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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宪十二年,转眼便是六月天,热得火炭儿一般,辽东营口镇客来顺茶楼的小顺子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把三个大水缸挑得满满的,又往茶炉子添了水,坐在炉旁默默烧火。
吃完早点,方见镇上訾家的五少爷跟往常一样游游荡荡过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小顺子,这时分水还没开?渴死了,还想在你这洗洗澡呢!”
“明儿六月六再洗吧!”心浮气躁的小顺子将一根劈柴“咣”地一扔,冷笑一声道,“五少爷,你丫的挺尸挺够了,还是噇黄汤撑着了?你一来就摆少爷架势。‘渴死了’,活该!小顺子可不是你的跟班?”
小顺子今个说话这么冲,这位五少爷也不生气。从小就和小顺子关系好,小时候两个人还是同班同学。知道他是累得发怒,笑笑没言声,寻个斧头帮着劈柴去了。片刻间水就开了。小顺子在门后捣腾半天,提了个大茶壶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碟子小包子。
訾家五少爷放下斧头,嘻嘻一笑,端起茶喝了一口,咂巴了一下嘴,拿起一个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对着小顺子说道:“顺子兄弟,我要走了!咱们可能有好几年见不上喽。”
“啥?”正在添柴的小顺子一愣,扭头看着他问,“你去哪儿?”
“我打算去美洲闯闯!要不要跟俺一起去?”訾家五少爷问。
“你爹同意了!”小顺子有些意外。
“是啊,同意了,明天就走!先去山东,在那里坐船出海。你是我在老家唯一的朋友,敢不敢跟我一起出去闯闯?”訾五少爷再次试探着问道。
“算了吧。我可不敢!”小顺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要是敢出海,我爹肯定会打断我的腿!这家店是祖业,我家就我一根独苗,我要是不打理,你让我爹交给谁管?我说五毛子,我就整不明白,你爹是退役军官,家里还开着毛纺厂。这么好的日子你干嘛还要去瞎折腾?躺在家里继承家业多好!”
小顺子叫他五毛子,訾五少爷也不生气,他高鼻深目的的确长得像个老毛子,小时候还常常因此被其他的熊孩子欺负,只有小顺子帮他。訾五少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不懂!这世界这么大,我可不想一辈子老窝在这里,真想出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口水,抹了一下嘴说道,“算了,人各有志,不勉强你了!今个算是跟你告了个别,有缘再见吧。”说完,扔下一块钱,转身走了。小顺子愣了片刻,突然起身追到门口,喊了一句:“訾老五,活着回来。”訾五少爷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冲着身后摆摆手,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訾五少爷大名叫訾华,他的家也在营口镇上,跟小顺子家的茶楼隔着两条街。他的父亲訾三郎原名姿三郎,是一名日裔军官,因为战功显赫获得大明国籍,三十年前,全家就移民到了辽东,如今已经退役在家养老。訾家在镇上开了一个毛纺厂,算是营口最大的民营企业了。
訾华是个混血儿,其实也是个私生子。正德二十七年,他父亲所在部队驻扎在德里城。机缘巧合下,他与当地印度王公的女儿有了情愫,这才有了訾华。不幸的是,母亲在他三岁时因病去世,父亲就把他带回了大明交给妻子抚养。从四岁开始訾华就一直生活在辽东。
訾华在家里排行老小,小时候又长得又格外漂亮,最受父亲宠爱,因此被宠坏了。长大后,没有学到谋生的技能,从小只会胡思乱想,一心只想出洋远游。訾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姐姐们都嫁在了本地,日子过的不错。大哥是驻扎在瀛洲的大明海军陆战队少校,著名的戚景通伯爵曾带领过这支部队。
大哥已经在瀛洲定居结婚了,很难回家一次。至于二哥,訾华只知道二哥是位工程师,在西北某家国营企业工作。有六七年没见面了,訾华几乎都忘掉了他的模样。父亲訾三郎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算不错。他非常明事理,知道如今在大明没文化是不行的。上完免费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就送訾华去登州的海军寄宿学校就读。
总之,父亲一心一意想要他将来多学点东西,做个有能力有修养的人,不要像他一样,因为没有文化无法晋升为将军,退役时军衔还只是上校,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可訾华对当兵根本没有兴趣。他最大的梦想是航海和成为商人。无论他们谁来劝说他,都没有用。
去年的一天早晨,父亲訾三郎把訾华叫进他的卧室,十分恳切地对他说:“五郎,你不想当兵我不勉强,可为什么要成为一名海商?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我们父子好好谈一谈。”
