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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岁末,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天虞山早已经被冰雪覆盖,皑皑一片。陡峭的山峰也隐入铅色的沉云中,仿佛已消失不见。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这时,山道上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一道倔强的身影正在大雪中挣扎着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经过了多少次的跌爬滚打,这道俨然已成为雪人的身影,终于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天虞山的顶峰。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一棵高大的千年古树旁,几间木屋环绕,屋里隐约散出昏黄的光点,给这个死寂的山峰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道身影直接来到中间最大的木屋门前,毫不迟疑地就推开了门。一阵寒风吹进屋子,屋里一个身穿黑色羔裘的青年男子转过身来。只见这男子剑眉星目、五官俊朗,双眸像寒星一般射向门口站着的身影。
这道身影不卑不亢,出声问道:“先生,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青年男子皱了皱眉头,疑惑地打量着门前这道身影。这是一道清瘦的身影,全身上下用几块已经看不出布料、分不清颜色的旧织物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头上、身上残留的雪花已凝结成冰晶,紧紧地贴在身上,像极了一层透明的铠甲,拒人于千里之外。突然,那双眼睛定定地看向他,青年男子不禁一怔。这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清澈而冰冷,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青年男子记了起来,还在炎热夏天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过这双眼睛。
江湖上素有传言,天虞山有个老神医,能医死人活白骨,使耄耋老者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让嫫母无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每年,到天虞山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有得了不治之症的穷苦百姓,还有追求返老还童的达官显贵,更有想得到一倾国倾城之貌的芸芸女子…但真正见过老神医的人却没有几个。因为大多数生病的人,老神医座下的几个弟子便能医治。而想得到老神医亲自医治的人,无非多数都是那些妄想改天换命的人。
对于这些人,老神医不仅收重金,还要求立下生死状,并且他不允许别人尊他为神医,只让众人称他为“医屠”。因为他觉得医者和屠夫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更是立下一块石碑在山道上:医者,屠夫也。还题了救人的两大条件:其一,非重金不救!哪怕是有人即刻死在了面前,没有重金奉上,也坚决不救。其二,医死人不偿命!想返老还童,想倾国倾城…都可以!但生死有命,世事难料,即便是死了,也只能听天由命,一抔黄土就地掩埋了事,和医者毫无干系。
改天换命谈何容易!终是死了的人更多。而人们也发现,神医并不老,还是个俊郎的年轻人。即便是这样,哪怕再离经叛道,找医屠的人,依旧前仆后继。除了被大雪封山的寒冬,一年四季中的春、夏、秋季,很多人甚至直接住在了天虞山的山道边,就为了能让“医屠”亲自替自己医治。
那个夏天,非常炎热。在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天虞山山顶,人群中就有这道身影,还是这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固执而坚毅地站着,没有哭诉,更没有乞怜,就只是那样定定地站着,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医屠问:“你的诊金呢?”
这道身影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医屠便指了指山道上的石碑,沉默的身影终于开口说:“我没有金子!可不可以用其他东西代替,先生?”
声音像高原流下的雪水一般,冷清而不带任何感情,但“医屠”还是听出了这道清瘦的身影是个女孩子。
他打量了女孩空空如也的身上,也看着她,不说话。
女孩接着说:“听闻先生一直在重金寻找一样东西----九天云霄?”
“医屠”颇觉意外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长叹一声说:“想得到这个,可不容易!”
