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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亲眼瞧见这么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确实是一种遗憾。不过,王熙凤也看得开,哪怕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依然会老老实实的待在院中,没得为了凑热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况且,没亲眼见到,也可以听旁人好生说道说道。
“后来呢?紫鹃,你先喘口气,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同我说一遍。咱们不着急,慢慢说,详细的说。”
王熙凤先是安抚了紫鹃,又唤丰儿沏一壶热茶来,还不忘多添上两碟点心。其实,倒不是她饿了,毕竟宴请之类的原就比平日里膳点时间要慢上一刻钟,而王熙凤因着有孕,素来都是按点用膳的,因而早在一刻钟前,她就用过了晚膳。可说闲话哪里能不用茶点?纵是已经吃饱了,略微用一些也是无妨的。
丰儿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很快就端上了茶点,不仅如此,她还很善解人意的添了一碟瓜子一碟核桃。
“说罢。”王熙凤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抓了几颗瓜子,兴致盎然的看向站在地上的紫鹃。
紫鹃:“……”这要她怎么说?不对,她明明就是得了贾琏的吩咐,赶紧回来安抚王熙凤的。毕竟,荣庆堂离这儿近得很,今个儿又是小年夜家宴,加上主子们忙着平息事端,等想起要封锁消息时,只怕甚么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贾琏也是担心王熙凤听了一耳朵,反而忐忑不安的愁坏了身子骨。
如今看来,那纯粹就是瞎操心!
“奶奶,您是忘了吗?今个儿您不曾往荣庆堂去,我便只能跟在琏二爷身畔。这女眷所在的偏厅里发生了何事,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瞧见。”紫鹃憋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显然易见,这番话一出,王熙凤满脸的失望。
“罢了,这事儿也怪不了你,唉。”轻叹一口气,王熙凤也不嗑瓜子了,只是用双手捧着茶盏,一脸的哀怨忧愁。心下却在暗暗盘算着,回头能向何人打听消息。显然,贾琏那边是行不通的,男女本就是分开做的,若是男子年岁尚小,例如头两年的宝玉今年的贾兰,都是允许坐在女眷厅里的,可贾琏却不在其中。女眷这头,贾母晕厥了,王夫人只怕恨不得今个儿就出现过,邢夫人是个不善口舌的,还有……
“奶奶,二姑娘、四姑娘过来了。”忽的,丰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方才放下茶点后,就去外头了,当然不曾走远,只是待在外间候着。这会儿朗声通传了一声后,也没等王熙凤应允,片刻后,丰儿就打着帘子,将迎春和惜春送进了屋内,并主动向王熙凤讨饶道,“奶奶,我是瞧着两位姑娘都冻坏了,这才忙将人迎进来。”
闻言,王熙凤抬眼望去,立马就被唬了一大跳。
三春打小的衣裳首饰皆是一模一样的,明着说是荣国府对于三位姑娘一视同仁,暗地里却是懒得费那些个心思。哪怕如今只是迎春和惜春整日里处一块儿,姐妹俩的份例仍是相同的。这不,姐妹俩皆是淡粉烟罗衫配百蝶穿云蜀锦裙,头上的钗环倒不尽相同,迎春是珠花簪,惜春是如意簪。当然,问题不在于打扮,而在于她俩皆被冻得面色发青瑟瑟发抖。
“这是怎的了?你们外头的大氅衣裳呢?天,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去打热水来,给姑娘洗把脸,再拿我先前做好了还不曾上身过的新衣裳过来,赶紧给姑娘穿上。”
王熙凤是真的被唬到了,要知道今个儿是小年夜,数九寒天呢,迎春、惜春身上的衣裳倒不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可这太过于精致,却不甚保暖。尤其当凑近看时,俩人面上都冻出小冰棱来了。
“嫂、嫂子,我、我们无事的。”迎春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当下,王熙凤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说甚么傻话?小姑娘家家的,那是能冻的?你也是当姐姐的,四丫头不懂事,你怎的也跟着不懂事?你们俩别是从荣庆堂就这么跑过来的罢?大氅衣裳落在荣庆堂了?”