訾华好奇地看着他,想知道父亲要说什么。父亲继续说道:“五郎,你虽然是个私生子,但家里人并没有歧视你,包括你的继母对你也很不错,把你视若己出。你若留在家乡发展,父亲可以给你幸福的生活,帮助你进入本地上流社会,介绍很多漂亮的女孩给你认识,只要你勤劳,我们的家族会因你而兴旺发达的。”说到这里,父亲看着他,訾华沉默无语。
“孩子,那些从事远洋贸易的人不是穷得没饭吃的外国人,就是国内一些带着幻想的暴富者,他们野心勃勃,想靠捷径发家致富,这种做法很荒唐。其实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大明咱们中间阶层的社会地位才是最理想的,不用像下层人那样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衣食无忧,也不会因为上层人的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所以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幸福无比,人人羡慕。这样跟你说,你能理解吗?”訾三郎用幽幽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混血儿子。
“可是,父亲,我从小一直有这个梦想……”訾华着急地辩解。
“訾五郎,你的梦想是异想天开!”訾三郎打断儿子的话,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别看我们是移民,可我们现在是大明国民,不是那些拿着绿卡的联邦国民可以比的。你瞧瞧,就连本地乡绅都羡慕我们家,镇长对我也要客客气气。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样的人活着是最好的,别人有的我们都有,甚至别人没有的我们都有。“
訾三郎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哎,五郎啊!你去冒险还想得到什么呢?爹的年纪也大了,你的哥哥们对你也不错,都同意你继承家产。你走了,我们这个家,这些家业交给谁来看管呢?好好想想吧,孩子,留下来听我的安排吧。如果你执意去做那样愚蠢的事情,我是不会资助你的。”
“可是父亲,你想过没有?我终究和你们不一样!”訾华终于憋不住了,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父亲,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您瞧瞧我,我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虽然家里人没有歧视我,可是在外面呢?至少营口镇上就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从小到大,只有茶馆里的小顺子愿意和我玩。同学们对我敬而远之,镇上的人看我像看怪物一样。这里的人实在少见多怪。那眼神让我难以忍受。实话跟您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訾三郎沉默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背也驼了不少。看得出来,他心里很难过。两个人虽然不欢而散,但说心里话,父亲的话深深感动了訾华。这样慈爱的父亲和温馨的家谁愿意离开呢?如此疼爱自己的父亲自己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再说他为自己的打算还是蛮好的。于是,有段日子,訾华决心听从父亲的安排好好地留在他的身边,看管家族的企业,做一个对家有用的人。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十几天之后,訾华就把父亲的话和他的决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在向他召唤?他真的很想驾驶帆船驰骋在大洋之上。訾华那段日子都躲着父亲,怕他看出自己又想出海的心思。訾华觉得继母可以帮助他,在继母心情非常好的时候,訾华找她说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继母是个很传统的日本女人,人很善良,一直对訾华很不错。她告诉訾华说:“五郎,你父亲的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就不可以留在我们身边吗?你的两个哥哥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你难道忍心撇下你年迈的老父亲吗?想想吧!他今年已经六十了,当年又受过重伤,还有几年好活。大明有句老话,父母在,不远游。”
“可是母亲,我已经二十岁了,我想出去做自己的事情,我想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这难道有错吗?其实,家族的企业两个姐姐就打理的很不错,有我没我都一样。大明不是崇尚自由吗?连平安公主殿下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呢?”訾华倔强地说。
继母说服不了他。这事她做不了主,也怕訾华出事,最后她还是把訾华对她说的话告诉了訾三郎。訾三郎听了深为忧虑,对妻子叹息说:“唉,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要是能留在家里,我肯定会好好栽培他,他的锦绣前程会让他生活得幸福,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海上风高浪急,他哪里见识过啊?我都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一种场面,或许他也会送命的。”
