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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瘦骨嶙峋,死死地闭着眼,不肯睁开一下,好像他真这么忍下抛下我们两个撒手人寰——一定不是这样的,他肯定还在和死神做斗争,只是,人太渺小了,和死亡这个生物界逃不过的一关比起来,简直如同沧海一粟,投入其中,转眼就不见踪影。</p>
我多想再回到以前,回到我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学生的时候,他最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听我吹牛,喝着小酒,脸蛋子通红,然后长篇大论一番,但凡再有这么一次,那该多好——</p>
我去找主治医生谈话,还没开口时,医生倒满脸怒气地盘问起我来:“你还是个当儿子的吗?你有个当儿子的样子?你爸把你养活这么大容易?这都出事儿多少天了,你才站出来说你是病人的儿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p>
我被骂得哑口无言,这医生不是最开始的那个,也不知道我这期间经历了什么事情,甚至险些走在我爸前头,我没心情跟他解释,只简单问了问我爸的情况,还有没有救回来的可能,医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全身多处器官衰竭,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作为医生,我只能说我有能力让你爸多撑一段时间,但是作为儿子,且不说有钱没钱,我大概不会选择让自己的父亲受这个罪。你好好和家里商量商量。”</p>
一直到晚上,伯父伯母过来探班,惊讶地发现我回来了,虽然从我妈那儿知道大概情况,但还是口中唠叨个不停,说我没良心,一去这么久都不知道回来看看。这十几天里,一直是伯父伯母轮班过来照看情况,顶替我妈。</p>
伯父让我出去带着我妈走动走动,顺便吃点东西,两个人在街口小店坐下,各点了一碗面。</p>
“妈,你的意思是——”“我早就不想这样了,我跟你爸早就想过这一天,谁不行了,谁也别抻着给你添麻烦,可谁知道——”</p>
“行了,妈,你别说了,我懂。”“这大把大把的钱就都让你爸这么霍霍了,我们俩对不起你——”</p>
“妈——你说什么呢!我是你们亲儿子啊!你竟然要跟我见外?”</p>
“没有没有,”我妈低头看着碗里的面,忽然窘迫起来,“你跟妈说说,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可能突然挣好几十万,你是不是干什么事儿了,你都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心里不踏实。”</p>
我知道拗不过她,本想编个故事就糊弄过去得了,结果我妈逼着我把每个细节都说清楚,我无奈,把事情经过都给她坦白一遍,不过跳过了那些死人的画面,也没说自己险些送了命,还添油加醋的吹嘘一番,说自己多么多么厉害。</p>
那天晚上,我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突然惆怅起来,这两天这么多事儿,差点都忘了孟琬和黑皮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如此不可能出现交集的生活,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吧——</p>
长话短说,第二天是我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比之前看着任何人在我面前离去都更加沉痛,纠结,伯父把家里大小远近的亲戚都叫过来,医院门口排了一长列的汽车,都</p>
是来接我们回家的。</p>
当我亲手把氧气管拔下后,不到五分钟,医生便宣布病人已丧失全部生理特征,患者家属节哀。</p>
我和母亲坐在车上哭了一路,好歹把父亲接回了家。</p>
丧事主要都是伯父一手操办的,我还年轻太多,担不起这个担子,因为白事完全按照老家风俗来办,我只小的时候跟着去看过别人的,没想到,一眨眼的时间,我竟然不可思议地成了孝子。</p>
我把视频从电脑上传给李世安,拿到了除去医院里所有费用还剩下的几万块,心中不免感慨,自己拿命换来的,最后只有这凄凉的几万块,还没能把父亲救回来。</p>
乡下白事繁文缛节极多,往往要请十几位有经验的大婶和干事才能撑起这一场白事。</p>
披麻戴孝很有讲究,孝指的是用白布裁成的孝服,一般亲戚只需一块白布,一根白条,将白布盖在脑袋上,用白布条绑住,关系近些的小辈们,则需要穿裁好的白褂,白鞋。</p>
披麻的规矩并不是很讲究,只需要长子披麻。白事一直要持续两天,第一天把死者在屋中摆上一天,身下架着一块门板,头朝正门,头前点上长明灯,摆好贡品,死者穿寿服,手中握着两个麦秆,麦秆上还裹着一团面糊,这也有讲究,说是人死了之后会找通往鬼门关的路,这面棒子就是用来打狗的,正所谓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取双关之意,死了的人化成鬼魂,就此一去不返,不再纠缠家人。</p>
白天购齐了纸人纸马,纸轿子,都和真实物品大小相同,其余的就是些纸糊的电视机,水果,手机,汽车之类的。</p>
晚上等天黑,要进行一向类似于招魂的活动,跟死者关系最近的家属们手持一张干净的无字黄符,在死者生前睡过的床上,一遍一遍呼唤死者的名字,让他拿着自己手里的这张纸,只要是死者最喜欢的人,他手里的纸就会乖乖贴在床沿上,代表死人的灵魂在他对面拿住了这张纸。</p>
说起来可能显得很扯,不符合现在人们的观念,可是有些东西它确确实实存在,不由得你不信,我在我爸生前经常睡的位置,拿着黄符四处贴,口中喊着爸爸,让他拿住这张纸。本来我也是不信的,可下一秒,当我将黄纸竖直轻轻按在床沿上时,松开手的那一刻,黄纸竟然安安静静地竖直贴在床上,真好像有一只无形中的手在按着那张纸——</p>
这也许是我和他在世的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了吧——就好像他在我身后,和我一同扶住那张纸,像我小时候和他玩弹珠,他蹲下来手把手地教我一样,那样和蔼,慈祥——</p>
第二天火化,再然后就是些还要复杂的礼节,我几次守在父亲灵柩旁哭晕过去,四肢无力,头脑发涨,那两天过得不明不白的,任由大人们指使,孝子该做这儿,该做那儿,直到第二天晚上,把所有事都处理完,送走了吊唁的人,衣服也来不及脱,倒在床上仰头便睡,我多希望,这都是假的,第二天早上,红日当头,我爸笑嘻嘻地把我从被窝中揪起来,催促我刷牙洗脸,快去吃早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