相传,在地处极北的九天一带,常年冰雪覆盖,荒无人烟。就连最耐严寒的银狐白熊等动物也无法在这里生存。在这里,到处都是危险,随时会吞噬掉全部的生命。悬在高处的陡峭冰岩,会毫无预兆的脱落,砸向地面,埋葬一切;那白皑皑成片的积雪,也会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毁灭所有生灵;还有数不胜数的大小冰缝,纵横密布,掩藏在薄冰之下,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在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一片死寂,只有极度的严寒。
但是,在这片荒芜的正中央,有一大片远古冰川,高高耸立,在古老的传记里它被称作“玉渊”。
玉渊之上,冰峰嶙峋。大小不一的无数冰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剑一样,直插入天际。而在这些密集而尖利的冰峰与冰峰之间狭小的缝隙里,有着常年不化的千年积雪。积雪之上,就生长着“九天云霄”。
九天云霄,一种生长极其缓慢的花。相传,三百年生长,一夕开花,一朝结果。花形状如昙花,通体晶莹剔透,日落之时缓慢开花,次日清晨迅速结果。伴随着果实的成熟,花瓣逐渐融化,最终消失殆尽,果实也落入厚实的积雪中,经历漫长岁月的等候,再次生长。
九天云霄,浑身都是宝,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是一种极其难得的灵药。
但是,由于九天云霄生长在极其危险恶劣的玉渊之上,很多人命丧九天一带的冰雪之中。所以,这一片也被世人称为“地狱之门”。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被永远地埋葬在这片冰原之下。
……
“医屠”从记忆深处回想起这个少女。记得当时,他刚点了点头,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少女便转身离开,一抹冷清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医屠”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想说:想得到“九天云霄”,可真不容易!其中的艰难险阻简直难于上青天下地狱,还是不要去白白地送了性命…
试想,这么多年,江湖上多少豪杰为了“九天云霄”,冒着被吞噬的危险,去了玉渊之上。可是到头来,却还没有人能够活着回来,甚至连尸体都不知去了哪儿。
可是少女离去得太快,“医屠”只得作罢。是啊!在这吃人的年头,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医屠”不曾想到,这个少女竟然在大雪封山的寒冬,又回到了天虞山。“医屠”看着她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说道:“我说过的话向来作数!”
只见少女转身关上了门,把背上背着的盒子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医屠”面前的案几上。接着,她用极其复杂的手法,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医屠”感觉整个屋子像是突然坠入了冰窖之中,寒气扑面而来。案几旁一直燃烧着的暖炉竟也暗淡下来,不知不觉中就熄灭了…
只见盒子中,赫然出现一朵神奇的花!
整朵花,晶莹剔透,很自然地舒展开来!花瓣上有着由白色渐变为蓝色的丝丝细缝,而细缝正不断地向外冒着白色的雾气。中间的花蕊密集地环绕在一起,像是数不清的手向外伸展着,在白色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妙龄的少女正在舞蹈,摇曳的舞姿勾魂摄魄…
“医屠”不禁怔住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九天云霄”!
“医屠”很久以前在一本失传的古书上看到过,只是古书记载的图片不及眼前真实的“九天云霄”栩栩如生,美艳绝伦…
而这朵“九天云霄”之所以能保存得这么好,全仰仗着发现它的人并没有直接折断它,而是连同它根底的千年古冰一起掘起来放进盒子。而这个盒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竟然在返途的那么多日子里,还能让古冰不融化,从而完好无损地保存了这朵千年不遇的“九天云霄”…
“医屠”再次看向少女,他想也许是自己低估了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
“医屠”盖上盒子,摇了一下案几上的铃铛。不一会儿就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药童走了进来。“医屠”吩咐他们把盒子放进地底的冰窖里保存起来。小药童垂首“诺”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抱走了盒子。
“医屠”没问少女是怎样得到“九天云霄”的,想来肯定是九死一生。因为他向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而眼前的少女更是从不多说一句话。
“医屠”问:“你想要什么?”