日子过的很快。春夏秋冬转了一圈,太阳起落三百多天。而在这一年里,尽管家里人多次建议訾华去干点儿正事,但他就是两耳不闻,一概不听。他每天和父母亲纠缠,要他们答应自己的要求,要他们支持自己去航海,不要把一个孩子炽热的梦想给扼杀了。訾三郎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儿子。
无可奈何之下,訾三郎带着自己的儿子拜访了他的老长官俞洪敏,这位以前在倭国卧底的锦衣卫千户已经退休了,他的小儿子俞明达恰好在登莱从事远洋贸易,訾三郎希望拜托他能带上訾华出海,先去海外看看,再决定以后的选择。訾三郎想的很简单,他认为儿子如果见识了海上的惊涛骇浪,肯定会吓破胆,很可能会回心转意,安安分分的接手家族企业。
老上司的儿子俞明达答应得很痛快,当场就答应了下来,这让同行的訾华欣喜若狂。訾华终于如愿以偿地要离开了家乡。跟小顺子告别以后的第二天,在老父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訾华带着母亲给他的五千龙元离开了家乡,他坐上火车来到山东。义登上了一艘俞明达商船,开启了他的创业之路。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出海没几天就遭遇了一次麻烦。在訾华看来,那可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他们的商船刚刚驶出琉球附近海域,天就刮起了大风。顿时,海浪滔天,风吹浪涌,非常可怕。
天可怜见!訾华虽然是海军寄宿学校毕业的,但学的却是机械设计,从来就没出过海。因为是第一次出海,有些晕船,感觉难受极了,恶心得仿佛要把心脏吐出来。訾华怕得要死,以为老天爷就要来惩罚他的任性了!海上的风暴越刮越猛,海面上汹涌澎湃,波浪滔天。
他们的大船随风起舞,有时停留在浪尖上,有时又沉到了浪底。躲在船舱里的人们像小草一样不停地摇摆着。船被打湿了,訾华也全身湿透了,还喝了好几口海水,那滋味真是又苦又涩。这种情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海浪似乎随时会将他们的大船吞没。每次他们的船跌入旋涡时,訾华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上,真怕它随时倾覆。訾华恐慌万分,泪流满面地一次又一次地指天发誓,如果上天在这次航行中留他一命,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乘船出海了!
第二天,暴风雨过去了,海面平静多了。可是,訾华仍然愁眉苦脸的,没有心情去欣赏美丽的海景,再加上有些晕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傍晚的时候,天气晴了,风也渐渐停了,海平面像一面大镜子,格外平静,留给訾华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
夕阳映照在海平面上,大船仿佛是银河系中的星星在荡漾。当晚没有发生海浪,訾华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晕船了,精神也很好。于是,訾华走出来观看日出,阳光洒落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令人心旷神怡,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美景。望着前天还奔腾咆哮的大海,一下子竟这么平静柔和,真是令人心情舒畅,又觉得不可思议。
船长俞明达看到他微微一笑,过来安慰他:“喂,訾华,早啊!”他拍拍訾华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说,调侃道,“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啊?觉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这是一个水手的必修课啊。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多了吗?晚上只是偶尔吹起一点微风,不用紧张的。”
“什么?你说那是一点微风?”訾华惊讶地看着他说,“俞三哥,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我都快吓破胆了。”
“风暴?哈哈……”俞明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戏谑道,“你这个傻瓜,你把那也叫风暴?那算得了什么!我们这条船是军舰改装的,特别的稳固,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点风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才哪到哪啊?当然,你初次出海,也难怪。来吧,訾老弟,天气这么好,让我们来点啤酒喝喝,把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吧!”
