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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原并不指望林之孝家的能带回来甚么有用的消息,并非不信任他们俩口子,而是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同林家来送年礼的管家打交道。不曾想,林之孝俩口子的运气倒是不错,还真的打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说起来,贾敏这人也是苦命的。虽听说打小受宠,可女儿家最重要的还是亲事。贾敏是在贾代善过世之前就同当时的探花郎林如海定亲的,其实定亲时,贾敏已经及笄了,虽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年幼了。原本,按照京里的习惯,定亲一到两年后就可以嫁出去了,谁曾想,贾敏的运气很是不好,就在定亲后一年,贾代善就过世了。自然,身为在室女,贾敏必须守足三年孝方可以出嫁。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贾敏这人打小身子骨有些羸弱,又是个敏感的性子,倒是同其女林黛玉相似。原本出嫁在即,忽的遇到父丧,加之当时荣国府又接连出了好些事儿,譬如贾瑚、张氏母子先后故去,也难免会惹得贾敏忧思连连。好不容易等三年孝过去,贾敏的身子骨却是比往常更差了。当然,即便身子骨有些羸弱,却也不至于到病重的地步,贾敏终究还是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只是嫁出去没多久,林如海就被外放到了扬州,自此贾敏再也不曾回到过京里。
之后的消息,王熙凤皆是听人说起的。有些是她前世就知晓的,更多的则是今生她对黛玉感兴趣后,另外托人打听出来的。
却说贾敏嫁到林家后,连着数年一无所出,当时林家老太太尚在人世,自是不会让林家自此绝嗣。因而,林如海却是从未短过屋里人。只是,那林如海也算是个君子,虽通房有之,却没有一人纳为妾室。要知道妾室和通房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他这般做法,也算是全了贾敏的颜面。
“我原就听说林姑父是个好的,最最在意嫡妻的颜面。哪怕先前林姑母一无所出,他仍是对林姑母很是敬重。就连屋里人,多半也是林姑母提拔上来的,再么就是来自于林家老太太生前送到跟前的。”
林之孝家的依然笑得一派和气,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声附和道:“可不是这样吗?原都说林姑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前些年,林家不是还托人送信过来,只道是林姑太太先开花后结果,当时老太太还欢喜不已呢。”
王熙凤想了一遭,因着事情隔得太久,她有些记不大清楚了。想来也是,对于林之孝家的来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儿,可对于王熙凤来说,却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可上辈子她忙着掐尖要强、拈酸吃醋,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个小事儿?她甚至连嫡亲堂妹的亲事都不曾参加。
这时,紫鹃端着茶点走进了厅里,王熙凤见她过来,忙吩咐让给林之孝家的拿个小凳儿,顺手接过了茶盏,轻呷一口,淡笑着道:“甚么有福气,我却是瞧着咱们府上就没个有福气的女眷。”
“奶奶怎的这般说?”林之孝家的被王熙凤这话唬了一大跳,忙拿眼细瞧,见王熙凤只是笑而不语,还道她是在说笑,略松了一口气,才道,“奶奶这话用在林姑太太身上倒也合适。且不说出嫁前的事儿,单是后头好不容易盼来的嫡子,就这么没了,也难怪林姑太太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也是怪可怜的。”
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可依靠的娘家,没有出众的容貌身段没有丰厚的嫁妆,甚至连夫君都可以失去,唯独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女。
看李纨就知晓了,甭管生活于她而言有多艰辛,只要贾兰还在,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值得的。反过来看贾敏,当然,贾敏也还有黛玉,可到底她原先身子骨就不大好,乍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熬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怜了黛玉。
“对了,照你方才的说辞,林姑母带去林家的陪嫁陪房都被发卖了?”
“回奶奶的话,正是这般。”林之孝家的接过了紫鹃递过来的小凳儿,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半往前倾着身子答道,“我瞧着,林姑爷原还是想给咱们府上留点儿体面的,可那些人做得太过了,竟是话里话外的,让林姑爷扶她们里头的其中一人当继室,还指望我替她们说话,似乎是打算借咱们府上的势。”
“妾室扶正?哼,林姑父若真这么做了,他这个二品的官儿也就坐到头了。”王熙凤嗤笑一声,平头百姓都不会将妾室扶正,官儿若敢这般,只怕回头就被人参上一本。届时,罢官免职都是幸事,一旦弄个不好,指不定还会被降罪呢。也亏得那些人想得出来!
