一批丫鬟过来,等快日落了,则是又换了一批。紫鹃暗暗盘算着,等这一批人累了乏了,最早自家院子里的丫鬟却是歇够了,应该能继续顶上了。这般想着,紫鹃又忍不住往产房望去,因着太阳已经下山了,哪怕院子里点了灯笼,这会儿瞧着也是阴暗暗的,陪着产房里的惨叫声,让人心头直发颤。
“琏二爷,您该用晚膳了。”
紫鹃颤颤巍巍的往产房走去,却停在了几步开外。其实,她今个儿也忙了一整天了,也就是去茶水间时,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略垫了垫,其他的丫鬟也差不多这般。毕竟,没的主子在产房里哭天喊地的,下人却去大厨房拿了膳美滋滋用的。可贾琏显然不在其内。
“我不吃。”贾琏头也不回的甩出了一句话。
见状,紫鹃也不好再劝,在旁边站了半刻,她又转身去了茶水间。不想此时,院子外头却传来阵阵声响,紫鹃忙跑出去一瞧,当下掩嘴惊呼道:“大老爷、大太太!”
贾琏这才循声转过头来,却见一行人快步往他这儿走来,打头之人可不就是贾赦,而贾赦身边落后两步的却是邢夫人。
“你进去瞧瞧!”贾赦瞪着邢夫人,向产房努了努嘴。邢夫人茫然的看了看周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甚么,可最终甚么都没有说,老老实实的进了产房。
“老爷您怎么过来了?”贾琏扶着一旁的柱子,努力起身向贾赦行礼,不想却得了贾赦的一记白眼。
“用晚膳了?不曾?赶紧给我去用晚膳,这里有你太太在,无妨的。”贾赦边道边上前一把扯过贾琏,还满嘴嘟囔着道,“你也是蠢,只知道待在外头瞎等着,倒是让人去你太太呢,好歹她还能进产房。”
贾琏万般无奈的任由贾赦扯着进了正堂,心道,能进产房又如何?邢夫人又不曾生养过,只怕还不如紫鹃等丫鬟呢,至少她们还会伺候人。不过,面对贾赦时,不单邢夫人会怂,贾琏也一样,哪怕心中有再多的话,也只能硬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一旁的紫鹃见了忙唤了个小丫鬟去大厨房叫膳。没一会儿,大房夫妻过来的消息便传开了,等小丫鬟将迟来的晚膳过来时,王夫人也赶来了。
产房外,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产房里,或许是觉得拖的时间够久了,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折磨了王熙凤整整一天的臭小子终于蹦跶出来了。
“恭喜奶奶,贺喜奶奶,是个白胖的小哥儿。”林之孝家的喜得见眉不见眼,等稳婆将孩子清洗干净抱上大红色的襁褓后,忙接过来先给王熙凤瞧。
王熙凤原是痛得浑身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可如今真的生下来了,她却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疲倦。甚么自豪甚么满足都等她解乏以后再说罢!因而,王熙凤只瞄了一眼大红襁褓,就闭上眼睛睡了个天昏地暗。
林之孝家的:“……奶奶,您好生休息,我去抱给琏二爷瞧瞧。”说罢,完全不管王熙凤听没听到,拿了轻薄的小斗篷遮着,径自去了正堂。身后,还跟了个至始至终都躲在产房外间,没敢进到里头去的邢夫人。
正堂里,得知王熙凤平安产子,诸人皆欢欣雀跃,尤其是王夫人连声念着佛,只说王熙凤父母在天有灵保佑她。最后,还是贾琏在贾赦的冷眼下,才不得不上前亲自将王夫人送回了荣禧堂。
待人走了,贾赦才冷哼一声,没好气的道:“甚么玩意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晓得是不是在肚子里骂娘呢!”
邢夫人后一步进入正堂,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鼻尖似乎还有方才那冲鼻的血腥味,乍一听这话,忙下意识的开口:“凤哥儿生了儿子,是好事儿呢,好事儿呢!”