少女没回答,转身轻轻地把门窗掩了起来,然后来到“医屠”面前,把缠在自己脸上、身上的旧织物,一层层地剥开、褪去…
少女依旧没出声,可“医屠”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医屠”行医那么多年,什么恐怖的场面没见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肢体残缺,烧伤烫伤,皮肤溃烂,甚至有些病人送来时不仅溃烂、上面还活生生地爬着白色的蛆虫、在腐血烂肉中蠕动;更有伤者可能残缺的肢体和身体只连着层薄薄的皮、在拖动中摇摇欲坠、惨不忍睹;还有更多的从战火中被救出的将死之人、被火药炸开的肚子里肠子呀内脏什么的都溢到身体外面白花花红通通地混成一堆、让人作呕地挂着…
可是,即使碰到这样的场景,在病人和伤者大声哀嚎、痛苦不堪、诅咒破骂中,“医屠”依旧能波澜不惊地缝合伤口、刮骨剔肉,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
可是,当“医屠”看到眼前这褪去了缠布的脸和躯体时,“医屠”竟然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谁能想象得到这双深邃、清澈的双眸下,这干净、悦耳的嗓音背后,竟是如此残破不堪的躯体…
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深的赫然可以看见森森白骨,浅的也能看见皮肉外翻。最可怖的是这些都是陈年的伤口再添新的伤口,日积月累地,看起来就像根蟠节错的老树桩一样扭曲、枯竭…这干尸般恐怖的躯体,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啊!竟连五官都完全看不出来了!
“医屠”眉头紧皱,伸手把架子上的一件披风包裹在少女身上,还给她系上一块面纱。少女紧了紧披风,略微紧张地说:“我想改变这副丑陋的样子!”
“医屠”点点头,说:“你明天一早来找我,现在先去休息。”
接着,“医屠”又摇了摇案几上的铃,这次是两个年轻的侍女垂首走了进来。“医屠”吩咐道:“你们带这位姑娘去东厢房休息,给她准备些吃食,好生照顾着。”侍女们“诺”了一声,退出房门,便领着少女去了东厢房。
今夜,“医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知道这个少女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今天?
第二天一早,“医屠”刚一起床,推开房门,就看到少女已经站在门边等候着了。“医屠”不禁有些想笑,就这么个沉默寡言、清心寡欲的女孩子,竟然也有一件事是能让她略微紧张的。
“医屠”让少女进屋,两人在案几旁落座。
“医屠”问:“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略微迟疑了一下,说:“木云曦!”
“医屠”又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木云曦愣了一下,想说又咽了回去。她的双眸里瞬间有了雾气,她攥紧衣角的手不禁颤抖起来。“我…我…”她说话的声音都抖了起来。那应该是一场噩梦吧!
“医屠”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木云曦,于是长叹一声,说:“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医屠”起身,领着木云曦朝屏风走去。绕过屏风,经过一个短通道,眼前便出现了一间宽阔明亮的屋子。只见屋子墙壁上挂满了美女画像,幅幅惊艳绝伦。
有的翩若惊鸿,有的婉若游龙,有的瑰姿艳逸,有的仪静体闲…柔情绰态,万种风情尽生!
“医屠”问:“你看看,你想变成什么模样?”
木云曦摇了摇头,坚定地轻声说:“先生,我只想变回我自己的容貌。”
“医屠”惊讶地看了云曦一眼。
所有来天虞山找到“医屠”的人,无非都想改天换命。当有一个机会,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非凡时,没有人会舍得放弃!
以往能看到这些画像的人,都会站在画像前久久无法抉择。因为选择了这幅的美艳动人,又会渴望那副的清丽脱俗;选择了这幅的丰韵娉婷,又会念念不忘那副的身轻如燕…可是,天下美人,环肥燕瘦,总是各有各的好,哪能全都占全?可惜,世人不愿懂,都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这少女放着天下女人都趋之若鹜的大好机会不要,只简简单单想恢复自己的容貌?“医屠”越来越猜不透木云曦了。她的所作所为出人意料,总让人捉摸不透!