俞明达的话让訾华觉得很没面子,自己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好像他很怕死似的,伤了自尊的訾华决定不再打退堂鼓了,坚持航海的梦想。于是,訾华正式开始了水手般的生活,品尝他们拿出来的啤酒,他这个新水手不胜酒力,每每都被灌得大醉。
訾华很快就和船员们成为了朋友。也许是遗传了他亲生母亲的基因,能歌善舞。他尽情地和水手们喝酒胡闹,很受大家的欢迎。风暴过了,大海又恢复了平静,訾华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随之一扫而光,那天的誓言也被他忘得九霄云外。害怕被大海吞没的恐惧也消失殆尽,热衷航海的愿望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
船出海的第六天,商船到达了关岛锚地。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大家都显得有些疲惫,这艘机帆船也走得很慢。这时,天气尽管非常晴朗,却一直刮着逆风,为了节约煤炭,降低成本。他们不得不在关岛外港停泊处抛锚。
逆风一连吹了七八天,这期间许多从吕宋来的船只也不敢继续前行,都在这一军港外开放锚地停泊着。可能妈祖娘娘觉得他们这些人太大胆了,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他们的船原本不该在这里的外港停泊太久,应该趁着潮水驶入海湾里的码头的。可是海风实在是太大,俞明达担心和其他的船站撞在一起,根本就不敢起锚。
船停了四五天之后,风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了。逆风显然对船员们的心情影响并不大。船上的水手们个个都是老手,他们认为这块向来被称为避风港的地方是非常安全的,再加上这艘退役的运输舰十分牢固,锚索、辘轳、缆篷等一应设备都相当结实,所以大家一点儿都不在乎,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
不过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坏了!就这样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海上浪花异常猛烈,船也晃得厉害,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商船就能飘走似的。到了中午,大海卷起了狂澜,像恶魔般肆意吞噬着海上的一切。商船里也进了好多水,船体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被“海神马祖娘娘”吞掉。
无奈,船长俞明达只好下令放下备用大锚。这样一来,这艘船就在船头下了两个大锚,而且把锚索放到了最长的限度。
然而风暴越来越大,如此高强度的风暴这也是首次遇到。关岛海事局也发来电报,询问他们所有船只能不能够进入内港避风?可是答案是现在已经晚了!现在起锚更加危险。水手们的脸上也表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们慌乱起来,有的水手站立不稳差点儿滑到海里。
幸好,船长俞明达经验丰富,他小心谨慎,力图保护自己的船,不停地指挥水手们做这做那。现在起锚也很危险,一不小心会撞到别的船只。俞明达还是打算在外港撑下去。訾华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他再一次害怕的浑身发抖,他无力地回到舱房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本来以为这次风暴与上次一样,很快就会过去。
可是当他听到船长和水手长都无可奈何,开始在那里祷告,祈求妈祖娘娘了,还有什么可指望呢?訾华要崩溃了,甚至吓得失去了理智,嘴巴里神神叨叨的念叨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他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出舱房来到甲板上。
外面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的景象,乱糟糟的。突然,船上有人大叫起来,原来停在这条商船前面约一海里远的一艘船已经沉没了,许多的海员正抱着救生圈跳海,拼命的往岸边游,可惜那一切都是徒劳,他们很快就被海浪卷走了。另外两艘货船在狂风的肆虐下,被吹得脱了锚,只能冒险离开锚地驶向大海。那偌大的船在大海上就像片小树叶似的,随风飘摇,海风吹得船上的桅杆连一根也不剩了。看上去十分凄惨。
