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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芬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脸色不大好,白里透着青,唇色也淡得病西施模样。大约真的很怕他吧,两手紧紧攥着手绢,连指节上的血色都勒没了。这种恐惧装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就觉得很有意思,像小时候那只被他浸泡进水里的兔子,四肢无措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仔细看她的眉眼,那双眼睛生得秀美,果真像小兔子一样。他忽然有了好耐心,微微偏过身子,嗳了一声,“妹妹没听见舅母的话吗,如今咱们已经结亲了,往后就是一家人,妹妹总这么怕我,却叫我很为难,将来成婚了可怎么处?总不能怕得,连身都不能近吧!”
梅芬心里突突地跳,这种恐惧是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一时要克服,确实难得很。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情绪的存在,让她在何啸面前的反应显得更真实,她磕磕巴巴说:“你如今目的也达成了,还……还想怎么样?”
何啸认真想了想,“倒也不想怎么样,我只想与妹妹好好相处,妹妹无需这样怕我。”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半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道:“你上回在假山后头……拦住我的……我的去路,说要让我做妾,如今怎么又来下聘?”
后廊垂帘外的舒国公夫妇立时竖起了耳朵,只要这一个问题,就能证明何啸究竟是不是梅芬口中那样的人,倒是紧张得两人大气不敢喘,惴惴听着内室传出来的声音。
然而何啸老奸巨猾,他甚至察觉出了今日的梅芬有些不一样,四下望了一圈,冷笑道:“妹妹说胡话呢,我几时说要让你做妾了?你是舅舅的嫡女,咱们是沾着亲的,我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再说就算我答应,家中父亲母亲也不会答应,天底下哪来作贱自己侄女的姑丈姑母。”
他矢口否认,让梅芬一时不知如何再套他的话了,自己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到这里愈发词穷,也亏得有急智,索性捂脸大哭起来,反倒弄得何啸有些尴尬,一再地说:“你哭什么……到底哭什么!”
一头哭,一头脑子还得转动起来,如果一直这样直撅撅地质问他,恐怕并不能让他露马脚。梅芬这时候也豁出去了,爹爹和阿娘就在外面听着,也不怕他对她怎么样,倘或像上次一样动手,反倒好了。可他这样奸滑的人,哪里会轻易暴露自己,她想了又想,或者只有转变态度,直面疮疤,才能让他放松警惕,说出心里话来吧!
于是她长出了一口气,捧住了颤抖的胳膊说:“算了,亲事既然定下了,总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爹爹和阿娘都愿意结这门亲,我也无话可说。”她喃喃言罢,忽然抬起眼来,“表哥,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她这么问着,一双清澈的眼眸里还带着泪,这样我见犹怜的模样,倒让他稍稍感受到一点女人温顺的美感。
他笑了笑,“妹妹说的什么话,我若是不喜欢你,做什么要来向你提亲?”
梅芬心里紧张,嘴唇颤抖着,极慢极慢地,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
他很惊讶,平常胆小如鼠的女孩子,见了他便要绕道,今天怎么忽然主动起来,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梅芬扭住他衣袖的那小片缎帛,紧紧地捏在指尖,低着头说:“我……我会学着与表哥好好相处的,学着……不怕你。”
也就是这一句,好像忽然开启了另一扇窗,让他看见了另一个不一样的梅芬。
譬如你养狸奴,它总是惧怕你,你明明对它很感兴趣,它却不愿意让你靠近,这种因爱生恨,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甚至想过逮住它,一定要好好教训它。可是一但它不再躲避,开始主动讨好你,你又觉得这狸奴或许可以再调理调理,暂且不要疾言厉色吓着它,等到了手,再任你揉圆搓扁。
他垂眼看了看被拽住的衣袖,复又看看那芙蓉粉面,说老实话,梅芬长得很不错,如果不那么怯懦,绽放一下风情,应当是个娇俏的可人儿。
男人总是这样,希望妻子对外庄重,独处时柔软放浪……他乍然发现梅芬好像有这样的天赋,可以慢慢引导,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他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我又不会吃人,你确实不该怕我,将来还要做夫妻,你总是战战兢兢,叫我也不自在。不过你在深闺多年,又不出去,只怕将来不能应酬。男人娶个不能应酬的夫人也是难事……”顿了顿复一笑,“外头的事你既不懂,那就多来征求夫主的意见,若是我觉得不可做的事,不去做就成了,如此才能琴瑟和鸣。”
梅芬强忍着恶心,当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指尖时,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打压你的自信,让你在他面前永远卑微怯懦,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日复一日地你不懂,你不行,将来你就是他的傀儡,只能在他指缝里求生。
他又想起先前明夫人的话,哦了声道:“舅母说要修缮这个院落,日后供妹妹回娘家居住。依我的意思,既然已经出了阁,就不必回娘家了,自己家里头事都料理不好,倒有这闲工夫串门子?”
