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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华的坟墓立起来了,草兰子一直捧着建华的灵牌。建国一直走在草兰子前头,提着个马灯。按说,建华没有下人,也就是没有后人与晚辈,蒲塘里人说后人和晚辈就说是下人,也没有人为他戴孝。可是,真要是这样走了,多凄凉啊!草兰子按嫁到周家的人的样子,头上戴了白花,这是草兰子志愿的。建国戴了黑膀套,提着马灯。因为是平辈,手上没有举哭丧棒。全体大队干部也都戴了黑膀套。只能这样了。建华不到二十岁,也就只能举行这样的葬礼了。
三天后,这不但没有到六七,没有断七,连头七也还没有到,许先生便将草兰子喊了过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交代。
许先生那天在埋建华时就想好在这一天要交代草兰子的。那一天在建华的葬礼上,许先生看到了姜宝成。小房子的事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跟姜宝成照面。想想那一次差点跟宝成就有了事,许先生还有点后怕。不是怕森林揍她,是怕自己怎么就差点儿脸都不要了。是的,到了那种时候,还想到要脸?跟姜宝成照过面后,许先生决定让草兰子来一趟。许先生想通了,这女人,有了那种事,就不会再要脸。草兰子这一来,早晚还要谈第二个男人,这第二个男人一谈,周建华又成了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你周家又好让草兰子怎么样呢?还没有过门,你总不能要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到家里来守寡吧?于理不合。没有这种事的。再说,女人也不是为低的。派这样吗?所以,许先生要草兰子过来,把话说了,把事了结了,也算是对草兰子有个交代。一个教书的先生家,不能最后落到被蒲塘里人捣指头骂。
许先生先让草兰子对着建华的牌位跪下拜了拜,然后便让草兰子起来,接着替草兰子把头上的白花取下来,扔到建华牌位前的火塘里。
草兰子不晓得许先生这为的是哪一出。许先生笑了笑,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是确实是笑,是对草兰子的笑。草兰子,难为你了!你为我们家建华也都尽了做老婆的本份了。我替我们家建华谢你。不过,你得听我说,从明天起,你就跟建华没有关系了。建华头七做佛事,六七也做佛事。六七那一天,你就不要再来了。听好了,不要再来了。这建华,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这是为你好!再说,我们也不做佛事的,他爸爸是做校长的,我们也不能带头搞封建迷信。你爸爸也不会允许的,一个支书,会让他女儿来做六七?六七就不做了。死掉的人不受罪,是我们活着的人受罪,要受一辈子罪。我这做妈妈的,要一辈子念着他了。有我这个妈妈就够了,你们,特别是你,就算了。
草兰子很犟地说,不,我要来。我来陪建华。
傻!来陪建华?建华人呢?建华没了!你个傻丫头子。你还要嫁人哩!
我不嫁人。我是建华的人了。我不嫁。死也不嫁。哪个也不嫁。
草兰子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等她哭了一阵子,许先生才慢慢地说,哭够了也好。不过,你这些天,眼泪也快哭没了啊傻丫头子!我马上就通知建华他干妈妈到你家,让她转告你爸爸妈妈,草兰子除孝了,从此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妈——草兰子一阵难过,扑倒在许先生的怀里,哭得非常伤心。
唉,可真是难为你了,草兰子。你是个女孩子哩,你要嫁人,你不能总守着个死人。我哪能要你那么做呢?许先生我也是个女人啊!你要懂。明天就除孝,除了孝,你就是你,建华就是建华。外面要是有人讲你,由我们来对付。你的心我哪能不懂呢?草兰子,许先生疼你,其实周校长他也是很疼你的。就这样,明天,明天就除孝。
周建华六七那天,蒲塘里破了一次戒,和尚们来放了焰口。乖乖,差不多都快十年了,蒲塘里没有人敢放焰口。现在周家放了。
本来,周校长与许先生是文化人,不信这一套,也不讲究这些。可是,大队副支书姜德泓帮周家请了和尚来做佛事,说是金学民的意思。这焰口就得放了。而且,许先生也坚持要放焰口。她怕建华到了那边吃不饱肚子。
蒲塘里这么大的佛事以前都是做的,现在不做了。现在不做的原因是M主席不让做,说这些都是牛鬼蛇神,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开始,蒲塘里人想不通,你怎么打得倒他们呢?所以,有些时候,庄上哪家小鬼头昏脑热,赤脚医生看不好,老头老太们说,要请神了。于是,一个水碗里三只筷子,一边浇水一边嘴里喊着这小家伙上人的名字,在哪一个上人的喊声中,筷子站住了,就是哪家上人的阴魂来家里看细鬼儿了。于是,黄纸几张一烧,细鬼儿又活蹦乱跳了。后来,连卢素素和许先生也都会做这样的法术了。一到清明节、七月十五、腊月二十八,蒲塘里人一定要烧纸。家家都烧。连金学民家也关着门躲在家里烧。革?命是要革的,但祖宗也是要敬的。这清明节、七月半和腊月二十八,都是为不在世的上人设的节刻,能不烧纸、敬香?