不过,荣国府的下人,尤其是家生子,原就是这般的。要是在得脸的主子跟前,那还能装模作样一番,假作乖顺。可要是换了没甚地位的主子,那却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王熙凤前世可真没少见那些比主子还像主子的下人!这王熙凤所处的还是逐渐走下坡路的荣国府,搁在二十年以前,只怕荣国府出来的下人,各个都是大爷一般的存在。王熙凤完全可以想象,林府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惨状,更是完全能够理解林如海最终所作出的选择。
有些人,就是这般给脸不要脸。
“罢了,不说这些了,左右那些人早就是林家的人了,想如何处置那都是林姑父的自由。”王熙凤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林之孝家的带过来的小包袱上。
那小包袱是林之孝家的先前背在身上的,因着布料同她身上的衣裳完全一致,加上包袱又小的可怜,除非仔细瞧,不然还真是难以察觉。也是林之孝家的坐下来后,才将小包裹解了下来,要不然王熙凤怕是还不曾发觉呢。
“奶奶您看。”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往身畔的小包裹看去,忙不迭的将包裹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奉了上去,“这便是林姑爷托我家那口子捎来的。原本林姑娘予我们的那个朱漆小匣子,却是早早的递给了林姑爷。这俩匣子,雕花的这个说是要给琏二爷的,另一个才是给林姑娘的回信。”
包裹里是两个不大的匣子,皆是又扁又小,差不多也就两个巴掌大,一指来宽。不过,虽大小相似,却绝不会因此弄错,只因吩咐要给贾琏的,看起来名贵得很,而另一个却是极为普通的木匣子,相较之下,显得毫不起眼。
“哟,原来林姑父也是个妙人?”王熙凤伸手点了点身畔的小几,林之孝家的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将两个匣子皆搁在了上头,丝毫不提其中一个是要给予黛玉的。好在王熙凤也不会贪墨这点儿东西,且她已经猜测到了,只怕给黛玉的匣子里,除了书信不会有其他,倒是给贾琏的匣子里,指不定是另有文章。
王熙凤笑得极灿烂,又向林之孝家的吩咐道:“林府给咱们府上的节礼,直接入库房罢,你知晓回去跟你家那口子说一声便是。倒是平儿的亲事,原就耽搁了一些日子,你既已经回来了,就赶紧帮着张罗下罢。我也会同琏二爷说的,让那边来咱们府上提亲,只是平儿没甚家人,索性我让她认了你当干娘,就由你操办她的亲事。”
早在去扬州之前,林之孝家的就已经知晓了此时,自不会再感到惊讶。当下,干脆利索的点头应着,又略谈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只是,临走前却又生了一些事端。
原本,王熙凤向林之孝俩口子讨要小红时,说的是先帮着照看两个月,等他们俩口子回来了再将小红带走。可不曾想,这才多少日子,巧姐竟是认准了小红,偏小红也舍不得巧姐,两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王熙凤,王熙凤还能如何?得了,就留下罢。
林之孝家的就这般一个人回去了,而王熙凤索性提了小红作二等丫鬟,跟丰儿一般,可把小红乐得没边儿了。不过,王熙凤也说了,待平儿出嫁后,丰儿就会替了平儿的位置,到时候紫鹃和丰儿俩人则并列成为王熙凤跟前的一等大丫鬟。
“平儿,你带上这匣子,亲自往忆慈院去一趟。”林之孝家的离开后,王熙凤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那两个匣子。来回打量了许久,又盘算了好一阵子,王熙凤最终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唤来平儿如此吩咐道。
“奶奶竟是不打算等琏二爷回来再说?”平儿原是刻意避着的,无奈王熙凤都唤了她的名字,她自是不能再刻意躲着不出来了。只是,她却不曾想到王熙凤竟会直接唤她将东西给黛玉送去。
“你想说甚?”王熙凤挑眉问道。
只要同自己的亲事无关,平儿自是那副稳重妥当的模样,当下便道:“我方也听了几句,这林之孝家的虽是奶奶跟前得力的人,可她到了扬州却未必会被人看重。就算加上她家那口子,只怕最多也就是得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林姑爷的想法他们肯定不曾得知。”
“所以?”王熙凤玩味儿的看着平儿。
其实,平儿的意思她很是明白,事实上就连林之孝家的告诉她关于贾敏陪嫁陪房的事儿,她都已经觉得很意外了。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林之孝俩口子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节礼和黛玉的书信送上,至于其他,甭管林如海究竟是何打算,都绝不可能同两个下人说起的。
“奶奶逗我?”平儿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还是奶奶忽的就发了善心,想要日行一善?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明白,奶奶为何独独对那位林姑娘另眼相看,处处偏帮也就算了,左右也就是些小事儿。可又是派遣心腹去扬州,又是不等同琏二爷商议就将书信送予林姑娘……奶奶就不怕林家压根就不感恩,给林姑娘的信中说了咱们府上的坏话?”