“是。”迎春原就不擅长言辞,先是被王熙凤瞪了一眼,又被好一顿抢白,迎春愣是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能点头先顺着王熙凤的意思说话。
“丰儿!”
“来了来了。”丰儿边应着,边让跟在她后头的小丫鬟赶紧忙起来。两盆子热水、两块干净的帕子,还有大氅衣裳、暖手炉、滚烫的姜汤,“二姑娘四姑娘先洗把脸,小心别让脸上的冰棱子划伤了。再喝一碗浓浓的姜汤,抱上暖手炉裹上大氅衣裳,一道儿上暖炕陪奶奶说说话。”
迎春、惜春对视一眼,皆乖巧的任由紫鹃和丰儿忙活着,好半响才在王熙凤的催促下上了暖炕,姐妹俩紧挨着缩在炕尾。
“丰儿,是谁送两位姑娘来我这儿的?方才就眼睁睁的瞧着两位姑娘挨冻?人呢?’
丰儿一面使唤小丫鬟将东西都搬出去,又将剩余的姜汤暂搁在了炕桌上,这才回道:“瞧着不像是东院那头的人,倒像是老太太跟前的。这不,刚将二姑娘、四姑娘送到廊下,就忙不迭的跑回去了,看着也是火急火燎的,只怕也是真的有事儿要做。”
“事儿那是做得完的?哼,竟是这般将人撇下,回头看我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告状!”王熙凤恨恨的道。
这时,惜春却忽的开了口:“琏二嫂子快别这么说了,那两位嬷嬷也是得了大老爷的话,急急将我和二姐姐送过来的。老太太那儿一团忙乱的,只怕也是担心我们在那儿添乱。”
王熙凤侧过脸瞧着惜春,见惜春年岁虽小,却不像迎春几乎吓傻一般的模样,当下微微叹了一口气,向她招了招手,让她来炕头这边挨着自己坐下,拍了拍她的背后,劝慰道:“四妹妹,别怕了,一切都过去了,这儿有我呢。”
“琏二嫂子。”惜春鼻子一酸,险些没有哭出声来。
说起来,惜春也是个苦命的,她跟贾兰同年,甚至比贾兰还略大一些,可或许是因为她是姑娘家,瞧着甚至要比贾兰更小一些。加上她的辈分虽大,却是年幼失去父母,唯一的长兄又是个不着调的,打小被送到荣国府里养在贾母跟前,然而贾母那性子,与其说是养孙女,不若说是养几个小宠物在跟前解闷罢了。三春的待遇,别说当年的元春了,只怕连王熙凤、史湘云都不如。
……许久许久,没人这般柔声细语的同她说话了。
“乖,若是真想哭鼻子,那就哭罢,左右这儿也没甚么外人,咱们都不会笑话你的。”王熙凤说着说着,忽的想起一事。仿佛,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说过惜春哭鼻子。要知晓,迎春是个木讷性子,仿佛诸事不理一般,受了委屈自然也是憋在心头的。探春是个好强的,纵是再委屈,也会咬牙撑着,至于背地里如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了。唯独惜春,身份最高年岁最小,却从不撒娇、从不哭泣。
王熙凤顿了顿,伸手将惜春搂在了怀里:“乖,我是你姐姐呢,有甚么委屈同我说说,也是使得的。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我也能帮你出出气,府里好些人都怕我怕得狠呢。”
惜春有些愣神,半响才喃喃的道:“风姐姐……”
“嗯,有甚么委屈要说?对了,我听紫鹃说,珠大嫂子和三妹妹也过去了?可曾吓到你了?”