“医屠”说:“也罢!根据你的情况,想要恢复容貌,确实比常人换个容貌更加困难。不过,你虽然容貌被毁,但你的骨相俊秀,倒也不是不可行。这段时间,你先用些药膳调理身体,把身体调理好,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有下一步安排。每隔一天,你需要泡两个小时的药浴,这些有助于帮你把那些坏死枯竭的部位软化,到时剔除腐肉时,才不会伤及经络骨骼。”
“医屠”说完,木云曦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回到东厢房。
……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侍女都会按时端来药膳,木云曦都默默喝下。每隔一天,云曦还需要药浴两个时辰,也许是“医屠”特意改了药方,这些中药并不难闻,相反还有一丝丝淡淡的清香。
等待的日子里,总让人感觉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木云曦很少跟人说话,她喜欢到天虞山一侧的悬崖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虽然,每天能看见的依旧只是白皑皑一片,但木云曦喜欢这种放空的感觉。
……
不知不觉中,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冰雪初融,万物复苏,天虞山经历了一整个寒冬的沉睡,终于醒了过来。山道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融尽的积雪,但整个山峰已开始泛着点点新绿,有了一丝早春的味道。
这天清晨,终于有了一点温度的阳光透过大树之间的缝隙,在山道上流下斑驳的光影。
“医屠”领着木云曦绕过蜿蜒小道,来到山峰的背阴面。刚转过山道,一堆堆数不清的坟冢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坟冢之间,乱石林立,透着一股股阴森。其实,与其说是坟冢,倒不如说是土堆。因为这里没有墓碑!
“医屠”问木云曦:“你知道,这里面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木云曦摇摇头。
“医屠”接着说:“就是那些想改天换命的人。”
木云曦看着眼前数不清的坟冢,心想:“但凡有能力找到医屠,想改天换命的人,都不会是普通人。他们肯定生前呼风唤雨,显赫一世,…却不曾想,到头来竟在这里被一抔黄土掩埋了事,连个墓碑都没有。谁又知道,这土堆下,掩埋的是谁!在这里死了,真的就如同一只只蝼蚁,彻底与这个世界没有了关系。没有人会知道你,更没有会悼念你。”木云曦感觉到一阵凄凉。
“医屠”又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木云曦回答道:“改天换命谈何容易,失败也是常事。”
“医屠”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手术不成功。其实,他们是被活活疼死的!”
木云曦一愣,疑惑的问:“难道,手术中不用麻沸散?”
“医屠”解释道:“像这种换脸术,变身术,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了确保手术后表情自然不僵硬,身体活动如常,手术过程中是不能用麻沸散的。因为经络神经,只有感知了疼痛,才能保持敏感,才能在重新缝合后,与常人无异。”
“医屠”接着说:“在手术中,我只会给他们用一种涂抹之后全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药,这样才能防止病者由于疼痛忍不住抖动而引发的伤口迸裂,甚至大出血死亡的情况发生。但是这种药没有麻醉作用,我割上去的每一刀,我缝上去的每一针,病者都能感受得到。这无异于凌迟的极刑。疼到了极点,又叫喊不出,又动弹不得,又不能中途停下来,这个时候真的是求死不能。所以,他们都是被活活疼死的!”
木云曦脊背一阵发凉,脸色苍白,冷汗直冒,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当母亲一边使劲捂住她的嘴,一边用碎瓦片用力划向她的脸她的身体的时候,那种疼痛更甚于医屠讲述的千倍百倍。她惊恐万分,当时她最最亲爱的母亲疯了一样,面目狰狞,下手狠毒,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木云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使劲咬住嘴角,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戳进了肉里…她竭力想摆脱脑海里出现的那一幕。
“医屠”正说着,突然回过头,看到了木云曦痛苦的表情,“医屠”顿住了脚步。他想起了木云曦全身结痂的恐怖伤口,他把正准备说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山谷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木云曦平静下来。她看向“医屠”,问道:“那先生的换脸术,换身术,成功过吗?”
“医屠”看着木云曦,说道:“迄今为止,还没有!”
木云曦又看向那一堆堆坟冢,沉默了!