“废话!我不知道是好事儿?你也是蠢的,早干啥去了?凤哥儿那是客气,只让你帮着照顾巧姐,你倒是将客气当福气了,她怀着我的大孙子呢,你也不来瞧瞧!”贾赦犹自骂着,忽听婴孩的哭声,这才自发的掩了声音,眼热的看向林之孝家的怀里的襁褓,有心凑上去,又不愿跟一个下人媳妇靠得太近,登时又是一个眼刀子甩给了邢夫人,“你还傻站着作甚?上前将大孙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呢!”
话罢,贾赦却不等邢夫人动身,又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目光很是狐疑的盯着她瞧:“你会抱孩子吗?你会吗?”
邢夫人好悬一口气没接上来背过气去,可偏生,这问题她还不能不回答,因而只憋着气道:“我照看了二丫头、四丫头都快一年了,以往还照顾过巧姐好一阵子,自是会的。”
“真的会?”贾赦仍一脸的怀疑,斜眼看着她道,“二丫头、四丫头多大了?用得着你来抱?巧姐……我怎么每次都瞧着巧姐是她奶嬷嬷带着?哼,你有何用!”
又瞧了一眼大红的襁褓,贾赦索性也不嫌弃下人媳妇了,只径自凑上前细细的打量着襁褓里的孩子。
说实在的,刚出生的孩子绝对好看不到哪里去,好在王熙凤这胎养的极好,那句白白胖胖真不是夸张了。而小婴儿嘛,只消长胖一些,就显得精神了点儿,还能添一句有福气。因而贾赦是越看越欢喜,当然就算孙子丑一点儿,他也仍是极为欢喜的。看着看着,贾赦问道:“这孩子多重?”
“刚在产房里称过了,整八斤!”虽说贾赦和邢夫人方才那场闹腾,看得林之孝家的眼睛都直了,可等贾赦问起孩子,她却是立刻将所有一切抛到了脑后,兴奋的回答道,连敬称都给忘了。
所幸贾赦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且一听大孙子养的这般结实,连叫了三个好,抚着他那山羊胡子,笑得一脸猥琐。
贾琏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不过,怂如贾琏是绝对不敢去挑衅贾赦的权威,且他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孩子,只凑到跟前,就想从林之孝家的怀里接过孩子,没曾想却被贾赦拦了下来。
“你会抱孩子吗?”贾赦瞪着牛眼喝问道。
“会……”贾琏被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时,赶紧拍着胸口保证道,“老爷您就放心罢,我又不是头一回当爹了。您瞧瞧我家巧姐,不也养得白白胖胖的?我跟您说,这几个月凤哥儿不是行动不便吗?每日里陪巧姐玩闹的都是我。”
说着,贾琏便从林之孝家的怀里接过了襁褓。其实,他倒没抱过这般小的孩子,可林之孝家的帮他摆好了姿势,没一会儿,就很熟练了。
贾赦在一旁看着眼热不已,有心想试试,可他的儿女虽说,却从未抱过任何一个。别说这般小的婴儿了,便是再大些的,他也没抱过。当下,忍了又忍,看向贾琏的眼神却充满了嫉妒和愤怒。不多会儿,贾赦甩袖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好生照顾我大孙子!”
自然,贾赦走了,邢夫人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只匆匆跟上,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
幸而贾琏对他家这两个长辈还是挺了解的,完全没往心里去不说,还抱着襁褓一个人傻乐了好一会儿。等早已候在西厢房的奶嬷嬷赶来抱走了孩子后,贾琏这才想起最大的功臣王熙凤。只是等问了林之孝家的后,才知晓王熙凤因着太疲惫了,早已睡熟了。可贾琏这会儿满心的兴奋,愣是等丫鬟们将产房收拾干净后,急急的进去瞧了。
王熙凤睡得喷香,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贾琏。贾琏只得回了正堂内室,带着满腔的兴奋,感受着孤枕难眠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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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且连着做了好些个梦。有前世的,有今生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完全不知所谓的梦境。等最终,梦醒了,迷迷糊糊间,王熙凤只觉得腹如击鼓,下意识的伸手一摸……
于是,她彻底清醒了。
“紫鹃,我的孩子呢?”