“珠大嫂子打了三姐姐。”惜春瘪了瘪嘴,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小孩子的世界远比大人单纯得多,在惜春心目中,最熟悉的并不是她的父母长兄,而是迎春和探春。哪怕名义上她是养在贾母膝下的,先有李纨照顾,后有邢夫人代为照顾,可事实上,唯独只有三春是朝夕相处的。
然而,三春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
迎春性子木讷,既不会惹事却也不会照顾人。别看探春性子要强,可她并不会欺负年幼的惜春,平日里若是遇到甚么事儿,还会伸手拉拔一把。尤其是在年初那会儿,王熙凤提议由邢夫人照顾迎春,自然,迎春欣然接受,可这也代表着,三春变成了二春。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惜春一直都是跟着探春的,直到探春出事。
探春究竟出了甚么事儿,没人同惜春解释过,她只知道,在某一天之后,探春去了西面偏院,而她则被邢夫人带走。事后,她倒是问过迎春,可惜迎春虽已是嫡女,在东院也没甚话语权,因而她也没法给惜春任何解释。惜春明明有疑惑,却没人给予解答,她就只能将疑惑一直闷在心里,直到她听说,今个儿能见到三姐姐探春。
“琏二嫂子,我今个儿早间听到大太太同二姐姐说,三姐姐今个儿也会过来,我就一直想着盼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乖乖,哭出来就好了,乖。”王熙凤并不打算劝惜春不哭,在她看来,小孩子家家的,受了委屈当然要嚎啕大哭。只要哭出来了,扭头肯定就忘了那些个委屈事儿。只不过,惜春并不像王熙凤想象中的那般嚎啕大哭,而是低着头红着眼圈,抽抽搭搭的小声哭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可三姐姐还没有同我说话,就被珠大嫂子给打了。”惜春越哭越伤心,甚至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伤心探春受伤,还是在伤心没能跟探春说上两句话。
“没事儿的,你琏二哥哥一定去唤大夫了,回头让大夫给三妹妹好生瞧瞧,想来很快就能好了。”王熙凤虽不曾瞧见探春的伤势,可想来,就李纨那副秀气的模样,应该没甚大问题罢?
“嗯,我听琏二嫂子的。可、可是……嫂子,我还能瞧见三姐姐吗?我真的真的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可想她了。”惜春不哭了,却拿手背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下子却是愈发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了。
王熙凤忍了又忍,好悬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只绷着脸安慰着:“当然可以,其实,你若是想瞧她的话,大可以去西院那头,你三姐姐不会不见你的。”
“可老太太……”
“怕甚!”王熙凤起了玩心,掰着手指头教唆起了惜春,“老太太先前不是说了吗?让三妹妹去西院那头诵经礼佛为咱们家的所有人祈福,既是祈福,清净是要的,却也没的不让人过去探望的道理。西院又不曾让人给锁上,只门房有个半老的婆子罢了,上回我不也往那儿去过吗?老太太能说我甚?像四妹妹你,回头寻个空档,直接带着丫鬟婆子去不就得了?老太太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你想姐姐了,谁还能说你个不是?”
惜春满脸震惊的仰头瞧着王熙凤,似乎三观遭受了冲击。哪怕年幼如他,并不知晓探春究竟犯了甚么事儿,也知晓那一定是个□□烦。可在王熙凤嘴里……
“老太太不会生气吗?”问出这番话的并不是惜春,而是迎春。事实上,迎春是木讷,不是冷酷无情。对于打小一道儿长大两个妹妹,她也是极为喜欢的。原先因着跟了邢夫人,她同两个妹妹疏远了一些,可事实上她也是极为惦记的。后来,惜春倒是过来了,探春却是再不曾见过,直到今天瞧了那么一眼。
王熙凤故意逗她俩,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面容肃穆的问道:“假若老太太会生气,你俩还想去瞧三妹妹吗?”
迎春和惜春隔着一张炕桌面面相觑,半响却齐刷刷点了点头,面上满是坚定的神情:“想!”
“那还怕甚!”王熙凤豪气的一拍炕桌,朗声道,“你们想去就去,哪怕老太太回头真的生气了,你俩嘴巴甜一些,多说些好话,把老太太哄高兴了,不就得了?老太太多好的人呢,还能真的同你们置气?再说了,你们姐妹几个感情好,身为长辈也有高兴的份儿!”