傍晚时分,风浪实在太大,眼看船就要被吹翻了,大副和水手长都恳求船长砍掉前桅杆,船长俞明达当然拒绝了,他实在不想损坏自己最心爱的船。可是,水手长抗议说:“俞船主,如果您不同意砍掉前桅杆,船就会沉没,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再说,你的船都上了保险,总会有些补偿的。如果有船员遇难,你的损失会更大。”
俞明达无奈地答应了,这趟损失看来是免不了的了。他们的对话使得訾华也意识到其实所有人都很害怕,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可是水手刚把前桅杆砍断,主桅杆便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摇摆起来,被强烈的海风吹得咯吱作响,看上去几乎就要断了。水手长只好又带着人连主桅杆也一起砍断,和别的船只一样,訾华所在的船只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甲板了。
訾华颤抖着双腿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像一只鹌鹑一样,躲在船舱的一角瑟瑟发抖。他只是一个初次航海的小青年,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前不久那次小风浪已经把他吓得半死,更何况这次真的遇上了大风暴。霎那间,訾华想到了死亡,开始后悔自己的倔强。他想起了小顺子在他背后喊的话,他也想到了父亲送他走的时候那悲伤的眼神,难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吗?訾华忍不住啜泣起来。
俞明达的船虽然坚固,可是装的货物太多太重,吃水很深,没有桅杆的船就这样随风摆动,像地震一样让人无法正常站立。有人不时喊船要沉了,这时,訾华还没有意识到“沉”是什么意思。船长、水手长以及其他一些人都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地向马祖娘娘祈祷。
正在这时候,轮机舱里有人跑上来报告说:“船长,船底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水手跑上来报告说:“不好了!床板裂了一个大口子,底舱里已积水一米多深了。”船长俞明达大喊:“大家快下舱抽水救船,快,快呀。”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訾华听到船底漏水时,感到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一下子瘫倒在了船舱里。
这时,有人把他叫醒,就算他是新来的什么事也不会干,现在至少可以去帮着抽水。訾华听了,突然不再害怕了。他豁出去了,要死也不当个怂种!他打起精神,来到抽水机旁,卖力干起活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在险境中往往能发挥出非凡的力量,水手们拼命堵漏和抽水,竟然成功的堵住了漏水的地方,船只也保住了。
等风暴过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訾华累得瘫倒在甲板上,浑身疼痛的要命。这一刻,他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船损坏的很严重,只能停留在关岛船厂修理,对于船东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损失。而对于船员们来说,这是一段惬意的日子。
年轻人就是容易恢复!訾华很快就成惊恐中恢复过来,开始考虑今后的道路。在修船的这段时间里,回家、航海,这两个念头始终在他脑海里闪烁。他一边在岛上瞎逛,一边作剧烈的思想斗争,他心中暗忖:如果就这样回去,邻居会怎么看我,他们会嘲讽和讥笑我,我自己也会觉得难为情,没脸见父母,还有,如果我回到家中,以后就不可能再出来航海了。
就这样,訾华把所有的犹豫都抛到脑后,重新打起精神,再次奔向他的航海梦想。说实话,真正支撑他的是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即使家里有期盼他的父母,有等待他的幸福生活。虽然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不回家,继续追逐他的航海梦想。船长俞明达三十多岁了,他也是过来人,也曾经年少轻狂。所以很理解訾华的决定,便不再劝他。