“医屠”竟然有一丝释怀。虽然他对自己的医术是很自信的,但人世间,谁又能忍受得了那削骨剔肉之痛!更何况,木云曦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那种已知的疼痛会被放大千倍万倍,让疼痛的绝望深入骨髓,没有人能承受第二次。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医屠”莫名地希望木云曦能好好活着,哪怕就这样带一辈子面纱也没关系。
……
两人都没说话,又一前一后顺着山道走了回去。
一回到房间,木云曦掩上门,就一头埋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这么久了,她第一次哭。自从她在乱坟岗醒了过来,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她就从来没哭过,因为她知道哭是没用的!她的人生已经跌进烂泥里,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么多年,她撑着这具残破的驱壳,顶着这张形如恶鬼般的脸,猪狗不如地活在这个世上。每个夜里,她都会被噩梦惊醒!她忘不了木府被屠的那个夜里,到处都是哀嚎和惨叫…她也忘不了母亲惨死时那闭不上的眼睛和那句“一定要活下去”的希冀…
“娘啊!我想活下去!可是如果有生之年不能替木府沉冤昭雪,不能为爹娘报仇雪恨,我苟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木云曦在心底呐喊着。
她九死一生,差点命丧在玉渊之上,但她终是活着带回了“九天云霄”。“医屠”给了她一丝希望。可如今看来,这希望也是渺茫的。那山坡上已经有了数不清的坟冢,可这个手术却还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她不怕疼,但是如果这身体撑不过去了,她死了!木府就真的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那成百上千在木府被屠的亡灵也将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沉沦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所以只能再次用命去试一次!
木云曦站了起来,擦干净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房门。她来到“医屠”面前,坚定地说:“先生,我愿意试一次!”
“医屠”看着她,问:“想清楚了?即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后悔?”
木云曦也看着他,说:“不悔!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破釜沉舟!”
“医屠”抬头看了看木云曦,点点头说:“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屋好好休息。明日卯时你到菩提阁准备着,开始手术!”
木云曦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医屠”摇了几次案几上的铃,过了一会儿,七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陆续来到前厅。依次叩拜结束后,七人毕恭毕敬地在案几前站成一排。
原来这就是“医屠”座下的七大弟子。为首的年轻人,少年老成,办事沉稳,是大弟子明昊。排在第二位的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少女,是二弟子玉珏。接下来的分别是三弟子重昱,四弟子黎然,五弟子梓潼,六弟子檠乐…排在最末的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女,是“医屠”的关门弟子,心思灵敏,活泼开朗,名叫裳容…别看这几位弟子都年纪轻轻的,他们如今在江湖上可都是声名远扬、备受尊崇的医师。平时住在天虞山的七大别院,他们所擅长的医术各不相同,但这些年都得到“医屠”的亲传,各个都医术精湛,都能够独当一面。所以近些年来天虞山求医问药的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七个弟子便能医治,“医屠”倒也落得清闲,便潜心钻研医学,平日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次,“医屠”这么郑重其事地把所有弟子召集在一起,这在近几年还是头一回。弟子们都在心底沉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医屠”沉声说到:“明日,我要给一位姑娘做全身手术,这次的情况比较复杂。从今夜起,明昊,玉珏,裳容三个都要在菩提阁时刻准备着,听我接下来的吩咐。其余四人,依旧住在你们的别院。现在天气暖和起来,前来天虞山的病人越来越多,你们四人务必照管好这些人,分配给你们的药童侍女如果不够,自行前来调度,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不许任何人来菩提阁叨扰…”
七人齐声应了一声“弟子明白”,那四名弟子便转身退了出去。
“医屠”接着吩咐道:“这次,玉珏和裳容帮我打下手,明昊负责外围的准备工作,随时听候安排。”
裳容大眼睛眨了眨,轻快地问:“师傅,这次是什么来头的大人物,您怎么这么重视?”
“医屠”轻叹一声,说:“你们先下去吧!”