“那我们去瞧罢!”迎春和惜春皆是两眼放光,原本的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满眼的期盼。
“去哪儿?瞧甚么?我说凤哥儿,大晚上的又是大冷天的,你就不能不作幺吗?”贾琏忽的掀了帘子,带着一脸的霜雪走进了内室。
王熙凤忽的抬手制止了他:“琏二爷您等等,先出去暖暖身子骨,别把我们几个给冻着了。对了,外头下雪了?您赶紧去换身衣裳,没感觉您一进门,屋子里就冷了好些吗?”
贾琏不敢置信的瞪着王熙凤,愣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还是一旁候着的紫鹃有些不忍心,勇敢的上前将贾琏推出了内室。
半刻钟后,换了衣裳的贾琏再度回到了内室。
“我说凤哥儿,你别作幺了。天呢,我就该听大老爷的话,不让二妹妹、四妹妹过来。”贾琏伸手拿了一碗尚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
“大老爷不让?为何?担心我作幺教坏了两位妹妹?”
“噗!”贾琏转过身子,直接喷出一口姜汤,半天才顺了气,咬牙切齿的向王熙凤道,“原来你知道呢!哼,大老爷原是担心二妹妹、四妹妹扰了你的清净,我却是怕你欺负了她们。结果呢?对了,你方才教她们甚么?我怎么的听到还有老太太的事儿?”
王熙凤极度嫌弃的瞧了贾琏一眼,旋即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她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有错,只因她原本就是这般行事的。甚至在说完之后,王熙凤还嘟囔的添了一句:“……事儿成了不就结了?哪怕老太太再生气,大不了挨顿教训,哪怕真的挨打了,还能打死我?”
贾琏目光深沉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道:“琏二奶奶,凤哥儿,你可知晓你这种态度叫作甚么?”
“嗯?”
“死猪不怕开水烫!”贾琏恨恨的道,“你自个儿这样也就罢了,别胡乱教人。对了,仔细想想,你跟宝玉还真不愧是亲表姐弟,你们俩简直一模一样!”
说罢,不等王熙凤生气,贾琏用最快的语速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女眷所在的偏厅出事后,贾赦等人立刻冲了进去。可饶是如此,事儿也已经发生了。探春受了伤,当然并不算严重,毕竟李纨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又不是将门虎女,加上当时她也是赤手空拳的,因而探春也就是被掴了好几个巴掌,只要好生休养两日,用些膏药就没问题了。有问题的是赵姨娘闻讯赶来后,跟李纨掐上了。赵姨娘此人,蠢笨是她最大的特点,却因为原是丫鬟出身,力气却是要比寻常妇人更大一些。且赵姨娘是真正的泼妇,李纨只是掴掌探春,赵姨娘却是连掐带抓,闹到最后更是死死抓住了李纨的头发,死活不肯松手,愣是连头皮都扯掉了一块。于是,贾母被吓晕了。
“我特地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没啥事儿,也没人出事。哪怕老太太也只是一时上火晕了过去。事实上没等大夫过来,鸳鸯拿了鼻烟就让老太太清醒过来了。后来,大老爷生了气,等老太太被送回房里后,直接指着二老爷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会儿,二房除了宝玉和兰儿外,所有人都被大老爷轰出荣庆堂了,估计就算还想再打,也是回荣禧堂再打了。”
最后那句话,王熙凤听着倒是无妨,却将她怀里的惜春吓得一个激灵。
“那琏二爷您回来做甚么?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话?”王熙凤没好气的回瞪了贾琏一眼。
贾琏当下被气了个倒仰:“我是担心你!哼,若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又担心你顾不过来二妹妹、四妹妹,我吃饱了撑着回来瞧你?真是的……对了,大老爷吩咐了,大太太必须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就算无事了,也不能走。今个儿太晚了,索性就让二妹妹、四妹妹在厢房里住下。我回来瞧瞧,若是无事,还要回去帮大老爷。”
王熙凤大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完全是巧姐动歪脑筋的模样。不等贾琏察觉异样,王熙凤已经开口了:“琏二爷,我这儿无事,您就放心去荣庆堂帮大老爷做事罢……只要大老爷不嫌弃您添乱。”
“你!哼!”贾琏转身就走,只因王熙凤这话戳中了他的痛脚。
原因无他,其实原本,贾琏是不打算亲自过来一趟的,哪怕是为了传消息,随便唤个机灵的小丫鬟也就得了。可贾赦在将二房诸人骂出了荣庆堂后,意犹未尽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留下有个p用,还不如亲自跑一趟让凤哥儿安心’。
真是气煞他了!
