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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潇醒来,是在c市人民医院。
触目,刺眼的光。
八月,北方在过秋,南方在过夏,夜已深,病房静,于是外界带来的声音格外响亮,走廊里传来病人交谈和走动声,窗外是夏蝉唧唧。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一贯的医院病房装潢,萧潇脑子清明了,她想起凤凰广场,想起满天白鸽齐飞,想起烟雨迷蒙的喷泉,最后想起那个隔着水雾如梦似幻的人。
假的,都是假的,她所看到的,她所执迷的,一切不过是自欺。现在,夕阳沉没了,月亮出来了,泡沫破裂了,连带那人也跟着消失了。
他连一场幻觉也不肯给她窠。
有人在病床前坐着,她睁眼瞬间就知道了;搁置在被子外的右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然后一点点握紧,萧潇不挣扎,任由他握着,也任由沉默蔓延一室。
蝉声钻进心里,萧潇沉溺深海的静。
……
黄昏,司机在广场上找到昏迷不醒的萧潇,司机急了,紧张了,他把萧潇送进了人民医院,司机正想打电话给周毅,殊不知主治医生和唐瑛认识,认出萧潇来,于是一通电话直接打给了唐瑛。
司机这时候也拨通了周毅的电话,周毅先询问萧潇的身体状况,随后让司机离开医院,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是过路人,见萧潇晕倒,这才把她送到了医院。
关于萧潇已经嫁给傅寒声这件事,唐家人该不该知道,什么时候知道才合适,周毅觉得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澳洲,周毅握着手机,他给温月华打电话,中秋节,傅宅怕是早就备好了饭菜,萧潇迟迟不到,温月华难免会着急担心。
周毅找借口搪塞了,拐着弯说话,大意无非是萧潇和唐家人在一起,绝口不提萧潇在广场昏倒这事。
老人对萧潇的事情原本就知道不多,也不能再知道太多了。
结束通话,周毅看了一眼半虚掩的中餐厅包间,心里想着:现在跟老板说这事怕是不合适。
傅寒声这次来澳洲,一来是因为程邹华做假账,澳洲这边账目出了问题;二来是因为博达在澳洲这边组建了好几个销售大区,少不了应酬往来。
包间里,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英文声,谈笑声,碰杯声,女人嗲嗲的娇笑声,这代表了什么,又说明了什么?
请客吃饭,权色贿赠……这种事情,说浅了,会让人觉得虚假;说深了,又会让人觉得现实肮脏。
脏吗?除非这个世界不是五彩色,傅寒声曾说:“世界白了,人也就白了。”
关于萧潇晕倒这件事,周毅说的时机不太对,当时酒足饭饱,繁华收场,傅寒声喝了酒,还没少喝,周毅车开一半,他在后座扯着领子喊了声“停车”,也没等车停稳,就打开了车门。
傅寒声扶着一棵绿化树,反胃恶心,偏偏吐不出来,难受是一定的。后来傅寒声直起身,双手叉腰,立在原地调整醉酒状态,周毅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了过去。
世界各地,处处可见华人,澳洲这边华人也看重中秋节,街道上彩灯闪烁,偶尔还能听到远处街道绽放的礼花声。
周毅切入正题:“傅先生,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傅寒声没理他,喝矿泉水漱口。
周毅道:“今天黄昏,太太在凤凰广场忽然晕倒了,被老刘送进了医院。”
漱口水还在傅寒声的嘴里,听了周毅的话,也不见他发火,或是情绪起伏过度,他只是停止了漱口动作,他盯着周毅看,眼眸很深。
周毅不敢面对那眸子,欲言又止:“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您也知道,她以前为了萧暮雨频繁试药……”周毅没把话说完,因为傅寒声把水吐了出来,矿泉水经过他漱口之后,还剩小半瓶,他直接递给周毅,朝座驾走去。
周毅一颗心虚浮着,实在是摸不清傅寒声的心思,说他生气吧!他哪里有生气的样子?说他漠然吧!眼神又太让人捉摸不透。
长街上,周毅找到路边垃圾桶,顺手把瓶子扔了,这才开门上车。
傅寒声在后座闭目养神,似是出去吹吹风,精神好了许多,周毅发动引擎,就听傅寒声开口问他:“谁在医院?”
周毅握着方向盘,从后车镜里望了一眼傅寒声,“医生和唐瑛是旧识,估计这会唐瑛已经在医院里了。”
“好端端的去什么凤凰广场?心血来潮?”傅寒声又问,喝了酒,声音暗哑不说,还很慵懒。
周毅心里一咯噔,虽然心有叹息,却不敢瞒着傅寒声,于是说了实话:“凤凰路堵车,老刘怕太太闷,就提议太太可以下车走走?”