“你这丫头!”王熙凤轻啐一声,没好气的道,“你只盘算这个盘算那个的,可曾有想过,林之孝俩口子回来是不曾避着任何人的。昨个儿也就罢了,左右连我都不曾见到他们,可今个儿呢?人都见了,东西也到了我手头上,却故意不往林妹妹跟前送?这要是被她知晓,指不定又要难过许久,我又何苦招她眼泪?”
平儿听着这话,看向王熙凤的眼神愈发古怪起来,只是说到底王熙凤才是主子,既然主子坚持,她也就只能照做了。当下,伸手接过了小匣子,转身离开院子,往忆慈院去了。
见平儿离开,王熙凤又盯着留给贾琏的小匣子瞧了半响,最终还是打消了一睹为快的念头,起身往东屋去了。
东屋里,巧姐早已吃饱喝足,正同小红一起趴在炕上玩闹呢。按说,这俩人年岁差得也多,可许是巧姐顽皮,小红有心相让,俩人玩得倒是格外得开心。哪怕王熙凤进了屋里,巧姐仍不曾往她这儿瞧上一眼,径自同小红瞎闹着。
王熙凤盯着巧姐瞧了好大一会儿,见仍不曾得到巧姐的关注,索性上前一步拦住了巧姐,没好气的道:“小破丫头,你竟是连瞧都不瞧我一眼?”
“嗯啊!”见王熙凤挡在了自己的跟前,巧姐初时一愣,旋即却狠狠的拍了拍垫在炕上的厚褥子,满脸怒火的冲着王熙凤嚷嚷。
“小破丫头,白养你了!”王熙凤也是故意逗她,向着小红使了个眼色,又伸手将巧姐抱起,点着她的小鼻子尖尖道,“坏脾气的小破丫头,娘带你去外头玩,好不?”
“玩?玩!”巧姐也快一岁半了,尽管说话还不利索,一些简单的词儿却还是能够听懂的。旁的不说,有两个词儿却是记得最为清楚的。一个是“吃”,另一个是“玩”。
深谙巧姐性子的王熙凤见巧姐这般有兴致,想着今个儿的天气也是真不错,唤上唐嬷嬷、小红等人,出了院子往荣庆堂而去。
原本,王熙凤只打算在外头略走一遭,却临时想起来,扬州林府既是送了节礼过来,她不去说一声恐怕不大好。最主要的是,近段时间荣国府大小事儿不断,尽管很少有累到贾母的事儿,可贾母面色却相当不好看。王熙凤索性抱上巧姐,打算让白白胖胖的巧姐去哄一哄贾母。
想法很是不错,可惜王熙凤算漏了一件事儿。
待到达了荣庆堂,穿过了垂花门,进到了正堂里头,王熙凤才看到了那个让她相当不耐烦的人。
李纨。
真是上哪儿都能瞧见!王熙凤在心中恨恨的想着,暗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寻个妥当的机会,在王夫人跟前好生告上一状。旁的暂且不论,至少也要禁了李纨的足,也省的李纨整日里东蹿西跑的,哪儿都有她!
