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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十二月月中, 北风寒瑟,又因前两日下了雪, 如今雪开始融化, 温度就更低了些,随意往外头一站,保管就是几个激灵, 再倦再疲累都清醒过来。
建章宫里头却是暖和得如同开了春一般,今日熏着甘松香, 香味不浓,但挺独特, 闻着与严褚身上的竹香有些相似。
暖帐下, 玉钩勾住半面帷幔, 还有一半松松地垂下、散开, 里边那张宽大的雕花架子床上的情形便越发不可捉摸起来。
元欢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又蒙蒙的现出奇怪的情形, 之所以称之为奇怪,是因为今日这梦, 破天荒的竟与严褚无关。
她目光所及,是大片大片涌进京寻求庇护的难民,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身形佝偻,瘦骨嶙峋。难民从四面八方而来,却被一排排的兵士挡住了步伐,哭天抢地的哀嚎声震耳发聩。
她看得心里极不舒服, 眉头皱得死紧,场景却在此时几番变幻。
深宫,狭小而逼仄的耳房里,浓烈的血腥味散漫在半空中,寒酸的木板床上,一层薄薄的被褥铺着,女子面色蜡黄,哪怕上下唇都已被咬破,一遍遍渗出鲜血,也还是溢出了破碎的痛呼声。
湿透的鬓发,痛苦的挣扎,除此之外,屋里只有一个忙前忙后不甚耐烦的接生婆,直到孩子生下来,那接生婆抱起来一看,脸上的神情瞬间变了味。
是个女孩。
一个宫女生下的女孩,连公主的名头都不配有。
那宫女和刚生下的孩子果然是无人问津。
才生产完的女子一日都不曾休息,白日得去贵妃宫里做粗使活,孩子就交给不情不愿的奶娘照顾,夜里则赶时间一般,一边咳嗽咳得不成人样一边给孩子绣衣裳,冬日水凉,她还得冻着手端着盆洗脏了的衣物。
许是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永远养在自己身边,那女子便格外的珍惜些,可分别的时光总是来得格外的快。
场景一变,又是小半月后。
夜半冷着脸前来的是正值盛宠的宸贵妃,那女子一见自己昔日主子,脸色登时白了个彻底。
盛气凌人的贵妃叫人把酣睡的孩子抱走后,屏退屋里伺候的所有人,两人说了些什么,元欢听不清,只是没过多久,就见那女子噔的一下跪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既惊又惧。
就在此时,元欢莫名心悸。
她睁开眼之前,终于听清了贵妃又气又急的问话。
“你若不想她死,现在便如实地告诉本宫,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明黄的床顶,嫩姜色精巧的络子,元欢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这是从梦中醒了过来,她愣了好半晌,才从那最后一句话中回神,转而揉了揉胀痛发酸的眼角。
“梦魇了?”严褚无声无息倚靠在屏风架上,姿态懒散,面容隐在浓深晦暗的黑里,显得格外阴鸷寒凉,分明烛光也曾照到他的脚下,却半分柔和不了棱角。
元欢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很快落回到被面上,她挪了挪身子,半坐起来,微颔首之后哑着声儿问:“皇上怎么来了?”
严褚才看了那张画像,心火难消,又眼瞧着她突然这般冷淡态度,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都几乎维持不住。
从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这般轻轻巧巧的一句问话里,土崩瓦解,连颗渣子都没剩下。
“欢欢。”他眸光格外深邃,声音里蕴着某种危险而不可明喻的沙哑,偏生元欢没瞧懂他的意思,愣是又问了一句:“皇上今日没折子要批吗?”
这话落在严褚的耳里,便俨然如寒冬里结的第一块冰,腊月里下的第一场雪,他蓦地嗤笑一声,步步朝床榻边逼近,姿态如闲庭漫步,只是当他停在床沿前时,元欢突然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心悸感。
“皇上……”
元欢才说出两个字,就见他十分不满地皱眉,下一刻,男人直接倾身而上,衣袂飘动间青竹的冷香一点点钻进元欢的鼻子里,又慢慢地沉淀下来。
就如同现在印在元欢眉心上那个百般无奈千般缱绻怜惜的吻一样,半点不容人忽视。
“你怎么就一日日的净想着气我?”