傅寒声没睁眼,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着椅背,慢吞吞道:“多嘴。”
“……”
傅寒声不用多说一个字,周毅已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请辞老刘,已成定局。
窗外,传来一阵阵礼花声,傅寒声
睁开眸子,转脸望去,礼花在半空中如雨飞溅,下坠,五彩光刺目,照得远处一片通明。
“用太太名义,打电话让人送一份中秋礼到傅宅,上面就写……”傅寒声略一沉吟,随后慢慢启口:“看此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傅唐良缘缔约,载婚同亲,惟亲同喜。媳:阿妫。”
……
c市人民医院,紧握萧潇右手的男人,他叫徐誉,同时也是徐书赫的亲弟弟。
兄弟俩都是文质彬彬那一款类型,若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徐誉堪称英俊帅气,可他今年已经36岁了,帅气的外表因为岁月和商场打磨,他是成熟的,是坚毅的。
徐誉跟唐家人一样,习惯叫她“阿妫”,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想这么叫她。
他和胞兄徐书赫是截然不同的人,他生性温善,热爱生活,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徐书赫比徐誉要大十几岁,年龄相差,所以徐书赫对他唯一的弟弟很器重,供他出国读书,萧潇不喜徐书赫,连带也不喜徐誉。
徐誉30岁回国那年,萧潇15岁。
那天他们在唐家拱门处相撞,萧潇怀里抱着的书落了,她贴在徐誉高大的怀抱里,长长的一缕头发更是缠绕在了徐誉的衬衫纽扣上。
那是徐誉第一次靠近萧潇,他低头看她,她抬眸看他,仅一眼,那双眸子太清,太静了,徐誉闻着她头发上传来的玫瑰香,晃神了。
撞了人,她跟他道歉,然后就低头处理起她的头发。
徐誉也有些尴尬,他原想帮萧潇,但刚碰到她的手指,又觉得不妥,收手了。
头发不太好解,她动手解了快一分钟,没耐性了,她转脸看着隔墙,徐誉是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人的,只听她扬声喊:“黎叔,黎叔……”
黎世荣匆匆赶来,他叫少女“大小姐”。原来,她就是唐家长女阿妫。
当晚,唐家设宴招待徐誉,唐瑛看着萧潇说:“伊诺叫徐誉叔叔,你也该这么叫。”
一桌沉寂。
萧潇没有顶嘴,没有浪费口舌,她甚至没有抬眸看向任何人,她那么平静用餐,那么沉稳的夹菜,仿佛唐瑛不曾跟她说过话。
那天,徐誉尴尬,唐瑛皱眉,徐书赫撑笑圆场,唐家成员嘴角笑容诡秘,所有人都有心事,唯有她,似是无关自身。
她是名门千金,用完餐,就连起身动作也是完美到了极致,她对在座唐家成员矜持一笑:“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徐誉回国后的第一次难堪,是萧潇给他的,但他却发现他无法讨厌她,甚至觉得她是特别的,是美好的。
她应该是一个美好的人。
他喜欢萧潇吗?徐誉不知道,30岁的他是迷茫的。
32岁那年,徐誉已在唐氏地产业担任要职,这一年萧靖轩去世,17岁的萧潇,执意要把萧靖轩的骨灰入葬唐家墓园。唐瑛在盛怒之下把前夫骨灰给砸了,萧潇自此再不入唐家门,对唐瑛亲情疏淡。
唐瑛心里应该是后悔的,几个月后徐誉因为公事前往南京,临行前,唐瑛话语不多,只让他得空代她看望一下萧潇。
第一次看望是唐瑛的意思,在这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他自愿的了。
他像是一个中毒人,明知她是有毒的,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想要靠近。
那时候,她对他的态度已有所好转,相约吃饭,散步浅谈,聊学习,聊生活,聊……唐氏地产。
徐誉偶尔会在萧家楼下遇见萧暮雨,萧暮雨看到萧潇和徐誉站在一起,有时会皱眉,有时会一声不吭的离去。
也有一次,徐誉和萧潇站在小区里聊的时间久了,徐誉无意中抬头,竟看到萧暮雨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表情不明,却带着敌意。
徐誉只道兄妹感情好,并未深想。
当时唐氏内部频出问题,唐瑛把宝全都押在了开发企划案上,徐誉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觉得,人还是痴傻一些比较好。
萧潇不能沾酒,沾酒必醉。
那日,她喝醉了,他送她回萧家,车停小区,她下车后,靠着冰凉的车门上,轻轻的笑,眼眸潋滟如水,罕见的妩媚在她的眉眼间悄然绽放。
她叫他:“徐誉”。
徐誉忽然无力了,他看着她,心狂乱的跳着,回去的时候,一颗心却开始揪着疼。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谁让他喜欢她呢!他只是没想到她不出手则罢,一出手竟是想毁了唐氏。
2004年,唐氏运营陷入跌宕期,流动资金告急,他这才知道,除了他,还有人被她操纵在手,一环接一环,就连唐瑛也是疲于应对。
徐誉在自责和痛苦里备受煎熬,他开车连夜去了南京,他在小区里堵住她,他目光阴翳,他紧紧的握着她的肩膀,他痛苦的看着她:“你知道唐氏破产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会有很多员工下岗没工作,它意味
着,你的亲人们会因为巨额欠款走上不归路……”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呼吸是那么亲密的缠绕在一起,他那么悲痛,但她却漫不经心道:“你和我,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下去,伤感情了。”
感情?她对他可曾真的有过感情?