裳容吐了吐舌头,跟着师兄师姐走了出去…
第二天卯时,天色刚刚破晓,木云曦由侍女领着,顺着山道来到菩提阁。
菩提阁是天虞山最大的阁楼,建在天虞山南边的山坡上。这里就是“医屠”行医施药的地方。阁楼周围都被数不清的巨大而古老的菩提树重重包围着,所以菩提阁冬日暖和、夏日清凉,病者在这里痊愈恢复得极快。菩提阁楼下的地底下就是冰窖,很多名贵特殊药材都保存在此,方便取用…
此时的菩提阁仍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医屠”早已在阁楼准备好了。木云曦一走进去,就看见一张石床,石床周围的凹槽里摆满了冰块,石床上冒着白气。石床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动手术用的器具:刀、叉、针、剪、勺…还有很多不明白用途、看起来奇形怪状的工具依次陈列开来,整套器具复杂而多样,专是针就有上百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旁边一张大桌,上面摆满了中药和瓦罐,还有成团的纱布…
木云曦看到这些,感觉到骨髓深处散发出来锥心的疼痛,她强忍着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走到“医屠”面前。
“医屠”一招手,玉珏和裳容走了过来。“医屠”说:“你俩带这位姑娘去药池上药。”三人转身离开。
接着,“医屠”屏退了其余的人,明昊也被安排到隔壁的屋子去配药。
裳容对这位带着面纱的少女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师傅那样一个天生性子凉薄的人紧张。
来到药池,玉珏和裳容帮木云曦褪去衣物和面纱,两人都被眼前所见吓呆了。那哪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分明是一具老化枯竭的干尸…太恐怖了!俩人表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之前师傅叮嘱过,俩人没说什么,强忍着不适,往木云曦泡着的药池里添加药物。木云曦闭上眼睛,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看到真实自己的反应,这两位姑娘已经很善意地避开了她们的目光,没让木云曦太过难堪!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木云曦泡好了药物。玉珏和裳容给她披上一层薄纱,带着她返回石床。
“医屠”轻声对木云曦说:“接下来,要给你涂抹一种特制的药。它会让你不能说话,不能动,失去一切反应的能力。但你所有的感觉依旧存在,每一丝疼痛你都能感受得到。一会儿你要躺倒这个石床上,你会感觉到彻骨的冰寒,但这可以避免你的伤口感染。我会给你施刀,把你身上枯竭的血肉和坏死的经络神经剔去。我每施一刀,玉珏就要在伤口上涂抹凝血霜。这种血凝霜碰到血,会让人有种烈火焚烧的辣痛感,但它可以避免你因失血过多而死。等你全身枯竭的血肉和坏死的经络神经都剔除完后,我会用配置好的药物和纱布把你包裹起来。这样,你需要在石床上躺七七四十九天,每七天更换一次纱布。每次更换纱布时,你可能会有种皮被活活剥去的感觉。因为在这四十九天里,你的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会缓慢长出你自己的血肉、经络和皮肤。但纱布会和你表层的血肉粘连在一起,所以更换纱布时,就不可避免地会把表层不好的血肉撕扯掉,但这也能确保新换上来的药物能得到最好的吸收。这种剥皮的感觉在最后一次更换纱布时才会消失,因为那预示着你已经生成了自己的皮肤。在这整个四十九天里,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外,还会有无法消除的奇痒伴随着你,那是药物渗透进新生的血肉在促使其生长…我讲的这些,都是接下来你要亲身经历的,你准备好了吗?”
木云曦点了点头。其实,“医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把把尖刀插进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的疼痛,但她只能硬抗着前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木云曦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任由玉珏和裳容帮她涂抹上特质的药物。等药物涂抹完,木云曦闭上了眼睛,像被封印住一般,一丝都动弹不了…
“医屠”拿起锋利的刀,看着仿佛睡着了的木云曦,犹豫了一刹那,最终还是割了下去。枯竭的肉被剔掉,里面的血就往外涌,玉珏眼疾手快的抹上凝血霜,血竟然瞬间凝固住了。“医屠”接着割第二刀、第三刀…玉珏也不停地涂抹着血凝霜,裳容一边给“医屠”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要快速准确地提前准备好需要更换的刀具…三个人配合得很默契。
时间在流逝,“医屠”很担心木云曦,他割的每一刀都好像是割在自己身上,他的心疼得厉害,可他又不能停。
木云曦一动也不能动,但那每一刀都疼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数着每一刀…九十九…一百九十九…二百九十九…她太疼了,她想要放弃了,哪怕是即刻死了呢!…