“奶奶放心,小哥儿由奶嬷嬷带着,无事的。”紫鹃原就候在一旁,听着响动就望了过来,正巧对上王熙凤仍有些茫然的眼神,当下笑着道,“奶奶莫不是忘了?您给小哥儿挑的是赵嬷嬷的儿媳妇儿,就是奶了咱们琏二爷的那位赵嬷嬷家的大儿媳妇,她上个月才生了个小子,您是亲眼瞧了,说是极好,才留在了咱们院中。”
王熙凤哦了一声,又沉默了半响,才忽的醒过神来般的道:“小哥儿?我生的是个儿子?”
“噗嗤。”紫鹃从未见过王熙凤这般茫然的模样,当下笑了出来,忙伸手捂住嘴,点了点头。
“把孩子抱来我瞧瞧。”王熙凤白了紫鹃一眼,心道,这会儿不跟你一般见识,等回头再收拾你。不过,等王熙凤见到了她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儿子后,却是甚么都顾不上了,只剩下了感动和满足。
她的儿子。
虽然在时间上头对不上,可她仍然坚定的相信,这就是她前世那个无缘的儿子。
“凤哥儿,大老爷他太过分了!”
正当王熙凤抱着儿子浑身洋溢着母爱的光环时,没眼力劲儿的贾琏冲进了产房里,且一开口就是对贾赦的百般抱怨和嫌弃。王熙凤听着纳罕不已,却不曾打断他,任由他讲述从昨个儿到今个儿发生的事儿。
还真发生了很多事儿。
昨个儿王熙凤大清早的就被送入了产房里,虽说产房也仅仅是普通的房间,外头的声响她依然能够听到,可问题是那会儿她痛得撕心裂肺,哪儿还有心思去关注外头的是是非非。如今听贾琏说起,才知晓原来真的有里外两世界的情况。
那些管事婆子闻讯赶来倒是正常得很,贾母派了鸳鸯过来也实属常态。只是贾赦和邢夫人亲自赶来,王夫人又跟着过来,却实在是稀罕得很。更稀罕的却是……
“凤哥儿,你说过分不过分?大老爷昨个儿莫名的嫌弃我也就算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结果今个儿天还不曾亮呢,他就急急的冲到房里把我从床榻上直接拖起来,还美其名曰,他想了一晚上的名字,终于想到了个好的!凤哥儿,我昨个儿担心你担心的一整夜没睡,才合了眼就被他闹醒!”
王熙凤一双凤眼波光流转,嘴角微微上翘,调笑般的道:“哟,昨个儿琏二爷竟担心我担心到一整夜没睡?真的不是因着得了儿子太高兴了,睡不着?”
“都有都有,反正我直到后半夜才稍稍合了下眼,还没一会儿呢,就被大老爷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哼,他这么干就为了告诉我,他帮我给儿子取好了名字!”贾琏怒气冲天。
可惜,王熙凤完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仔细的想了一遭,王熙凤尽可能的努力靠近贾琏的想法,猜测道:“琏二爷是嫌弃大老爷取的名儿?”
“呃,也不是很嫌弃。”贾琏心虚的抬眼看向横梁,只道,虽说产房是由原本的西耳房改的,可如今瞧着似乎也不是很差劲。
王熙凤挑了挑眉,旋即又换了个说辞:“琏二爷是想自个儿取名?”