她很坏,可她就算坏的人神共愤,他也是喜欢她的。
一个33岁的男人,迷恋一个18岁的年轻女孩,徐誉知道,这是一种罪,为了这份罪,他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潇计划失败了,谁能想到博达董事长傅寒声会出手相帮?
徐誉去南京那日,萧家门没关紧,徐誉正赶上那一幕,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哀大莫过于心死。
时间倒回2004年,萧家书房。
“砰——”
书房门重重的磕在了墙上,萧暮雨几步来到书桌前,英俊的脸上寒气逼人,他冷冷的看着萧潇:“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
“你要毁了唐家?”
“是。”
“唐氏资金受制,你知道裁了多少员工吗?就在几天前,有两个员工因为裁员事件,差点跳楼自杀,若是有人因你而死,你萧潇就不怕晚上睡不着觉吗?”
萧暮雨那么生气,偏偏萧潇是沉静的,他进来前,她就在练习书法,他这么愤怒的指责她,她还能静下心写字,这般性子,这般性子……
萧暮雨太了解萧潇了,她若是心意落定,就没人能劝得了她。萧靖轩是在唐家工地出事的,唐瑛又亲手毁了萧靖轩的骨灰,她惨遭算计,差点丧命恶犬口下,她表面不说,但他知道,她心里是恨的。
她再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唐家,也会毁了她自己。
白纸上,毛笔字落定,只见:傅寒——。
萧潇提笔写“声”字,表情漠然:“我有什么睡不着觉的,他们自跳他们的,与我何干?”
刹那间,萧暮雨浑身发冷,他看着萧潇,眼神悲痛,“好,好,你去争吧,我不劝你,再也不劝你了。”
萧暮雨话语轻,却承载着失望,萧潇手一颤,“声”字,只成功写了上面的“士”,却因笔锋落滑,“声”字尽毁。
那日萧暮雨离开书房后,直接去了卧室,她就那么呆呆的坐在那里,直到萧暮雨拖着行李从房间出来,她在书房里看到,她忽然慌了。
她起身猛,动作幅度大,桌上墨汁被她碰洒了,尚未写好的“傅寒声”三个字瞬间毁在了一滩墨汁里,她在卧室门口抓住萧暮雨的手臂:“你要去哪儿?”
萧暮雨没回答她的话,他只是看着她,话语无温:“放手。”
他的眼神是陌生的,他不是她认识的萧暮雨了,他对她失望,就连他也想离开她了。
萧潇不放,她抱着萧暮雨的手臂,像是一个害怕被遗弃的无望人,她失声痛哭,她说:“暮雨,唐家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父亲去世之后,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你不让我做的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坏,我改,我再也不算计人了,我把曾经的萧潇找回来……”
她哭的那么伤心,她这一哭,势必要把所有的坏尽数埋葬;她这一哭,势必要跟过去的人和事断得干干净净。
徐誉曾经劝她,她无动于衷,但萧暮雨出面,仅凭三言两语,便能逼出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到最后她妥协的不是唐氏,也不是傅寒声,而是一个萧暮雨。
原来,她的心并非是冰冷的,她其实是灼热的人,只不过她的热全都给了萧暮雨。
那天,萧暮雨心中大恸,他紧紧抱着萧潇,跟她一起哭,他说:“潇潇,你别变。”
徐誉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他在离开前关上了萧家门,别让邻居听到了,也别再让他听到了……
他一言不发的离开,他像一个逃兵般回到了车里,树叶在风中飞舞,打着旋儿飘落,砸落在挡风镜上,他看着,眼前竟是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