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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那位金二娘子,也是性情中人,原以为经柳氏这么一闹,亲事终是要泡汤了,没想到金二娘子反倒放了话,让侯爷尽快下聘,倘或敢反悔,就要打到开国侯府上去。”
姚嬷嬷将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全告诉了云畔,彼时她正在煎麦冬橘红熟水,听了姚嬷嬷的话,笑道:“好得很,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檎丹道:“说真的,先前夫人让嬷嬷遣人去知会那位彭家姑母,奴婢心里还七上八下呢,担心她们万一当真闹到金家去,金二娘子一瞧门第烂成了这样,一口回绝了亲事,那可怎么好。”
云畔说:“我原也是在赌,赌人家有没有整治妾室的决心,没的坑了人家一辈子。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料准了柳氏不会坐以待毙,只要找到金家门上,就能试出金二娘子的手段。我这是给人家提个醒,横竖家有恶妾,她要是不忌惮,狠杀柳氏一回好立威;她要是犹豫,那就说明人家瞧不上侯府,也只能感慨没有缘分,趁早再替爹爹物色下一个。”
姚嬷嬷捂着嘴笑,“哎呀,却是没想到金二娘子有这样雷霆手段,又是打又是捆的,把个柳氏弄得铩羽而归,也算替夫人出了一口恶气。”
“人家是将门虎女,不是寻常家子养在深闺的娇娘子,遇见了柳氏的下作手段也不怕。侯府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执掌门庭,否则再娶一个,反倒生出许多麻烦事来。”云畔说罢,忖了下又道,“回头具我的拜帖,再预备几件点心送到将军府上去,请娘子息怒,给娘子压惊。”
这就是她做人的周到之处,这会儿热络相见是大忌,虽说那头已经答应了亲事,但还未定准,还未过门,公爵夫人的身份在这里,不自矜自重,反失了分寸。古来继母和继子女之间的关系也是难题,她只求让爹爹有个好着落,自己和继母之间倒也不必十分亲近,只要见了面客客气气地,就成了。
姚嬷嬷领命出去承办,到了门上,正遇见魏国公回来,忙呵腰叫了声公爷。
李臣简点了点头,“夫人在里头?”
姚嬷嬷说是,“正替公爷预备熟水呢。”
他听了撩袍迈进去,穿过落地罩便见她跽坐在凉簟上,面前的小火炉烧得热气蒸腾,她开了竹筒的小盖子,拿竹镊子取奇楠勾丝加进沸水里去。见他回来了,站起身叫了声公爷,“我得了上好的化橘红,煎熟水代茶饮,对公爷的身子有益。”一面走过来,和声道,“先换了衣裳吧,过会儿来喝,正相宜。”
李臣简道好,不过不需她动手,只说:“你坐,我去换了就过来。”
云畔并不执着,说也好,让平常侍奉他更衣的过去伺候,自己仍旧回矮桌前,将熟水滤出来倒进杯盏里,静静等着他回来。
午后的风轻轻吹,竹帘在檐下摇动,日光透过细密的间隙,在地上投下一棱一棱的光影。
他很快便回来了,换了衣裳洗了脸,一扫疲倦,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牵袖往前推了推,“尝尝?”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是奇楠混着橘红的奇异香味。
她曼声道:“《素问·四气调神论》中说春夏养阳,这个时候调养起来,等日后天凉,公爷的咳疾发作起来,就不会那么利害了。”
他听了浅浅露出一点笑,“让夫人费心了,不过这饮子,恐怕得过几日才能再喝了。今日朝堂上,官家又有兵马调动,我之前管辖的息州厢军,要抽调三成划入卢龙军,我明日就得启程去息州,这一去恐怕要十来日。”
云畔听了,微微一怔,“要将息州厢军划入卢龙军?卢龙军不是三位国公率领的……”
她很聪明,已经悟出了兵权多番调动背后的原因。三位国公官家一个都不信任,幽州离上京很近,卢龙军壮大起来,就能与侍卫司、殿前司、天德军分庭抗礼,不论哪一方有异动,卢龙军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进京勤王。
李臣简脸上依旧淡淡的,垂着眼,为各自杯中添上熟水,低声说:“我心里有数,夫人不必担心。”
只要有他这一句,云畔就觉得自己确实是不需要瞎操心的了。
男人宦海沉浮,朝中风向随时会变,真要去担心,那这辈子都得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官家有他的平衡之道,当臣子的安分守常之余,未必没有自己的退路和对策。李臣简是个心中有丘壑的人,他不会同你交代太多,因为多说无益,他只要让她放轻松心思,照样过她恬静的闺中岁月,自己在外应付,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回头我替公爷收拾换洗的衣裳。”云畔怅然说,顿了顿又问,“是骑马还是乘车呢?这么长的路,马背上颠簸只怕身子受不住。”
他闻言一笑,“我这身子并不像外人谣传的那么弱,夫人应当知道的。”说罢又觉得自己轻浮了,忙又正了正脸色,“盛夏时分没有那么严重,得等入了秋,旧疾才会慢慢浮现出来。”
云畔还是面嫩得很,听他隐约打趣,脸上就浮起红云来。只是不想让他暗地里笑话,讪讪低下了头,好半晌才道:“带上辟邪和辟寒,有他们贴身照顾,公爷在外也滋润些。”
他道好,“我在息州任了五年团练使,那里一应都是现成的。”