严褚何等的眼力头脑,哪怕不知其中的前因后果,但光联系这几日她的各种反常,再想想今日那副恨不得摆在他眼前的画像,便不难得出个这样的结论。
小姑娘裹着被子,迷迷瞪瞪的还未缓过神来,严褚索性将她连人带被的揽进怀里,隆起的一小团显然十分不乐意,极不安分地挣扎了一番,最后没了法子,只得重重而恨恨地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他。
这下,饶是以严褚的性子,也不由哑然失笑。
“说说,这两日在同朕闹什么?”严褚抬了元欢的下巴,目光在她粉嫩的小脸上扫了一圈,仍是没想出自己到底做了哪件能叫她如此气恼的事来,不免皱眉发问:“朕何处得罪了你?”
元欢原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她又最是清瘦消减,一番挣扎下来,身子软成了面团,柔若无骨的手指在被面上打着圈儿,听了他的问话,又急又恼,兀自否认:“我又何时说过皇上得罪我了?”
“怜香惜玉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还是送上门的美人。”想到这里,元欢垂了眸,大抵是极委屈,声音明显低落了些:“只是有些事儿,我需得和你提前说个明白,免得日后各不安生。”
“你今时今日,口口声声说是心悦我的,若是再喜欢上别人了,便要和我说个明白的。”
她说话的模样十分认真,只是颤动的睫毛到底显露了些许的不安忐忑,面对着这般模样的严褚,她多说一个字都心尖发怵。
“为何说起这些?”严褚实在不解,他扪心自问,遇着鹿元欢之前,他不知情/爱滋味,每日沉心政务,心有大志,遇着鹿元欢之后,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与憧憬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除她之外,没人能叫他多看上一眼。
然而今日,她却突然话里话外的责怪他太过怜香惜玉?
这是怎么个意思?
小姑娘眼里润润的布着一层雾气,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揪着他衣袖的边角,声音刻意强势了好些,却仍是委屈得不成调子,“那日从御书房出来的婉葶郡主,可有我得皇上的心?”
严褚不过稍作推测,就已将前因后果都联系了一遍,一时半刻间,他竟不知道该拿出个什么表情出来才好。
小姑娘这几日闹得要上天,还耐着劲拿着唐四的画像气他,原来是瞧见了那日进宫的虞葶?
好气又好笑,严褚睨了她一眼,伸手揉乱了她松散如瀑的黑发,方不紧不慢地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虞葶是骠骑将军的嫡女,前阵子上香的时候被苏家的人调/戏了一番,此事一出,将军府颜面尽失,骠骑将军领兵在外镇守边关,朕给他女儿撑个腰,也能让他心无旁骛地做事。”
元欢千想万想,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坦荡地说出缘由,可他不仅说了,还死死地堵住了她接下来想说的所有话。
光听着调/戏这两个字眼,元欢就知道,这男人对那婉葶郡主,只怕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和心思的。
不然何以半点都不替心上之人遮掩?
那这几日的别扭与气恼,都成了无理取闹。
元欢光是想想今日自己愣是憋了一下午画的画像,便忍不住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将自己埋了。
“欢欢就是因着这个,专生作了一幅画摆在桌上给朕观看?”严褚似笑非笑地捉了她嫩白的小手翻看把玩,声音里也带上了七八分清浅的笑意,“以后再有什么气的,先来找朕问过,嗯?”
不知怎的,元欢突然凑到男人的下巴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严褚猝不及防,手掌下意识托着她的后脑往后微仰,直到她松了口,小脑袋蹭到他的胸膛上,闷闷的声音随之传来。
——“下回,不准她单独进御书房。”
其实还有一个事儿她憋着没说。
也是下意识觉着不能说。
那画像中的男子,并不全是为了气他才画的,她甚至不知他是个什么身份,可在梦里,她真真切切的记下了那张脸。
就是此人,在昏暗的宫墙之下,借着醉酒的劲儿,拉着她的衣袖郑重其事地说要娶她为妻。
她见过那张俊逸温和的面庞扭曲狰狞成恶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