何啸这样说,外面听墙角的明夫人气得直咬牙,暗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真是个混账王八羔子。就凭这几句话,竟是不必证明那日的小厮是谁在背后指使了,除了他何啸,不作第二人想。”
心里一头又恨舒国公,白眼翻得他胆战心惊。
这外甥是谁的坏种?里头总有一半他姐姐的功劳。那个大姑子,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后一肚子坏水,果真是耗子生的儿子会打洞,如今看来坏得有理有据,原来是随了亲妈。
里头的梅芬,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好歹这些话爹爹和阿娘听见了,隐约也该看清何啸的为人了。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她就要揭开他的皮,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暴晒。也要爹娘看明白,他是怎样一个禽兽不如的畜牲。
于是换了个委屈的语调嗫嚅:“那日梁宅园子的点心,是你命人送来的吧?还有那个护院,一定也是你安排的。其实表哥何必如此,果真要求亲,爹爹没有不答应的,倒弄得我吃了好大的亏……”说着又放声悲哭起来,“你要娶我,为什么又叫人轻薄我?那天阿娘要是晚进来一步,我的清白就全毁在那人手里了!”
何啸是个极其自负的人,这种人通常占有欲惊人,受不得半点的残缺和不圆满。
他起先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在听了后半句话之后,忽然便震怒起来,高声问:“那厮将你怎么了?他碰了你哪里?”
后廊上的舒国公全听见了,这样的话既然能问出口,可见一切确实都是他的安排。
真真是瞎了眼,他气得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在他心里,何啸不仅光耀了何家门楣,连向家脸上也有光。岂知抽丝剥茧之后露出了本来面目,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学问是假的,连人品都是假的。活脱脱道貌岸然的虚伪小人,说他一句斯文败类,都是抬举了他。
舒国公战场上的那股子豪橫劲儿又要发作了,若不是明夫人拦着他,他大约会冲进去,将何啸那小子的脑袋给拧下来。可是不成,梅芬既然有她的计划,那就听凭她自己行事。好不容易有了决断的孩子,好不容易打算振作,他们做父母的若是再托她后腿,那这孩子的一辈子便果真要毁了。
如今该听的,都已经听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叫梅芬与那厮单独相处了,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明明她那么害怕,这回却壮起胆儿为自己正名,实在够不容易的了。
明夫人向舒国公使个眼色,两人从后角门绕了出去,到了园子里兵分两路,舒国公退回前院花厅等着,明夫人则重新从院门上进去,登上廊庑便扬声唤:“梅儿,前头饭食预备妥当了,同你表哥一起吃顿饭吧。”
梅芬却推脱,为难地说:“我今日头疼得厉害,早上吃的鸡头米积了食,暂且吃不下饭。”一面向何啸挤出一个僵涩的笑来,“表哥,恕我不能陪你。”
何啸也不勉强,心头还在为向允趁机揩油的事愤恨,多少也有些迁怒于她,只是碍于明夫人在场不好发作,便佯装出温软的声调来,十分体恤地说:“不碍的,你的身子要紧,这两日好好调理,我过几天再来瞧你。”
梅芬点点头,看着他向门上走去,每走远一步,她的心便放松一分。待他从院门上出去,她瞬间瘫软下来,八宝和年妈妈忙上来搀扶,七手八脚将她安置在了美人榻上。
年妈妈是奶大她的,见她精疲力尽的样子,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哭道:“我的姐儿,真真难为你了。”
梅芬心里却是高兴的,她看看年妈妈,又看看八宝,“刚才爹爹和阿娘在后廊上吧?房里的话,他们能听见吧?”