直到贾琏跑远了,迎春和惜春才堪堪回过神来,皆满脸担忧又带着敬仰的眼神看向王熙凤:“琏二嫂子……”
“无需担忧,你们琏二哥哥才不是那等小气的人。顶多气上一阵子,都不用天明,他就气消了。”王熙凤想了想,又吩咐丰儿去安排厢房,好在丰儿在外间原就听到了贾琏的话,没等主子吩咐,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想着迎春、惜春很可能压根就没用甚么膳食,就出事儿了,赶紧吩咐人往大厨房跑了一趟,也没要甚么麻烦的膳食,只要了一荤一素两个锅子。
王熙凤瞧着丰儿命人换了膳桌,登时大喜:“做的不错,自个儿去领二两银子。”
丰儿忙谢赏,旋即退了出去。
荣国府的锅子都不是很大,也就平常汤碗那般大小。因着是冬日里,厨子还特地在锅子下面添了足够的木炭,估计也烧个一刻钟的样子。瞧着这两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别说迎春、惜春了,就是王熙凤看着也有些饿了,忙唤紫鹃分食。
两个锅子,一荤一素,荤的是牛骨汤做底,放的是嫩嫩的牛腩肉并一锅子粉条,素的则是菌菇锅,里头是菌菇汤底并各色菌菇,以及好些吸饱了汤水的冻豆腐。
“吃罢吃罢,热乎乎的吃上一顿,回头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等明个儿早上醒来了,换身好看的衣裳,打扮的精精神神的给老太太请安,顺带去瞧瞧三妹妹。”
王熙凤的特质本就是只要她愿意,就能哄得所有人笑开颜。像贾母、王夫人还是属于比较难弄的,相对而言,迎春、惜春简直太嫩了,只消几句话下来,两个小姑娘就对王熙凤彻底交了心,等吃完了锅子,俩人皆不唤嫂子了,而是一口一个凤姐姐了。
等巧姐过来时,两个锅子已经撤下去了,可屋子里却依然洋溢着食物的香气,王熙凤坐在暖炕上,左手边是迎春,右手边是惜春,仨人说说笑笑吃吃闹闹。
“嗷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的娘!”
巧姐笑颜盈盈的过来,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后,却瞬间嚎啕大哭,嗓门之嘹亮估计至少也能传出个二里地。
诸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你个小破丫头,如今知晓了罢?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淘气,再淘气,我直接将你丢给你那不着调的爹,回头搂着这俩可爱的妹子……哼,不理你!”