她嗯了声,又道:“要十来日呢,一下子去那么久……”
新婚还没满一个月,这一去倒要去十日,他从她微微叹惋的语气里发现了一点不舍,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温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虽说母亲在他每次出门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但那时少年侠气,跃马扬鞭说走就走,似乎并没有太多眷恋。如今成了亲,有了家累,也许这家累里仅仅只是多了这么一位年轻的夫人,却也让人有些放不下,甚至生出一点惜别之情来。
然而不便表达,也不知怎么表达,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檐下日光大盛,假山都白得反光,他说:“十日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期间夫人可以上舒国公府瞧瞧梅娘子,父亲的新邸也得筹建,你在上京,或许不比我在息州轻省。”
倒也是,云畔笑起来,“我好像每日都很忙,铺子已经打发人修缮了,五间门面呢,光是刷墙就要好几日。”
她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安定和舒称的感觉,小小了梨涡,弯弯的眉眼,他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一半,温声道:“息州最出名的就是石青和石绿,到时候我命人采买些,给你带回来。”
她说好,想了想又道:“化橘红还是得常饮,回头我包上一包给辟邪带着,外头煎熟水不方便,就和麦冬一起泡茶喝吧,滋味儿虽寡淡些,有药性就成了。”
后来她替他收拾要带出门的东西,从衣裳到鞋子一应都准备得很妥帖,甚至多预备了几双足衣和两顶发冠。
辟邪大包小包地将包袱放上马背,心想这就是成婚后出远门的待遇啊,有位夫人仔细帮着料理,临行还送到阀阅底下,再三再四地叮嘱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公爷。
李臣简翻身上马,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仰着脸望着他,那清澈的眼波里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笑了笑,“回去吧!”看多了不免生出儿女情长,便毅然拔转马头,扬鞭往直道上去了。
云畔目送他走远,这炎热的天气,地面被热浪席卷,空气扭曲着,荡漾着,人像走在火堆上似的。
“息州离上京有两百里远呢……”她喃喃地说。
小夫妻分离总不免生出愁绪,姚嬷嬷笑道:“一路上有好些茶寮,还有驿站,公爷累了自会歇息的,夫人不必担心。”
云畔难为情地笑了笑,“是我多虑了。”方转身返回府门内。
送走了人,茫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呆坐了好半晌才想起来,爹爹的事是不是该去知会姨母一声。聘礼让柳氏预备,不知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家中实在没一个当事的人,终究还得自己过问。
只是如今出了阁,一举一动都得问过婆母和祖母的意思,便上茂园去,再请她们的示下。
李臣简出发前,来园子里请过安,两位长辈念着他们小夫妻依依惜别有很多话要说,因此并未出来相送。送虽没送,但也朝外张望着,见云畔到了廊下,王妃便站起身问:“忌浮出发了么?”
云畔说是,“所需的东西都筹备好了,有辟邪和辟寒跟着,祖母和母亲就放心吧。”
可是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放不下,真是好奇怪,从来没有这么惦念过一个人,他才走,就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妃瞧出她眉间隐隐有愁色,笑道:“他早年在军中,一去就是七八个月,也是这么过来的。后来因受了一回伤,官家恩准回上京来供职,如今偶而往息州去一次,几日便回来了。”
云畔点了点头,笑道:“我是瞧天太热了,怕这样大日头底下奔波,万一中了暑气怎么办。”
小辈恩爱,总是长辈最乐于见到的,连太夫人也来宽慰她,“男人家,多历练历练没什么。早年你外祖母还在大夏天点兵呢,李家的子孙没有拈轻怕重的,这么点苦都受不了,将来还指望他有大出息吗。”
云畔和王妃都笑起来,王妃道:“他们小夫妻,婚后头一回别离,难免要牵肠挂肚。”复又问云畔,“侯府里预备起来没有?这事耽搁不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云畔说是,“我来正是要同祖母和母亲商量,过会儿想去姨母家一趟,让姨母帮着料理这件事。昨日我爹爹那妾室登了将军府的门,胡搅蛮缠一气,被金二娘子绑起来吊在了凉亭底下。本以为这门婚是不能成了,没想到金二娘子竟催促我爹爹过礼,我听了,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太夫人和王妃面面相觑,王妃道:“这妾室也太放肆了些,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敢闯到人家门上去?”