这时,母亲出现在她眼前“儿啊!不管多艰难,一定要活下去!”…“娘!娘!娘…”木云曦高声喊着…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大哥每次都会高高地托举着她,不停地转啊转啊,大哥会故意加快速度,吓唬她,问:“怕不怕?”小云曦“咯咯”地笑个不停,回答:“不怕!再快点,再快点…”
二哥每次都会撅着屁股,笨拙地趴在园子里的草地上,高喊着:“好妹妹,快来骑马!”小云曦“咯咯”笑着跑过去,骑在二哥身上,用小手拍着二哥的屁股,高喊着:“笨马!笨马!跑快点…”
而三哥就是个纯粹的“小吃货”。每次厚着脸皮,央求出去采买的管家带着他一起去街上。每次回来都在兜里揣着半串糖葫芦、咬了两口的油酥饼或是零散的几块小糖糕…悄悄地领着小云曦躲在墙角偷偷分着吃。每当这时,小云曦就会悄悄使坏,每次都把三哥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急得三哥不停哀求道:“好妹妹,留点给三哥。三哥还没吃呢!”小云曦快速咀嚼,吞咽了下去,看着垂头丧气的三哥,“咯咯”地笑个不停…
而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和娘亲都会满眼宠溺地笑着,佯装嗔怒道:“你这小皮猴,尽知道欺负哥哥们,晚上不给饭吃!”小云曦才不害怕呢!晚上肯定能吃到最好的那只鸡腿,反正没人和她抢…
可是,脑海里的画面急剧转变。那天傍晚,小云曦追着三哥玩,突然摔了一跤。她像往常一样,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赖着不起来。小云曦一边哭一边眯着眼睛偷瞄着父亲、娘亲、大哥、二哥、三哥一齐朝自己跑了过来,云曦心里正偷着乐呢!一声巨响,木府的漆金大门被骤然推倒,一大群穿着战服的士兵冲了进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一时间木府血肉横飞,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父亲转过头,朝着娘亲大喊着什么,小云曦听不清,她已经被眼前这一切吓傻了,目瞪口呆地躺在地上…娘亲飞扑过来,一把抱起她,大声喊着父亲和三个哥哥的名字,朝后院跑了过去。在娘亲的奔跑中,小云曦看见父亲被一个手持大刀的士兵砍翻在地,父亲挣扎着想爬起来,士兵又补了一刀,砍在了父亲的脖子上,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父亲抽搐了几下就死了。大哥转回去,想拉起父亲,有个士兵举刀向大哥横砍了过去,尖刀插入大哥的腰部,从另一边穿了过去,鲜血汩汩地洒了一地,那个士兵大声骂咧了几句,把刀又快速抽了回来,大哥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重重摔在地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娘亲一直跑,一直跑,很多士兵追着过来,一路砍杀,一个接一个的人倒在了地上,有熟悉的管家、奶娘,还有从未见过的丫鬟小厮,鲜血溅了小云曦一脸一身…
最后,跑到后院的墙角边,娘亲站住了,没有路了。士兵们围了过来,娘亲绝望地后退着,双手紧紧抱住小云曦。士兵们拽着娘亲的头发,拖着返回前院,母亲死死拽着小云曦,艰难地弓着身子,保护着怀里的小云曦。一路拖到前院,不知什么时候起院子里摆放着十几只大笼子,拖着娘亲的士兵把娘亲推搡进了笼子里。
这十几只笼子里全是女人,甚至小女孩。她们像猪狗一样,被粗鲁地关在笼子里。而外面的屠杀仍在继续,有几个身上全是血的男孩子被士兵们扔进湖里,小云曦看见二哥三哥也在里面。男孩们在湖水里挣扎着浮了起来,几个士兵就拿起长树枝又把他们摁进水里,男孩子们的双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士兵们狂笑着,使劲捅着湖水里上下沉浮的身体…不一会儿几个男孩子全部淹死在冰凉的湖水里,背朝上飘着,一动也不动了…
娘亲双手抠着笼子的门,指甲都抠掉了,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流,朝着二哥三哥的尸体尖声大叫着,一口一口的血从嘴里喷出来,小云曦蜷缩在娘亲身旁,如同行尸走肉般已经失去了魂魄。
木府全府上下八百六十三口人,除了被关进笼子里的女人,其余的都在一夜之间被虐杀殆尽。这群士兵如同强盗一般,杀完人,把木府上下全部值钱的东西掠劫一空,用马车拉着装满女人的笼子,在漆黑一片中从木府撤离。离开时,还在木府四处放了火,熊熊大火把黑暗中的整个京城都染红了。木府这边这么大的动静,可四周却诡异地很安静,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可怕…
经历了整整一夜地狱般的噩梦,笼子里的女人们嗓子早就喊破了。一个个头发披散着,身上的衣裳也被撕扯成碎片,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她们一个个躺靠在笼子里,睁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看着这无边的黑暗,不知道接下来悲惨的命运又会把她们带向何方?