和尚就是本村的,叫佛如。原来在蒲塘里的前庙里做着住持。蒲塘里原来有两个庙。一个前庙,一个后庙。也难怪蒲塘里人托大,这一个庄子,单是庙就有两座,那还了得?四围庄子有哪一家有这气派?前庙的广场后庙的旗,到现在都是蒲塘里人夸耀于人的事。后庙倒了后,旗杆当然也倒了。可是前庙倒了,前庙门广场没有少。你从唐刘庄那条河里回来,一进庄子,就是这个广场。广场真大,河边还有几十丈长的河滩,长满了杨树。蒲塘里的社员大会,放电影,赶庙会,再往前些年,批斗地富反坏右,也一般都是在这里。除了年关的搭台子唱大戏是在碾米厂里,其他差不多的事,都放在这里搞了。你说日鬼吧,庙没了,庙会倒年年还有。一到赶庙会的日子,蒲塘里像过节,家家来亲到友,就是为了来赶这个庙会。来赶庙会的人,其实也不都是来买东西的,有的纯是为了来玩玩看看的。
佛如原来有一帮徒弟,破四旧那阵,全都散了。只有一个小和尚,法名叫果成,还了俗,还住在了蒲塘里。还俗后的果成,改姓了夏,随大队会计夏宝臣这一辈人排了名,就叫夏果臣。后来,夏果臣还娶了一房老婆,也就是那个专为人说媒的王巧英。王巧英嫁到蒲塘里的时候,是个小寡妇,还拖了个油瓶过来。但是王巧英人长得好看,庄上的男人,有了家的与没有家的,都愿意往她身上靠。只要打听到夏果臣不在家,譬如,帮生产队到东台去买猪子或者淌氨水了,夏果臣家的院墙上,就有好多的猫要叫的。
佛如已经很老了,走路也都不大灵光了。他现在一个人住在夏果臣为他搭的小丁头户里。丁头户就是一座像丁字的小房子,长的,门差不多与南墙一样长短,进了屋子,先是灶,然后是桌子,最里面隔个一小间,做成卧室。佛如的小丁头户外面是一条泥路,一下雨,水从路中间的小沟里流到河里去。方述平家后来搬到了河西,放学的时候,总要经过佛如的屋子。方述平特别怕老和尚。老和尚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僧袍僧袜僧鞋,方述平怕这些东西,他总觉得那些东西脏兮兮的,他从来没见到佛如换过身子,这肯定是脏得很了。方述平还怕佛如小屋后面的那条沟,雨天当然是无法走的,就是好天气,那条路也同样不好走。天只要稍微有点黑,说不准就会栽一个大跟头。可是,要回家,走近道,这条路就非走不可。
一开始,方国强受姜德泓的指派找到佛如时,佛如有点害怕。他经常被斗。那个开冲水机船的小毛,是个基干民兵,特别会打人,他打人的时候,总喜欢用枪托打。佛如好几次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头上还被打了个大包。佛如头上被打出包的那一次哭了。他真的搞不懂世道了,他一不偷二不抢,做了几天和尚,就应该被打成这样,他总是想不通。所以,这次方国强来的时候,他不理他,他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就要挨打,就要被说成是封建迷信活动,这还怎么能再做?俗人们一点也不懂佛的。既然不懂,就不跟他们讲。可是方国强说,你去做,把夏果臣也喊上做。是上头要这样做的。
佛如虽然是个方外之人,但他一直在蒲塘里,蒲塘里的所有人和事,都还晓得个十之七八。听说是为周建华做佛事,佛如也就没有再坚持,终于和徒弟果成在黄昏时分坐到了周家院子里,开始为建华超度了。佛如也晓得个周建华,好小伙儿,真的是好小伙儿。人人都夸,个个说好。为这小伙儿做场佛事也是应该的。这样,佛如做了座主,也就是金刚上师,陪坛的僧众一般不得少于十三个人,可是,现在这阵子,一下子到哪里去找齐这么多人呢?庙都没有了,沙弥们走的走逃的逃,还俗的还俗,到别处挂单的到别处挂单。佛如只好与果成两个人轮流唱经,轮着敲引磬、木鱼、铙钹、手鼓。
先是钹儿铙儿一响,接着木鱼一敲,金刚上师佛如领着果成先唱起了《杨枝净水赞》,蒲塘里上了年纪的人晓得,这是净坛了。净坛过后便开坛。
周家大院有来看稀奇的,也有来祭拜的,一下子有点乱糟糟的。后来,许先生开始哭泣,妇女们跟着嚎啕大哭了,院子里才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木鱼声声和佛如他们的唱经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