“娘啊娘啊娘啊!巧姐要娘,娘!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嗷嗷的哭着往王熙凤跟前冲,偏生奶嬷嬷担心她年岁太小,万一撞到了王熙凤的肚子就不大好了,赶紧手忙脚乱的拦住了她。这下子却是捅了马蜂窝了,巧姐死命挣扎,哭声震天。
最终,还是王熙凤先熬不住投降了,迎春和惜春自是早就让开了位置,巧姐在嚎了半天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挨着王熙凤坐下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巧姐是半点儿都不闹腾了,只死死的抱住王熙凤的胳膊,小脑袋更是紧紧的贴着王熙凤腰,一动不动只这么干坐着。
“四妹妹,你瞧见了罢?这才小孩子哭呢,你方才哟,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碎。至于你这侄女,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神不宁,吵都快被她吵晕了。”王熙凤笑着点了点巧姐鼻尖,嗔怪着道,“还有那句,光打雷不下雨,小丫头片子,下回哭得时候记得挤出几滴眼泪来,别老嗷呜嗷呜的瞎嚎。”
巧姐才不理她,只管扒着胳膊,还不忘拿眼等一旁的惜春。也不知晓她是怎么分辨的,似乎对迎春的敌意不是很大,却对惜春充满了敌意。
王熙凤仔细想了一遭,觉得大概是因为迎春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大姑娘了,而惜春体弱又面嫩,看着更像一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当然,事实上惜春的确还是个孩子。
“小丫头片子,鬼精灵,醋坛子……得了,你爹今个儿不回家,你晚间同我睡一道儿,可好?”
奶嬷嬷忙上前劝着,只说巧姐晚上睡觉很是不老实。王熙凤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巧姐住下,不过倒是留了奶嬷嬷,却是担心巧姐晚间会吵着吃奶。
又过了半刻钟,王熙凤就让丰儿带着迎春、惜春下去休息了,自个儿则亲自给巧姐洗漱,喜得巧姐眉眼笑成了一条线,没提有多可爱了。不多会儿,随着主子们挨个儿歇下了,小院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王熙凤这儿倒是一室温馨,荣国府的另外两处却是注定要彻夜不眠了。
荣庆堂里,大夫去而复返。不是为了给贾母诊脉,而是在荣禧堂诊脉后,特地回来同贾母回话的。一个晚上,荣国府倒下了四个人。
贾母受惊吓晕厥,探春被李纨掴掌,李纨被赵姨娘连掐带抓的一头一脸的伤,赵姨娘自然也没法独善其身。偏生贾赦动了真火,哪怕他平日里再不着调,身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是袭爵之人,当贾母晕厥,他主动站出来挑了大梁后,愣是没人敢提出质疑。
……贾政他倒是想,他也真的敢,可他勇敢站出来的后果就是,被贾赦喷得狗血淋头。
简直不能更惨烈。
总之,二房除了真正无辜的宝玉和贾兰外,其他人尽数被贾赦轰出了荣庆堂。是真正的轰,不是单纯的将人请出去。贾赦其人,原就没甚么道德理念,贾政是被他一脚踹出去的,王夫人还在愣神呢,贾赦就欺身上前,一副你要是不打算走老子就把你丢出去的凶狠模样。于是,王夫人怂了,至于李纨等人,更是各个都是窝里横,面对动了真火的贾赦,只能夹着尾巴仓皇离开。
可饶是如此,荣庆堂也依然没能恢复先前和乐融融的模样。至于,贾母在清醒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政。哪怕守在她跟前的是贾赦,且大夫也是贾赦派人立刻请来的,她依然最惦记贾政。