八宝说:“能的,里头不管说什么,后廊上都能听见。小娘子就放心吧,这回郎主和夫人不会再不信你了,你瞧夫人这样急吼吼进来叫人,就是怕他留在屋里太久,伤了小娘子。”
梅芬点了点头,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睁着两眼望着屋顶,喃喃说:“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一个小小的进步,就能奠定她奋勇向前的决心,她定下神来思量了下,偏头叫年妈妈,“派个人上前头瞧瞧去,今日跟着何啸来的小厮是哪一个,脸上有没有疤。”
年妈妈领了命,也不需派别人,自己往前院去查看。
主家留在花厅用饭,小厮的饭食就在门廊上解决,年妈妈顿住步子看,恰好身旁有送饭的女使经过,便接了食盒自己送过去。到了门廊上揭开盖子把饭菜端出来,一面笑道:“公子已在用饭了,你也用些吧,吃饱了好侍奉。”
小厮嗳了声,忙来接过碗筷,呵了呵腰道:“多谢妈妈了。”
年妈妈瞧瞧他面门,与他客套了两句,复又问:“公子路远迢迢来上京,只有你一个伺候吗?上回我在瓦市上隐约见过公子,那时候跟前倒像有几个小子。”
小厮一面扒饭,一面抽空回了一声,“贴身的只两个,我和另一个叫江林的,余下还有两个伺候车马的。”
年妈妈哦了声,心里知道了个大概,回身给他倒了杯水,笑道:“慢点儿吃。日后咱们两府结了亲,常来常往免不了,下回你们一道来,我叫厨上多预备两个菜。”
小厮应了声,“多谢妈妈。”
年妈妈颔首应了,便返回滋兰苑,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梅芬。
***
这日阴雨,倒不像夏天时候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快,就是阴沉沉缠绵着,在空中盘桓不散。
曲院街,临近遇仙正店的一个别致小院,目前是何啸暂住的处所。何啸这两日频繁外出物色新居,为迎娶舒国公千金做准备,原本虽是游学,上京亲朋亦不少,但他一般并不与他们过于亲近,毕竟来往过多容易穿帮,好名声的维持,其实就是靠保持距离,且不与人交心。
听说录事巷里,有一出宅邸正要脱手,屋主很仰慕何啸才华,愿意低价转让。何啸便带着麦收过去探访,如果屋子不错,价钱也合适,就打算暂且拿下,日后舒国公如果觉得住所寒酸配不得公爵嫡女,重新送个大宅子也是他做父亲的意思。
街角蹲守了半日的两个人看着何啸走远,这才去敲小院的门。里头人听见了,大约以为公子又折返回来了,便一路小跑着来开门。结果门扉一打开,两只手便落到了他肩上,槛外两个小厮打扮的嘿嘿笑了两声,看看他脸上茶盅大小的疤,问:“你可是江林啊?”
门内人迟疑了下,“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话音才落就被拽了出来,那两个小厮皮头皮脸笑着:“家主仰慕你的才华,特请你过府说话。”
所谓的请也好,过府也好,都是场面话,他们一路押解着他,到了临近的一处屋子里。
推门进去,就见一个戴幕篱的人站在上首,虽是皂纱遮盖了全身,也能看出女子的身形,一左一右的婆子如哼哈二将般伫立着,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江林不明所以,身后的门却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这才拱了拱手,“我与诸位并无交集,不知将我带到这里来……是不是认错人了?”