“老太太,我真的对太太一片孝心,我……”
“凤哥儿来了?哦,你还把巧姐抱来了?来来,好姐儿,来老祖宗这儿,给老祖宗瞧瞧,咱们的巧姐最近胖乎了不曾。”贾母笑得一脸的和善,完全没有了方才进门时的寒意。
王熙凤虽在心中暗叹着倒霉,面上却丝毫不漏,只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贾母跟前,将怀里的巧姐放在了贾母身畔。
还真别说,贾母挺稀罕巧姐这个曾孙女的。虽说她带过的儿女、孙儿孙女不少了,可再小一辈儿的,却是不曾上手。一来,是因为荣国府再小辈儿的人比较少,二来,先前的贾兰却是被贾母所不喜的。哪怕贾母本人也是中年丧夫,可对于同贾珠有着七八成相像的贾兰,却是每次看到每次必揪心。这跟宝玉还不同,虽说宝玉的模样多半像了她的亡夫贾代善,可试想想,宝玉出生的时候,贾代善都过世那么多年了,贾母早已不再悲痛。可贾珠……那是她的嫡长孙,且还是抱有极大希望能够振兴二房甚至振兴荣国府的嫡长孙!
这叫她如何接受?
“哟,原先巧姐小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她长开了,这小模样儿可是像极了琏儿小时候。”巧姐也俏似父母,可看在贾母眼中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尤其巧姐素来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她长得白胖可爱,真当是个喜庆的孩子。
“上回老祖宗就说想时常瞧瞧巧姐,我原是打算隔几日就送过来一回的,可眼瞅着府上的事儿多,宝兄弟又是养在老祖宗跟前的,就没忍心抱巧姐过来叨扰。这不,今个儿巧姐又闹了一出,我觉得好玩,忍不住抱到老祖宗跟前献宝来了。”王熙凤也是笑颜盈盈,母女俩原只是五六成的相像,笑起来却是一样的神情,反添了一丝喜庆。
贾母瞧着有趣,目光在巧姐和王熙凤面上移动,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王熙凤的话,却只道:“府上有事儿又不碍着我这个老婆子,往后,但凡天气好,凤哥儿你就尽管将巧姐往我这儿送。只要咱们巧姐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我可欢喜着呢。对了,你方才说甚么闹了一出?”
“还不是这个爱做幺蛾子的小破丫头吗?”王熙凤笑得开怀,带着一丝嗔怪虚点着巧姐道,“昨个儿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念着他们辛苦了俩月,就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个儿再来回话,顺便就让我院里的小红也一道儿家去了。谁想到,今个儿大清早的,巧姐就哭上了。”
“这是为何?”贾母奇道,又上下打量着巧姐,带着一丝担忧道,“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凤哥儿你可记得要养的精心一些,别以为哭闹是小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玩闹才是好的,一旦哭起来赶紧哄着。不说旁的,万一哭坏了嗓子眼也不好,伤到了眼睛更是后悔都没边儿。”
“老祖宗教训的是。”
“却是为何哭闹?”
王熙凤又笑了一遭,只道:“老祖宗您只道她哭闹了,却是不知她是光打雷不下雨。嗷嗷嗷的干嚎了半响,也亏得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去我那儿了,不然我还真的唤大夫过来瞧瞧呢。这小丫头,是惦记林之孝家的小红了。”
“哈哈哈,巧姐同凤哥儿你小时候一样鬼精灵。唉,要不然我还要照顾宝玉,真想抱过来养着。不过,到底是年岁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了。这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别说多添个巧姐了,再来三四个也无妨。”
“老祖宗,您……”王熙凤忽的捂着嘴偷笑起来,再瞧旁边伺候着的鸳鸯等人,也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贾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到膝上坐着的巧姐也拍着小手笑得流出了哈喇子,她仍不曾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好在,没弄明白缘由并不妨碍贾母开口教训人。当下,贾母也不挑,直接点着笑着最猖狂的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原还道是你来哄我开心的,怎的就成了看我老婆子的笑话了?有甚好笑的?我不过就是说搁二十年前,我定亲自养巧姐吗?”