说不憋屈是假的,好在贾赦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加上贾母确是晕厥过去了,他也不想为了这些事儿再度气到贾母。因而在大夫确定贾母无事后,就让大夫往荣禧堂去了。当然,没忘记叮嘱大夫看诊后再来一趟回话。
大夫是这般说的:“贵府的诸位女眷受伤……病情皆不算严重,我已为她们各开了方子,回头再抹上一些创伤药,想来最多一个月,自然就能痊愈了。”
贾母命鸳鸯给了一个大封赏,里头饱含的意思,也就无需多说了。大夫只点头称是,捏着大封赏苦笑着离开了。只是及至出了荣国府,大夫还是有些闹不明白。都说大户人家素来用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怎的还会跟市井混混一般,火气上来直接掐上了呢?又想起自己方才去的是荣禧堂,想来出事的都是政二老爷那一房的人,当即就忍不住呵呵了。
……荣国公贾代善有二子,长子愚笨不堪,又贪杯好|色,只因占嫡占长才得以继承爵位。次子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且为人极为正派,贾代善临终前上折为子请官,若非排名次之,荣国府合该由他继承。
呵呵。
且不说离开了荣国府的大夫究竟是何思何想,只说贾母,在听完了大夫的话后,仍心头不安。只是她年老体弱,实在是没有力气往荣禧堂去了,虽说她也明白,贾政是不会出事的,可没能亲眼瞧上一瞧,她还是有着诸多的不放心。当下,贾母心里暗暗埋怨贾政不往她这儿来,又想着二房出了事儿,贾政忙碌也是正常的,只得将所有的怨气皆出在王夫人身上,只道王夫人又不曾受伤,为何不亲自来一趟。
贾赦劝了又劝,还将宝玉和贾兰唤到了贾母跟前,这才稍稍让贾母心安了一些。只是贾母舍不得宝玉、贾兰劳累,瞧着时间不早了,便让他俩歇下了。又碍于贾赦的一片孝心,不得已留了邢夫人在跟前伺候着。
见状,贾赦终于满意了,叮嘱邢夫人好生照顾贾母,贾赦则开始安排人将事端压下来。
只是这会儿,离出事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夜已经很深了,该传出去的事儿,估计也早已传出去了。贾赦一方面不希望荣国府名誉受损,另一方面又觉得合该让世人瞧瞧贾政那一房的真面目,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唤来贾琏,好一通责骂。
贾琏:“……”那是他亲老子,合该他受着。
荣庆堂有贾赦、贾琏坐镇,又只倒了一个贾母,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相较而言,荣禧堂那才是真的乱了。
被贾赦从荣庆堂一脚踹出来,贾政真的气疯了。从小到大,他都是荣国府最大的骄傲,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偏生,这事儿是他没理,哪怕出事的人是他的儿媳、女儿、小妾,那也还是他的错……
才怪!
“王氏!你瞧瞧你办的那叫甚么事儿!”在面对贾赦时,贾政是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心虚,毕竟错在于二房,而他是二房之主。可在面对王夫人时,贾政一下子就雄起了,指着王夫人的鼻子义正言辞的痛斥。
“身为妻子,你既不能为夫解忧,甚至连通房小妾都管不好;身为儿媳,你不孝婆母,竟是将母亲气晕过去;身为母亲,你连儿女都教养不好,长子因病过世,幼子荒唐无用,女儿活脱脱的像个泼妇;身为婆母,管教儿媳就是你的本分,可你做到了哪一点儿?还有,你身为祖母,连年幼的孙子都没能好生照顾……我的珠哥儿,为父对不住你啊!”
贾政不是贾赦,后者骂人越骂越兴奋,且粗话连篇。可前者虽学问不佳,却好歹也是读过好些年书的,至少是有理有据,且说着说着,贾政满面悲切老泪纵横。
王夫人:“……老爷!”