皂纱后的人说没错,“洛阳才子名满上京,找的就是你。”
江林闻言,微微怔愣了下,旋即难堪地笑起来,“那小娘子确实是找错人了,家主才是何三郎,我不过是家主跟前的书童……”
“我找的是洛阳才子背后捉刀的那个人,因此找你,并未出错。”
这下江林愈发惊诧了,不知这件事怎么会被外人得知,但承认必定是不敢的,忙摆手道:“小娘子弄错了,我不过是个书童,平时伺候家主文房,并不识得几个字。”
可皂纱后的人哼笑了一声,“这件事你别忙否认,消息自然是从你们身边人的嘴里传出来的,否则旁人哪里知道。不过这何三郎却是有些本事,蒙骗了世人这么久,居然从来不曾穿帮,看来你这书童功不可没。可是你从未想过另起炉灶,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么?就甘愿在他手下讨生活,挣十两一年的俸禄,给他做一辈子的踏脚石?”
这些话恰恰戳中了江林的心事。
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才学拱手让给他人。若说恨,自然是恨的,每当看见何啸借着他的诗词接受世人吹捧的时候,他心里便会生出许多扭曲的触手来,恨不得将他的假面一举撕碎。可他又怕,自己这张脸是无法考取功名的,就算站到人前来,大声告诉世人《金带围》是自己所作,能有人相信吗?还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吗?
其实自己能走的路并不多,哪怕是去乡间教书,也不会有人愿意将孩子送到他的私塾来。在何啸跟前还能混个温饱,但若是离开何啸,恐怕连这十两都挣不着,家里有个瞎眼老母需要赡养,没了这钱,难道要把母亲活活饿死吗?
所以他还是摇头,一口咬定,“小娘子当真是弄错了,我磨墨铺纸还在行,要论作诗,实在是门外汉。有学问的是我家公子,并不是我,小娘子要是想讨墨宝,只管找我家公子吧。”
他说着便要走,但被两名小厮拦住了去路。武将人家当差的可没什么文人风骨,叉腰道:“别给脸不要脸,今日若是把你弄死在这里,你家那公子自此也就江郎才尽了,你这脑子能作诗,怎么不会想事?”
江林退避无门,只得回过身来求告:“小娘子,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为难我呢。你究竟想要如何,不妨说出来,我若能替小娘子分忧,自然尽力促成……”
皂纱后的人说很好,嗓音里透出笑意来,“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替何啸出谋划策,瞒过众人耳目的。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足够你余生的用度了。若是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托人,在衙门里替你谋个书吏的差事,如此既不用参加会试,又能让你一展所长,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说完,边上仆妇便抽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
江林有些迷茫了,利益当前,恐怕真的没人能抗拒。但这些年总有情分在,让他选择,他也陷入了两难。
皂纱后的人见他还在僵持,不紧不慢地游说:“给人做伴读,大抵到了年纪就要从主家脱离出来,奔自己的前程去,可你为什么永远离不开何家呢,还不是因为面容被毁了。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偏偏一个有才华的被烧成这样,没才华的却毫发无损,细想之下,果真不是被人算计了么?你在何三郎手下一年不过十两银子,这五百两抵你五十年的进项,且还答应给你谋差事,这不比你替别人捉刀强百倍?于情于理,我觉得你也应当接受才是。”
听完这番话,江林彻底倒戈了。是啊,他为自己这张脸耿耿于怀了许多年,当时心里曾经怀疑,但从来没敢开口说出来,害怕一但戳穿,自己反倒无路可退了。如果说钱财还不足以让他背弃旧主,那么谋得一个正经差事,能堂堂正正一展抱负,却是他毕生所求的。
他向上望了一眼,“小娘子说话算话?”
皂纱后的人说当然,“我只要恶人有恶报,你的这点酬劳,于我来说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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