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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桥衬烟柳,浓荫绣碧湖。阿凝坐在翠柳之下,面朝万顷碧波,手中的笔毫沾着浅绿的汁水儿,一下一下在身前的宣纸上勾勒着。赵琰坐在她一旁,盯着她的画,时不时就指着某处,“这里不行。”
初始时,阿凝还能虚心聆听祈王殿下的教诲,重复换了几回宣纸后,就有些不耐了。
鬓边的一丝碎发被碧湖春风吹下来,落在雪白的脸颊上,她皱着眉侧头瞧他,“我第一回出来画,你不要对我要求这么高行么?”
赵琰微微一顿,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把碎发拂去,一边轻笑道:“知道了。真是……小姑娘一个。”
阿凝不搭理他,继续提笔作画。可也不知怎的,总是感觉不对劲儿,找不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抒发之感,偶尔还要停下沉思一会儿。
锦珠、锦环和陈匀几个,奉主子命站得远远的。眼瞧着湖边那一双白衣璧人,真如画中神仙眷侣一般。
锦珠只顾瞧着舒心,锦珠心中却敲起了警钟,忽然醒悟到,姑娘与祈王殿下的相处,似乎太过随意了些,若有机会该提醒一下才是。
不一会儿,几个人就看见阿凝站起了身,和赵琰相携朝玉桥深处走去。
锦珠忙过去把书案画笔收拾好了,又示意锦环追上去。可雪白的玉桥曲曲折折,她沿着绿荫走了一会儿,就看不见人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陈匀不知从哪儿绕出来,“锦环姑娘放心,殿下会把你们姑娘平平安安带回来的。”
原来是赵琰见小姑娘今日状态不佳,没心情作画,便提议说先四处走走。阿凝画得正烦着,自然欣然同意。
这丫头可真是好拐骗。祈王殿下在心里默默地想。
祈王殿下这回倒是错看她了。阿凝只是信任他而已,若是换了别人,她哪儿能答应得这样容易。
赵琰并未打扰她,只是安静地跟在她一旁而已。他也是习画的,十分能理解阿凝此时的心情,也十分清楚此刻她需要的是什么。
湖边清风阵阵,泛着淡淡的青柳馨香。不过阿凝更喜欢他身上的白梅冷香,而赵琰么,他只注意到了阿凝身上的清淡甜香。
清风吹走了她的烦恼,她心情好了些,忽然道:“殿下,那青衣……是你早有预谋的吧?”青衣刚认了她做主子,就送到丰岚院给姜氏过目了,这次并没有跟出来。
男子一怔,轻笑道:“你竟然还知道我早有预谋?那……”他低醇的声嗓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你说,我预谋的是什么?”
清风垂柳间,男子容颜俊美,眉目温雅,看着她的眸子有灼灼的光辉。
阿凝总觉得这目光太刺眼,照得她浑身都不自在了。她偏过头,“我哪里知道殿下的心思。”
“对了!我们走到这里了,到时候姚姐姐怎么找我们呢?”她忽然问道。
男子淡淡勾了唇,这丫头竟然知道岔开话题了?
阿凝又重复道,“我们没办法和姚姐姐汇合了。”
赵琰沉默片刻,“哦,她大约……更喜欢和赵玠待在一起。”
阿凝瞧了他一下,一双眼黑白分明的,不以为然道:“谁说的!才不是呢。”
赵琰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不是?”
阿凝神情犹豫,顿了一会儿,才低了头道:“殿下就装傻子吧!姚姐姐对你……”
男子淡淡道:“对我什么?”
阿凝脸皮薄得很,哪里说得出口。身后的雪白丝带纷扬飞舞,她顺手拉过来,在一双手指上缠过来又绕过去。
男子看着她调皮的手指,只觉得那丝带绕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原想逼她说出来,让她开始认识男女之情这个东西。但看她的手小兔子一样捏来捏去,低头不言,他的心莫名就软了。
“手指都捏红了。”男子似笑非笑的,修长的手指捏住那雪白丝带的一端,轻轻地从她白嫩的手指中抽出来,然后细心地帮她拂到身后。清淡冷梅香近在身旁,阿凝仿佛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边。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湖上清风袭来,这乱的又何止是岸边柳絮?
这么紧张……不过靠近一下,耳后就变成粉红一片。赵琰心想,若是她知道当年她中毒昏迷时,差点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床上,不知要怎么样了……
男子叹口气,开口已是淡然,“你还说自己不是傻的,整日和人姐姐妹妹,你可知道,那姚姑娘对你又是个什么心思?”