太夫人哼了一声,“这等市井泼妇,仗的就是不要脸,正经人家的姑娘怕了她,可不就让她得了势,纵是将来过门,主母也叫她捏在手心里。”话又说回来,端的是敬佩金二娘子,“没想到金至真的妹子竟有几分侠义心肠,想是见侯爷太不容易了,反倒愿意过这个门,替侯府重整家业。”
云畔说是,“我心里也很感激她,早前很怕家中的情况人家不了解,贸贸然成婚拖累了人家。”
所以她后来有意让人把消息传到那个妾室耳朵里,好让她上门去闹,趁着未定亲,叫金胜玉看清侯府现状。
王妃那日说合回来,就听她吩咐陪房去知会什么姑母,当时没太在意,眼下前后一联系,总算明白了她的苦心。能全盘操控,又不失善心,不会有意坑骗无辜的人趟浑水。这桩婚事到底是愿者上钩,若是金胜玉不乐意,趁早抽身,将来也不至于懊恼,怪人哄她上当。
王妃如今对这媳妇是没什么挑拣的了,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实在是家门之福。她转头对太夫人道:“这种女人难得,人家既发了话,要是再拖延,叫人说不诚心,倒不好了。”
太夫人也缓缓点头,“那你就去吧,自己父亲的事,自己不操心,还有谁来替你操心。如今金家和那小妾撕破了脸,再让妾室预备女君的聘礼,也着实不成事。”
云畔站起身纳了个福,“那我就去了,多谢祖母和母亲,我一定赶在入夜前回来。”
王妃颔首,“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打发人回来传话。”
云畔道是,又福了福,方从上房退出来。
鸣珂不明白,“公爷既然不在,夫人做什么不回西府小住两日,梅娘子想必一直盼着您呢。”
云畔笑了笑,没有说话,倒是姚嬷嬷接了口,“如今是有人家的人了,不能仗着长辈疼爱就失了分寸。西府虽是至亲,但终归不是娘家,况且府里还有未娶亲的大公子,瓜田李下的,须得避嫌才好。”
于是备上食盒,带了些随常的茶饮小物等,登上马车往舒国公府去。明夫人得了消息迎出来,伸手接她下车,一面问:“忌浮又上息州去了?听你姨丈说,息州军要划三成入卢龙军呢……如今朝中局势是愈发紧张了。”
云畔应了声,和她相携进了门,低低道:“军中的事务我也不懂,只是觉得他怪辛劳的,像姨丈这样退隐下来倒挺好。”
明夫人笑她小孩儿见识,“你姨丈是打了多少回丈,九死一生才放下手中兵权的。忌浮这样年纪,交了权可不是好事,朝野上下有几个是省油的灯?你手上没了牌,人家还不得往死了欺压你。”
云畔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在姨母面前耍耍孩子气,说说丧气话罢了。
到了这府上,头一个要见的就是梅芬,明夫人知道她们互相惦念,便直领了云畔进滋兰苑。
路上云畔问姨母:“表姐这阵子怎么样?好些了么?”
明夫人说好多了,“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些,我全告诉你姨丈了,他气得直摔杯子,险些杀到洛阳去盘问他老子娘。可这种事,宣扬起来吃亏的总是女孩子,我也问了梅芬的意思,她并不愿意闹大,只要爹爹和阿娘相信她,她就已经知足了。”说着长叹,“我的孩子,受了这些年的委屈,都怪我们做爹娘的疏忽了。原本我梅儿是多活泛的孩子啊,没想到竟被何啸祸害得这样,是我们瞎了眼,看错了人。”
云畔见姨母自责,自然要来安慰她,“天底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嘴脸有多难看,难道还尽数展示在众人眼前么。他就是仗着姨丈姨母喜欢他,又生了如簧巧舌,才糊弄得姨丈和姨母不曾疑心他。现在好了,既看清了这个人,往后仔细提防他就是了。”
说话进了滋兰苑,门上女使一通传,梅芬就从里头跑了出来。
如今看她,脚步轻快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眼底里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无所忌惮的快乐,到了面前欢喜地叫了声巳巳,“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云畔笑着说:“郎子上息州去了,我和长辈们告了假,特地回来瞧瞧姐姐。”
梅芬亲热地牵着她的手上了廊庑,一面道:“那日你托人捎来的小食我都吃了,真好吃,多谢你时时惦记着我。”
云畔趁机道:“那个班楼,有好些可口的美食呢,姐姐不去真是可惜了。我同你说,我在南桥瓦市盘了五间门面,已经让人改成手作坊了,里头专门设置了雅间,等初雪那日我来接你,上我的铺子里吃茶看雪,好不好?”
梅芬虽还有些抵触出门,但脸上神情并不显得那么为难了,明夫人和云畔不动声色等着她的反应,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点头道好,“初雪那日,我去瞧瞧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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