不想,李纨却忽的向着贾政、王夫人跪倒,口呼:“老爷、太太明鉴!兰儿受伤,我身为其母,自是心痛万分,这才一时难掩悲痛,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恳请老爷、太太饶了我这一次,往后,我自会安心待在佛堂,绝不敢再逾越半步。”
这话一出,不说贾政和王夫人,就连落后一步的探春、赵姨娘也是惊讶万分。
其实,探春已经不气了。其一,她的伤势并不重,且赵姨娘替她狠狠的出了这口气。其二,破了相的贾兰无法参加科举了,这一点在方才荣庆堂时,崩溃之中的李纨已经脱口而出了。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探春明白李纨之所以向她动手,并不单单是因为挑软柿子捏,而是当时她嘴欠激怒了李纨。
不过,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毕竟当时探春也不知晓贾兰破相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她只是在第一眼看到时,就立刻开口提醒了李纨……就是语气幸灾乐祸了一些。
可最让探春愕然的是,李纨竟是比她还快的认了错。
诚然,在外人眼里,探春是最无辜的。可问题是,李纨之所以暴怒,一来是探春的挑衅,二来却是因为贾兰的破相毁了她此生的希望。也就是说,李纨所作所为是情有可原的,哪怕传出去了,孤儿寡母受到夫家的欺凌,也是一件很值得旁人同情的事儿。
“老爷、太太,我真的知晓错了,请老爷太太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李纨不仅认了错,还拼命向贾政、王夫人叩头,且还是一副得不到原谅就绝不停下来的做派。
贾政最快回过神来:“起来罢,这事儿……唉,你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这话倒是没错,只是听在王夫人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可既然贾政叫了起身,王夫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跟贾政叫板,尤其还是在贾政看王夫人最不顺眼之际。
“老爷、太太,还有一事儿,我想同你们二位说。放心罢,我绝不会再吵闹的,也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只有一点,关于兰儿破相无法参加科举一事,我知晓有一个法子,能够避免。可惜我娘家父兄皆亡,这事儿又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完成的。我只是……”
“你们都退下罢。下去!”贾政目光狠戾的瞪向探春和赵姨娘,赵姨娘还想多话,却被探春狠狠的拽了一下胳膊,登时吃痛看向探春,旋即被拉了出去。
不仅探春和赵姨娘离开了,屋内的其他丫鬟也纷纷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屋内便只剩下了贾政、王夫人,以及跪倒在地的李纨。
贾政示意李纨可以开口了,李纨苦笑一声,当下将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先前是我鲁莽了,三妹妹又在我耳边说了那等子话,我这才……”
“让你说兰儿之事。”贾政对于女眷之间的勾心斗角是半点儿兴趣皆无,只是眼瞅着宝玉愈发不堪入目,而天资聪慧的贾兰却因着破相而被毁,心下除了绞痛更多的是不甘。如今听说李纨有法子,贾政哪怕并不怎么相信,也愿意屈尊听上一听。
……却不是听她来说探春的不是!
李纨倒抽一口凉气,知晓自己已经惹恼了贾政,忙撇开一切思绪,只说贾兰之事。
“老爷知晓我娘家乃是书香世家,我尚未出嫁时,祖父、父亲、叔父皆未曾过世,那会儿我就曾听祖父同父亲说起过一事。那户人家唯一的嫡子因着骑马摔了腿,虽不是很严重,却成了跛子,哪怕刻意穿上了高低鞋,也依然不能改变他身有残疾一事。后来,那户人家的祖父在战场上救了圣人一命,临终前恳求圣人夺情,给他唯一的孙儿一次机会……圣人允了。”
夺情。
贾政许久沉默不语。的确,对于功勋世家来说,求请圣人夺情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譬如已故的荣国公贾代善,当年临终前便向圣人递上折子,肯请圣人赏赐贾政一官半职。这也算是夺情。
可问题是,荣国府如今,哪里还有这等能耐?
“你先退下罢,让我好生思量思量。”贾政忽的仿佛累极了,向李纨摆了摆手,让她退下。李纨迟疑了一下,最终却仍选择乖顺的离开。
王夫人至始至终都在一旁听着,虽说王家女皆不通诗书,可她嫁入荣国府已有几十年了,且夫君、长子皆是读书人,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事儿。至少,李纨方才所说的话,她听懂了大半,甚至心中已有了盘算。
一个让她心头发颤的盘算。
“老爷……”
“你也出去,我如今一见到你就头疼!”贾政极为不耐烦的瞪了王夫人一眼,就像打发叫花子一般,摆手让王夫人赶紧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王夫人面色极为难看,好在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拦在贾政跟前,柔声道:“老爷,方才珠儿媳妇儿那番话,我听明白了。我是想着,咱们也许不需要那么麻烦,求圣人为兰儿夺情,而是……”
“说!”贾政是真的不耐烦同王夫人废话,又想着李纨都能想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法子来,也许王夫人真的有办法也说不定。
却听王夫人带着极为诡异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倘若能让兰儿袭爵,那他即便破了相,也应当没甚关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