阿凝想了想,“我们虽然不亲近,但好歹也是同窗。难不成,她还有害我的心思?”
男子哼了一声,“果真是傻的。”
阿凝心里就不舒服了。说起来这世上屡屡对她言语相讥、让她不爽的人,也就只眼前这位殿下了。可她如今很了解赵琰,他每回让她不爽都是有的放矢的,不舒服之余,又有点怀疑,“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年宣王劫持你,她是提前知晓的。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你。”赵琰望着她满是诧异的晶亮眸子,“那段时间她和宣王时常在一起,大约是有所风闻,原本已经派人去告诫与你,可知道那幅画是出自你的手后,她又把人追回来了。”
阿凝一时愣住了。她知道,赵琰没有理由骗她。她对姚沉欢一向以礼相待,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自己果然是个蠢蛋!
赵琰见她懊恼的秀眉都皱起来了,又忍不住宽慰道:“好了好了,怪她心思藏得深,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得穿?”
阿凝瞥他一眼,“小姑娘怎么了?四姐姐和姚沉欢也是小姑娘,可是她们那么会耍心眼儿。我若是看不穿,只会跟去年那次一样,落入危险。”
赵琰笑了,清风朗月的,“没想到你觉悟还挺高。”
阿凝哼了一声,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赵琰看着她清澈纯透的大眼睛,它们仿佛一弯从未染过污浊的碧透湖水,出于某种自私的心理,他不想她变得复杂深沉。
“阿凝,以后你只要乖乖的,就算我不在,青衣也会护着你的。”他低低道,“而且,你跟别的小姑娘怎么一样呢?你是……”你是我心爱的小姑娘。
“我是什么?”她诧异道。
赵琰顿了顿,双眸的光芒比春风还要柔软,低声道:“你是应该娇宠着的小姑娘。”无惊,无扰,无苦难艰辛,无颠沛流离。
蓦地,这小姑娘的脸忽然红了。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傻傻地沉默一阵后骤然醒过来,狐疑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了?”
不然为什么说些奇怪的话呢。就算你不在……阿凝心里过了一遍他的话,偏头看他,“殿下是要离开京城么?”
赵琰感叹她的机敏,笑笑道:“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
他的视线透过柳树,落在春波碧水上,眼眸添上了几分深意。
这个人面上瞧着清俊无害,可心思比谁都深。阿凝觉得,两个人前一刻还亲切和谐的氛围登时染上一层冷意。
耳边响起男子一声舒朗的轻笑,“怎么,怕我了?”
阿凝摇摇头,“殿下是做大事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
她虽然摇头,可他知道,她还是怕的。像一张纯净的白纸,整日只知道写字赏花的小姑娘,她什么都没经历过,怎么会不怕?
男子心底叹了一声,走近她,微微低头和她平视着,声音比此刻的春风还要柔软,“阿凝,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你的。你信不信我?”
他的目光幽深而沉黑,仿佛两块吸石,把阿凝的心都吸了进去。她睁着黑白水润的大眼和他对视着,他的眸光仿佛揽进了世间的温柔,让她瞬间迷住了,忘记了周遭。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极尽柔情,带着几分蛊惑。他心里赞叹,这双眼睛真是美好,世上再没什么能同它媲美。它这样干净纯真,让他心头满是爱怜。
他多想护住她的纯真,让她不为浊世所染。多想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让她免受世间疾苦。
阿凝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静了不知多久,忽然醒过来,猛的往后一退。她朝他看了几眼,然后逃也似的,忽然转身往回跑,嘴上连唤着“锦珠!锦珠!”
这一番动作,比兔子还敏捷。连赵琰都懵了一下,匆匆追上去时,已经看见锦珠跑到阿凝身边了。
锦珠看见一脸慌张的阿凝,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阿凝定了定神,轻抚了一下狂跳的心口,咳了一声,“没什么。逛够了,想回府了。”
栏桥尽头的翠柳繁花中,一身月白锦袍的赵琰静静立在那里,容色清隽俊美,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清雅如月。
阿凝顺着锦珠的目光朝他望过去,两人就这么定定看了一会儿,隔空相望,仿佛也能感觉到对方目光的温度和触感。他的温柔春风,她的,丝丝惶然。
阿凝拉着锦珠,匆匆而去。
赵琰远远看着她的身影,倒是笑了。花骨朵儿终于感受到温暖的春意,终于忍不住要绽开了么?他怎能不欣喜。
十三岁的阿凝的确到了懵懂知□□的年纪。和他对视的那一刻,阿凝恍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发芽。这让她惶恐。
锦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幸好姑娘自己回来了,不然可要急死奴婢了。您瞧瞧,这天儿马上就变了呢!”