“老祖宗!哟哟,求求您了,快别这般说了,我都快要笑岔气了。”王熙凤夸张的揉着肚子,结果巧姐有样学样,也跟着揉着她那肉肉的小肚子,看得王熙凤又乐了一回,“老祖宗,二十年前,莫说巧姐了,我都还没生出来呢,您倒是真好意思提!”
“你个凤辣子!”贾母忍不住啐了一声,旋即自个儿也觉得好笑,遂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原就是荣国府的标杆,见她一改往日的苦闷,笑得格外开怀,屋里的丫鬟们皆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旁人只道是王夫人养病不易,王熙凤管家不易,谁也不曾想过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得有多么得不容易。原本,能够伺候贾母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同是丫鬟,贾母房里的自是要比其他主子跟前的更为体面一些。可前提是,贾母一直这般健健康康的。反之,一旦贾母有了些许意外,被责罚都是轻的,指不定将来会如何呢。尤其是鸳鸯,她原不曾想过贾母年迈之后她会如何,只一心为贾母考量,可自打这几日贾母晚间睡得不好,白日里面色也是极差,她这心里头很是不好受,也是平生头一回思量起了以后的事儿。当然,这自又是后话了。
却说王熙凤,借着方才拿巧姐说笑之际,故意提了一句扬州,她本是意有所指的,可偏生贾母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注意到,还是故意略过去不提,竟全然不曾搭话上来。王熙凤略想了一遭,索性将此事略过不提了,连后头顺道在贾母跟前提一下黛玉都不曾。
这原是王熙凤为稳妥才如此的,可不消片刻,她就会自己的先见之明庆幸不已。
只因……
“凤哥儿,巧姐到底还太小了,纵是你这个当娘的舍得,我也不好将她要到跟前来养。可我这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唉,这几日呀,除了担心宝玉那尚未痊愈的伤,我还要烦政儿媳妇儿的事儿,偏你又忙得很,我这老婆子也不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人,虽说心里巴不得你日日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可到底也不忍累着你。我就想啊,要不派个人去史家,将云儿唤来?”
在那一瞬间,王熙凤甚至差点儿就绷不住面上的笑容了。这算是甚么意思?荣国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贾母却惦记着史家大姑娘?这若是平日里,将史湘云唤来小住也是无妨的,可为何偏生就在这个时候……
不对,就是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妥当!
王夫人病着,别说管家理事了,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不得不省却了。而王熙凤就像贾母说的那般,虽彼此都有心承欢膝下,可到底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尤其在王夫人病重的这段时间,她却是真的无法太多关注贾母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王熙凤不是没时间关注贾母,而是没精力搀和这些事儿。可不管怎样,荣国府却不是没了人!
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暂且不提,左右这俩也不是能说会道的,即便来了贾母跟前,也就是跟俩摆件似的,杵在当场,都是连半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可旁人呢?探春禁了足,却还有惜春,哪怕惜春不像王熙凤这般讨喜,可好歹比只会咿咿呀呀嬉笑的巧姐强罢?若是嫌弃惜春不是自家人,那史湘云呢?再一个,除了这些不是还有李纨和贾兰母子二人?
“老祖宗,我却也是欢喜云妹妹的,可这档口……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有甚不妥当的?虽说云儿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可在我心中呀,她就跟当年的你那般。我早就想好了,但凡有空,就多多的接她到跟前来养着。待过上些年,就跟当初的你一般,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我跟前。凤哥儿,你说这法子可好?”
好……才怪!
王熙凤勉强才忍着没说出心里话,不过当下却明白了方才为何贾母丝毫不曾注意到她提到了扬州。准确的说,不是不曾注意到,而是分明就注意到了却假装甚么都没有听到。至于贾母这话里的意思,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跟前……除了那个,还能有甚么法子?