“那是当然的!我的名讳就是大老爷给取的,我的儿子当然要由我来取名!”贾琏义愤填膺,可旋即又颓丧不已,“罢了,左右都已经决定了,再说这些也迟了。”
准确的说,不是迟了,而是贾琏没胆子跟贾赦叫板,尤其在这件事儿上,贾琏所谓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可惜,王熙凤完全不同情他,只追问儿子的名讳。贾琏原不想告知,可在王熙凤接连追问之下,却是真的没了奈何,只好实话相告。可听了那个字,王熙凤却是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贾荣,小名荣哥儿。
“荣”这个字当然是好的,他们这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孙取用这个名字简直再好不过了,甚至都有些好过头了。这也是为何贾琏明明不愿意割让取名权,却没胆量叫板的缘由。这争辩儿子的名讳倒是无妨,可质疑这个“荣”字……
一定会被揍的!
毕竟贾赦可没像贾政那般,在贾母跟前保证不揍儿子。
只是对于王熙凤来说,这个“荣”字,却又带上了另外一层含义。荣国府的荣,既是祖宗荣耀,又是荣耀传承。可倘若荣国府最终没了呢?王熙凤想着将来,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荣国府却没能挺立住,她也就罢了,贾赦、贾琏要如何正视叫这个名字的孩子?
她的儿子是注定护不住荣国府的荣耀的。
“凤哥儿,儿子的名字已经定下来了,瞧大老爷那意思,我要是敢反对,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就想着,咱们不是还有闺女吗?我给巧姐想了个名字,你可要听听?”
王熙凤忽的回神,满脸的愕然:“巧姐的名字?可她不就是叫巧姐吗?”
“那是小名儿,这小名儿哪里能跟大名、学名混而一谈?唉,其实也怪二老爷、二太太不好,当初大妹妹出生后,因着生辰在正月初一,索性就取名唤元春。可咱们家的规矩,嫡女都是要跟着嫡子排行的,哪里能这般胡来?结果,大妹妹可算是开了个‘好’头,下面的妹妹们,甭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尽数乱了套!”
贾琏说这话时,颇有些忿忿不平。而这些话听在王熙凤耳中,却更平添了另一层涵义。
前世,贾琏可从不曾对巧姐的名讳产生过质疑,甚至在刘姥姥帮着取名之前,她的巧姐一直都是被唤作大姐儿的。可今生……
大概,这也算是往好的方向走罢?
“凤哥儿?凤哥儿!”
在贾琏的连声唤下,王熙凤总算是将那些思绪摆脱了,只笑着看向贾琏,道:“琏二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读书少,也就是嫁到荣国府后,因着每日里都要看账算账,这才多少认识了几个字。这取名的事儿,爷您自个儿决定便好了,左右我还是唤巧姐的。”
贾琏初听前面那段话时,还满脸的雀跃,及至听到最后一句,才斜着眼幽幽的看向王熙凤:“所以我这名讳取了跟没取一个样儿,对罢?”
“爷您高兴就好。”
“罢了罢了,我还是跟你说一声,方才你还睡着,我特地往前院跑了一趟。亏得家学虽不办了,那一屋子的书籍却没丢了。我把那书拿来了,你瞧。”贾琏说着便让人呈上来一本厚实的典书,很快就翻到了他做过记号的那一页,指着上头的字向王熙凤显摆道。
王熙凤就着贾琏的手,眯着眼睛望了过去,随后……
不认识。
“草字下头一个千,念甚么?”虽说是不认识,不过仔细一瞧还是挺眼熟的。荣国府的开销极大,尤其是置办年礼的时候,支取的数目可不是一个小数,倒也遇到过取个一千两千两银子的事儿。至于草字头,却是巧姐这群小辈儿人人都有的。
“还是念做千。”
“那要是加的是万呢?”王熙凤话一出口,自个儿就反应过来了,当下抚掌大笑道,“琏二爷,我怎的记得这万原就是草头的?索性咱们不叫千了,叫万罢!”(万=萬)
贾琏默默的咽了一口血,伸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跟王熙凤显摆女儿的名字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儿。这“贾芊”无论是听着还是看着,都极为舒坦,换成“贾萬”的话……
无论是看着还是听着亦或是念出来,都透着一股子蠢味儿和俗气!