湖上吹来的风逐渐带了几分冷意,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云层,天边迅速集聚起厚重的乌云。这个时节的天,果然是说变就变。
阿凝被这凉风一吹,心头松泛了不少。
陈匀小跑过来,身后还跟了几个配了刀的精壮侍卫,回到:“殿下说了,让我送荣六姑娘回府。”
阿凝点点头,忽然就听见天边一声惊雷,轰隆隆的,前一刻还敞亮的天一下子暗下来。
锦珠急了,“姑娘,咱们先去前面的亭子里躲躲。”
春雨潇潇而下,整片烟柳碧波都掩盖在一片水幕迷蒙之中。
阿凝立在五角亭子里,看着眼前苍茫辽阔的雨景心中惊叹。这次第,同衔思阁一方小小天地的雨景,当真大有不同。
雨下得大,阿凝瞧着亭角上水流如注,忽然问道:“你们殿下呢?可有躲雨的地方?”
陈匀恭敬回道:“请荣六姑娘放心,倦水湖畔有不少这样供人休憩的亭子,殿下大约在别处躲雨。”
阿凝点点头,又道:“不是说倦水湖畔游人如织么?怎的今日就只有我们在?”
陈匀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今日因殿下和姑娘要来,故而提前把游人清了。”
阿凝点点头。就知道是这样。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她每回去方鉴楼,哥哥都要清人的。对这样的保护,她也并不反感。人太多容易脏乱,她不喜欢。
望着丝毫不减弱的雨势,锦珠忧愁道:“今日出门真该推个风雨卦才是。”
阿凝却丝毫不愁,她此时正兴高采烈,望着眼前难得一见的盛景,目不转睛。
难怪,殿下说若想真正进益,就必须深入尘世,体味诸般风景。她觉得,活了这么十几载,却只待在衔思阁一方小小天地中,当真可惜了这美好华年。
这亭子做得精巧别致,名字倒也应景,就叫“春雨亭”。阿凝望见里面光溜溜一块比她人还高的石壁,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的?”
陈匀道:“荣六姑娘有所不知,二十年前欧阳先生也曾在此避雨,他见雨景奇丽,事后便命人搬了一块石壁在此,欲提笔作画时,却又摇头,说是雨已停,景不在,再画不出那份独特风景了。后来欧阳先生回乡归隐,这块石壁就再没人管了。”
一旁的锦珠惊奇道:“你说的欧阳先生,可是曾任集贤殿大学士,号称‘山林圣手’的画艺大师欧阳陵?”
“正是。”
阿凝也诧异,竟然误打误撞到了欧阳先生留下的石壁前。她转身,望着倾天的雨幕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开口道:“锦珠,备笔墨。”
冷欺花,烟困柳,隔望碧顷溟濛。
雾笼湖,荫绣岸,前亭潇潇密还疏。
阿凝下笔极快,几乎是飞速地在石壁上描画着。欧阳陵说得对,只有听着此刻的暮春雨之声,才能下笔如有神助。
雨中白玉桥上忽然匆匆走过来一行人,当中一顶轿子,在雨中行得歪歪扭扭。
轿子里的赵玠被晃得头晕,“慢些慢些,想把本王颠死啊?”
“殿下,前面有躲雨的地方!”高延跟在轿子边上,一手盖着头。雨下得大,他这盖不盖都差不多浑身透湿。
赵玠也看见了,“快些,去躲雨!瞧你这样子,落汤鸡似的。”他这会儿满心餍足,心情极好。想起那姚表妹,味道的确不错。只不过,也不算什么极品。
女人嘛,其实大多数玩起来味道都差不离,除非真遇到极品的。
赵玠下了轿子后,正欲开口驱赶亭中避雨的人,却被当中挥笔画画的身影瞬间吸走了目光。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确认这忽然冒出来的白衣少女不是自己的幻觉。
宣王殿下见过这样多美人,原以为世上再不会有什么美人能让他放在眼里,可眼前这位,却让他瞬间魂儿都没了。
有一种美,是夺人心魄的。那样霸道的、蛮不讲理的,瞬间让人忘记呼吸。
今日当真是个好日子。赵玠到后不久,又有一行人抬了两顶轿子朝这边奔了过来,却是赵琮和荣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