“老祖宗您说的是,云妹妹原就同您格外投缘,又是侯门女儿,咱们府上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姑娘长长久久的伴着,自是极好的。”王熙凤还能说甚?哪怕嘴里苦涩万分,面上却是丝毫笑意不减,很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
因着王熙凤原就有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重生一遭这份本事非但不曾丢下,更是愈发的能耐了。哪怕这会儿她口不对心,听着却是格外的真诚,哄得贾母是眉开眼笑,很是开心。
不想,李纨却在此时开了口:“老祖宗,孙媳妇儿有一事要说。”
王熙凤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的闻声看去,面上的神色虽并无变化,可眼底里却透着一股子森然。因着角度缘故,这一幕并未被旁人看在眼里,只除了跪在正堂中间的李纨。
李纨下意识的一哆嗦,心下暗道,真不愧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明明还这般年轻,眼神却是不亚于王夫人的凌厉。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李纨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直接向着贾母朗声道:“老祖宗,您或许并不知晓,太太早先就已经给宝玉定下了亲事,您……”
“珠大嫂子,您是不是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觉?竟是这般胡说八道!宝玉如今才多大,哪个竟会在这般年岁就给宝玉定下了亲事?珠大嫂子您就算是要胡说,也要稍微靠谱一些。旁的不说,当初琏二爷可是及冠后才慢慢的相看亲事,咱们府上从来就是晚成亲的!”王熙凤可不能让李纨把话说完了,真要如此的话,却是大事不妙了。哪怕阖府上下都知晓贾母试图跟王夫人打擂台,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彻底捅破。
这个时候啊!
王夫人病着不说,元春更是尚不曾封妃,若是提前将亲事说破,只怕获胜的唯独只有贾母!王熙凤倒不是心疼薛家太太给予她的三千两银子,而是心疼无辜的史湘云。也许她是不喜史湘云的性子,可襁褓之中丧父母确是有值得世人同情之处,哪怕前世史湘云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好歹总比将来遭受抄家灭族的大祸要好。
“凤哥儿此言差矣,虽说宝玉如今年岁尚小,可提前帮着相看亲事却也是有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说太太已经给宝玉订了亲,只说是暂且定下来了。况且,那事儿凤哥儿你不是也知晓吗?”李纨一改之前喏喏的性子,竟是咄咄逼人的向着王熙凤道。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李纨,半响都不曾言语。
李纨自以为王熙凤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了,当下愈发的自得了:“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昨个儿的事儿。这不,昨个儿凤哥儿你特地去了一趟梨香院,将薛家太太和宝姑娘请到了荣禧堂陪伴太太。我当时却也是在场的,虽说太太不曾将话挑明,可有些事儿……想来凤哥儿你也是懂的。”
“哦?我懂甚?”王熙凤冷笑着看向李纨,她不信李纨不知晓有些事儿都是存在心里,不能随意说出来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王夫人又做了什么事儿,导致李纨不得不从荣禧堂出来,跑掉贾母跟前诉委屈。只是,显然易见的是,贾母并不曾偏帮李纨,也就导致李纨忍不住打算豁出去干一场。
蠢,还真是蠢的可以!
眼见李纨仿若丝毫不明白一般,继续开口诉说着昨个儿在王夫人房里发生的事儿,王熙凤眼底里的寒意愈发的盛了。
不止王熙凤,正堂里的所有人……大概除了仍咿咿呀呀自得其乐的巧姐之外……其他的人皆是一脸震惊,丫鬟们纷纷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贾母则是面沉如水的瞧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李纨一无所觉。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巧姐已经不耐烦了,王熙凤这才伸手将巧姐揽入了怀中,向着贾母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道:“老祖宗,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带巧姐家去了。云妹妹那事儿,我记着呢,待会儿我就让人往史家去一趟,尽量快些将云妹妹接到咱们府中小住些日子,也好替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好生孝敬老祖宗。”
“去罢。”贾母摆了摆手,目光却至始至终都不曾落在王熙凤身上,而是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王熙凤抱着巧姐,带着唐嬷嬷和小红的人走出了正堂,甚至等不及离开荣庆堂就已经变了脸色。可惜,她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哪怕再想立刻跑到王夫人跟前告状,也不能立马去。当下,王熙凤忍了又忍,这才强压着怒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叮嘱唐嬷嬷等人照顾好巧姐,王熙凤径自进了内室,抬手就将小几上的茶盏掀翻在地:“蠢货!她这么蠢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奶奶!”刚从忆慈院回来的平儿,才进院子就觉得气氛很是不对,见紫鹃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平儿尚不明白,就听得内室一阵脆响,当下甚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快速的往内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