当下,贾琏果断的带过了这个话题,左右闺女的名字头一回用也是在定亲之时。想清楚了之后,贾琏立刻提到了过两日就要办的洗三宴,以及一个月之后的满月酒,这才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儿。
果然,一提到正事儿,王熙凤就认真多了,俩口子一面逗着睡醒了开始吐泡泡的小儿子,一面商议起了正事儿。
洗三和满月肯定都是要大办,哪怕王熙凤经历了重生后,并不怎么看重这样的事儿,可这事儿她却是没有反对的权利的。至少,在贾赦的坚持下,谁也没胆子跟他唱反调。不过很快,王熙凤就发现了大办的好处。
收礼收到手发软。
荣国府琏二奶奶平安产子的消息一传出,别说是亲朋好友了,就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们,也纷纷上前攀关系。之前没交情不要紧,像这种宴请是不可能将人挡在外头的。哪怕挡了也无妨,只要礼物送到了,这份心意也就算是尽到了,关系自然而然的也就攀上了。
因而,洗三那天晚上,王熙凤直接被满屋子的东西惊到了。
“奶奶,这才哪儿跟哪儿呢,咱们院子里还堆了好些东西。是琏二爷让我先拿这些给您瞧瞧,说甚么您最爱这些黄白之物,瞧了心情一准儿好。对了,那些客人也真是有意思,明明奶奶您生的是个哥儿,送来的礼物里,大半却都是赤金的头面首饰。也不知晓到底是送给谁的。”紫鹃掩嘴笑着。
王熙凤却笑不出来。
赤金的头面首饰她自然是欢喜的,可有胆子传出这种话的,除了贾赦别无他人。可问题是,自己到底做了甚么,才会让贾赦产生了那种错觉?尽管深究起来,这也不算甚么错觉。
“奶奶,巧姐当年洗三的时候,可有这般热闹?我瞧着,这若是闺女的话,只怕连将来出嫁的嫁妆都齐全了。”紫鹃见王熙凤没有说话,只当她是乐坏了,全然不知晓她这会儿是无力开口了。
王熙凤幽怨的看了紫鹃一眼,巧姐洗三的时候……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就算记性再好,能记得?不过,印象中礼物确实也挺多的就是了。
又听紫鹃道:“对了奶奶,东府那头也送了厚礼来,说起来也是瞧了,东府的大老爷,跟咱们的二老爷,名讳听起来差不多。东府的小蓉大爷,跟咱们的荣哥儿,听着仿佛也差不多。”
东府的大老爷名唤贾珍,他们府上的二老爷名唤贾政,虽说听着是差不多,却不至于说错。可贾蓉和贾荣却……
王熙凤只觉得心好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儿子竟像了贾蓉那混账东西。
“奶奶,还有一事儿。”
“我说紫鹃,你有话就一气说罢。别一截一截的,听着我这心慌慌的。”王熙凤是真的无奈了,偏紫鹃铁了心认为她今个儿心情好,哪怕听了她这半抱怨的话,也丝毫不惧,仍笑脸盈盈的。
“其实这事儿先前也同奶奶提过的。东府的那位小蓉大奶奶打从几个月前,就听说病了。咱们府上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两位姑娘都让人去瞧过了。只奶奶您,原听了就过了,我是想着,要不我替奶奶走上一趟?”