在关岛上岸后,由于客房紧张,船员们都被被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住宿,没有人管束。这段日子訾华无所事事,便在这座岛上四处闲逛,看到这美丽海岛的风景,他郁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
也许是老天眷顾他,后面的行程非常的顺利。俞明达的这一趟船是前往加勒比海的古巴的,西班牙人给他下了一个很大的订单,如果顺利的话,利润非常丰厚。只不过,他们需要通过危险麦哲伦海峡与咆哮西风带,这让船长俞明达十分紧张。也许是马祖保佑,没想到一切出奇的顺利。
九月五日,商船顺利抵达古巴的峡湾港。古巴目前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峡湾港位于古巴北部沿海的卡德纳斯湾内,濒临佛罗里达海峡的西南侧,是古巴北部的主要港口之一。航道开敞,形成漏斗的内港,进出港交通方便。这里的产业以制糖为主。
訾华踏上这里的土地,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机缘巧合,在一次酒宴上,当地治安官热情的给来自大明的客人介绍了一位种植园主。这位种植园主待人诚恳正直,他拥有一个甘蔗种植园和一个糖厂,因为他要回西班牙继承爵位,正想出手自己的产业,要价非常低廉。
于是,很喜欢这里的訾华有点动了心,参观完这个种植园后,他用四干龙元买下了这个地方,接下来这位种植园主所有的产业,开始了他在古巴的生活。因为他长着一张很西方的脸,跟西班牙人差别不大,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在这里结交了不少的朋友。更加神奇的是,他和治安官的女儿伊莎贝尔一见钟情,双双坠入了爱河。
经过三年的发展,訾华的种植园规模不断变大,但缺乏劳动力,他不想像西班牙人一样去购买黑奴,原先农场里的黑奴,訾华本来打算释放他们的,但那些黑人看他善良,从不虐待他们,都希望留在他的种植园里工作,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奴隶跑到他这里,寻求他的庇护。这在古巴是违法的,訾华仗着自己是大明人的身份和治安官的庇护,偷偷的接纳了一些逃跑过来的黑奴,这让他种植园里的劳动力不足暂时得到了缓解。
渐渐的,訾华的种植园慢慢有了起色,生活也越过越好了。有时候他在想:自己是出来航海的,现在却也过上了父亲所说的中层生活,而且背井离乡,在这荒山僻壤之地经营种植园。天呐!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像并不是他的梦想!
每每想起家乡,想起父母,訾华都悔恨万分。幸亏在这里收获了爱情,否则他都想抛下这一切,再次踏上旅程。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人们抱怨自己生活不如意的时候,老天爷往往给他们换换位置,去亲身体味一下。此时,訾华不满足自己的生活,埋怨自己像生活在凄凉的荒岛上,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1570年,他和治安官胡安·卡洛斯的女儿伊莎贝尔结婚了,两个人非常恩爱。就在訾华的种植园颇有声色的时候,船长俞明达再次来到了古巴,他参观了訾华的种植园,很为訾华高兴:“訾华,你小子做得很不错啊!还娶上了媳妇,看来你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訾华开心的说:“哈哈,谢谢您的关心!俞三哥,这次您能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
“嗯,我在这里装点货就出航,大概要航行三个月左右。”俞明达告诉他。
“俞三哥,我有件事情想麻烦您,可以吗?”訾华请求说。
“咱们是兄弟,你尽管说。”
“是这样的,我需要一些设备,这里有一份清单,麻烦您交给我的父亲。另外,这里还有一封家信,我这里严重缺乏劳动力,你知道我父亲在瀛洲有很多朋友,我想请他在瀛州帮我招募一些倭人,然后您帮我送过来成吗?我按正常的价格给您出运费。”
俞明达听后,诚恳地给他建议说:“设备倒不是问题!只不过送到这里来,运费可不低呀。不过我可以帮你在顺路的时候带过来,这样价格会低很多。不过,我建议你别招募倭人,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你这里不是有黑奴吗?为什么多此一举?而且西班牙人也不会同意这么多倭人登岸,他们对倭人可没有好感,倭人几个大名正在和他们争夺地盘呢!”