小蓉大奶奶便是贾蓉的妻子,名唤秦可卿。紫鹃自是知晓此人的,她原还在贾母跟前伺候的时候,便知贾母极为欢喜,还道那是重孙媳妇儿里头第一个得意人儿。当时,紫鹃还有些糊涂,这贾母的重孙子倒是不少,可娶了媳妇儿的,却唯独只有贾蓉一人。当然,旁支庶出大概也是有的,可显然贾母并不会在意那些族人。紫鹃后来只想着,怕是秦可卿太出众了,这才得了贾母这席赞誉。
也因着贾母的在意,紫鹃觉得,很有必要同王熙凤提上一提,哪怕自个儿不去,派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去一趟,也是应当的。
不想,王熙凤听了这话,却嗤笑一声,道:“小蓉大奶奶?她这病可是有来历的。”
紫鹃有些不明所以的瞧着王熙凤,偏王熙凤说了这话后,却不再往下说了。片刻后,王熙凤摆了摆手,让紫鹃从库房里随意挑几样体面的礼物,改明个儿寻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往宁国府去一趟罢。紫鹃自是点头答应,心中的狐疑却半分不曾减少。
待离了王熙凤跟前,紫鹃并不曾第一时间去库房里挑拣礼物,而是回到自己房里,静下来心仔细琢磨着王熙凤方才那话。那可真是仔细的琢磨,只差没将那些话掰开了细细碾碎再囫囵吞下肚。待思量清楚了,紫鹃却不曾去库房,而是问明了王熙凤已再度歇下后,自个儿悄悄的往东院去了。
东院里,除了贾赦俩口子外,还有巧姐,以及伺候巧姐的诸位下人。紫鹃要寻的便是丰儿。
丰儿听闻紫鹃的来意后,细细的回忆了一番,才道:“我原只知晓咱们奶奶同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关系极好。你也知晓,她们俩虽差了一辈,年岁差得却不大,又都是体面人,以往时常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可也不知晓怎的了,打从去年起,咱们奶奶就不大喜欢东府了。不单是对小蓉大奶奶,连带小蓉大爷过来都没得奶奶一个好脸子。我瞧着,索性紫鹃姐姐就随便挑拣几样看着体面的礼物送过去便成,没的为了外人倒惹得奶奶不乐意了。”
紫鹃被这话唬了一跳,连连点头称是。她对秦可卿却没半点儿情分可言,无非就是想着贾母看重此人,这才跟着看重一分。可若是王熙凤不耐烦同秦可卿来往,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站在王熙凤这一边的。
当下,紫鹃诚心的谢过了丰儿,等回了这面府中,心中犹有些不大自在,一面想顺着王熙凤的意思怠慢秦可卿,一面又恐贾母知晓了反责怪于她们主仆,一时间左右为难。
思量了一整夜,次日天明时,紫鹃主动要了去提膳的差事,趁着去大厨房的机会,悄悄的寻上了原在荣庆堂时交好的姐妹。可这一打听,却是再度被唬住了。
贾母确是曾经极为看重秦可卿,可不知怎的了,最近一段时间却不曾提起。哪怕偶尔有人提了,看着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只道年岁小的孩子略养养就成了,连贾珍之妻尤氏特地赶过来希望帮着请个能耐些的大夫,都被婉拒了。这还算是比较委婉的,听说荣禧堂那头,严禁提起东府之事,还道王夫人偶尔听到了,还借着小丫鬟混闹的名义,很是打发了好几个丫鬟。
紫鹃心惊肉跳的回了自家院子,转头便去库房寻出了几样看着稀罕,实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却又寻了几个看着格外华丽的锦盒,装妥了之后,也不曾亲自往东府去,只拿了十来个钱,让院子里的小丫鬟跑了一趟。
东府,似乎正有些事儿在发生,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祸事。
直到小丫鬟笑着跑过来向紫鹃说,奶奶唤她时,紫鹃才好似活过来一般,急急的赶去了。心下苦笑着道,这大略是她想太多了,且也未必是东府有祸事,许只是牵扯到了秦可卿呢?想来问题不大,要不然他们这府上也不会这般太平的。又一想,即便真的出了事儿,她一个当丫鬟的,还能如何?这般想着,紫鹃重新展了笑容,掀了帘子向王熙凤问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