“这可怎么办?俞大哥,你不知道。我岳父已经警告我不要再招收逃跑的黑奴了,否则其他种植园主会对我有意见的。可是我的种植园马上面临着扩大。没有劳工可不行。唉,伊莎贝尔又不愿意跟我一起到倭人在南美的领地生活。其实我也很喜欢这里。真是头痛啊!”訾华很沮丧地说道。
“我给你出个主意,现在欧洲到处都在打仗。你不如去招募一些白人契约奴过来。而且那些人比黑人能干多了,虽然贵是贵一点,但你用起来更加方便,不是吗?”俞明达好心劝道。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不是说你很想航海吗?正好,我哥在北美舰队,他们那里有一艘运输舰要退役了,你还不如买下来带上你的妻子一起回一趟西班牙。那里有很多的欧洲人希望出来打工。你自己亲自去招募,少了中介费,应该会更加的便宜,顺便还可以圆你的航海梦。”
“太好了。”訾华惊喜地说。
“哦,不,这样还不行。”船长俞明达想了想又说,“光是有船还不够,水手是个大麻烦,也许你只能够招募西班牙人当你的水手了,对了,现在也有不少印第安水手,价格更便宜一些。这艘运输舰上是有蒸汽机的,恐怕这个轮机长不容易招募啊!这样吧,我帮你去海员工会打听一下,帮你物色一个好一点的船长来。”
“行,就按照你说的办。”
訾华简直太佩服他的这位老大哥了,对俞明达的建议他无可挑剔。他考虑的实在太周到了。
……
俞明达走后,訾华雇用了一个来自葡萄牙的管家,再加上俞明达从德里给他带来的一个印度仆人,于是这两个人,平时就替他打理种植园,他也变得轻松多了。今年訾华的种植园大丰收。他从自己的地里收获了五百捆烟叶,除去供给当地的需要,还剩下很多。
这五百捆烟叶每捆一百多磅重,加起来有几千磅重。訾华没有把这些烟草销售出去,他让管家把它们晒好存放起来,专等俞明达替他购买的船只到来,如果把这些烟草运到欧洲,卖给威尼斯人就可以赚一大笔钱了。
妻子伊莎贝尔听说能够去一趟欧洲,非常兴奋,跟他一样天天期盼着俞明达的到来。看来訾华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是可以过上像他父亲说的那种生活的,可是他又总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于平静。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操纵着訾华的命运,他内心又烦躁起来,总想着出海的事情,他还是无法忘记自己的梦想。来到古巴一晃四年过去了,这四年中,訾华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在当地结交了不少种植园主和商人,他和这些商人有来有往,做起了朋友,就连古巴当地的语言訾华也学会了大半。
有一次,訾华照例去城里转悠,和那些种植园主和商人朋友聊天,訾华无意中提起自己购买了一条大船,是一艘退役的军舰。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来了三个訾华认识的种植园主找到他,他们说:“訾先生,我们听说你买了一艘大船,是这样吗?”
“是的,几位朋友突然问起这事,有什么问题吗?”訾华有些疑惑。
为首的一人说道:“先生,实不相瞒,我们三人曾经去过几内亚湾好几次,对那里的贸易比较熟悉,听说你马上有船了以后,我们思考了很久,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很想和您合作做生意。无论您做不做,请一定要为我们保密。”
“放心吧,卡路斯先生,我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訾华回答的很干脆。
“谢谢您的信任!您真是位令人尊敬的绅士。”卡洛斯礼貌的鞠了一个躬,然后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们想租用您的船去几内亚。你也知道,我们不是奴隶贩子,都有自己的种植园,只是现在缺少奴隶,没有人干活,种植园发展不起来。如果专门去贩卖黑奴,不仅风险大,也不能公开出售黑奴,那一定是亏本买卖,很不划算。“
略一顿,卡洛斯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租用你的船只去一次几内亚湾,生意做成后回到古巴,悄悄把奴隶分到我们各自的种植园。我们认为您的大明人身份对这次航行很有帮助。所有人知道,欧洲和阿拉伯海盗都不敢抢大明的船。我们想把管理船上货物和几内亚海岸交易的事委托给您来办。由您出面就可以少很多麻烦。您可以不出任何资本,但回来后和我们一起均分带回来的黑奴。您看怎么样?”
这个建议的确十分诱人,更何况訾华这种天天寻思着出海的人呢!如果訾华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他们,更何况不花自己一分钱。可是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欣欣向荣的种植园,还有了自己可爱的妻子。
如果他再继续加以经营,很快就会成为大富翁。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法律是不允许大明人贩奴的,虽然他不是去贩奴,但本质上是助纣为虐,虽然没有人可以奈何得了他,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因此,这一刻他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