……
经过了一整天紧张的用刀,“医屠”没有吃没有喝,因为一刻都不能停。他也不想停,他只想这一切都快些结束,他深知木云曦此刻承受着怎样的剧痛…
玉珏和裳容也一刻都没停,此时都脸色疲惫不堪,但极度的紧张也让她们不敢有一丝松弛…
一千一百九十七刀…一千一百九十八刀…一千一百九十九刀…木云曦在千刀万剐的疼痛中,已经快到了能忍受的极限,她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了,噩梦般的回忆涌入大脑,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但她潜意识里还在数着割在自己身上的刀数,这样她才能靠着这一丝微薄的意志力挣扎着活着…
此时,石床上的木云曦早已面目全非,玉珏是“医屠”所有弟子中情绪最稳定、最不受外物干扰的弟子了,但是此时玉珏的内心是颤抖着的。她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少女,被一刀刀割得只剩下血肉露在外面,有些地方甚至看得见森森白骨。这少女本来就极瘦,这样看起来,竟然很像屠宰场里屠夫挂在外面吸引顾客的全羊骨架,上面还粘着薄厚不一的血肉,白的筋骨,红的血肉,纹理清晰地黏连在一起…可是这是活生生的人啊!胸口那片模糊的血肉还在微弱地起伏着…玉珏忍不住干呕起来,但手上抹药的动作却不敢停下来…而此时的裳容早已不敢看向石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医屠”的脸,即使是递刀,也仅限于看向“医屠”抬起来的手,她生怕自己的眼神不小心触碰到石床上躺着的那具躯体,那简直能把自己活活吓死…
一千两百九十九刀…木云曦意志模糊地数着。“医屠”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刀,接过裳容递过来的药罐,把药一层层涂抹在木云曦的脸上和身上,一旁的玉珏快速地用纱布把涂上厚厚一层药膏的地方轻轻包裹起来。
从天色刚刚破晓的卯时,一直到夜深人静的亥时,经过了一整个白天和大半个夜晚的忙碌,石床上的木云曦终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鼻孔、嘴唇处留下细细的缝,以确保呼吸畅通…
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玉珏和裳容终于顶不住疲惫,被“医屠”安排到阁楼西面的厢房休息去了。菩提阁内自有药童侍女们进来收拾干净,“医屠”静静地坐在石床边,看着木云曦。他伸手在木云曦的鼻孔前试探了一下,气息虽然很微弱,但呼吸还算均匀,“医屠”终于放心下来。
这时大弟子明昊走了进来,低声说:“师傅!您去休息休息吧!这姑娘,我来守着。”
“医屠”抬头看了看明昊,只见明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十分苍白…他知道明昊也一直在药房忙碌到现在,于是摇了摇头说:“你先去休息吧,我就在这躺椅上歇一会儿,我不累!”
明昊从隔壁的厢房里拿来一床被子,帮师傅盖在腿上,自己又到药房忙去了。他知道,这段时间用药肯定紧张,师傅又是个精益求精的人,给这位姑娘用的药必须是现用现熬。师傅特制的药膏可不容易炼出来,一满屋子的药材只能熬出一小瓶。今天,给这姑娘用的药,可是师傅前段时间不眠不休地熬了整整七天才得到的,下个七天又要用那么多,自己多累一些,师傅便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医屠”此刻毫无睡意。他看着躺在石床上的木云曦,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她那双深邃、清澈而冰冷的眼睛。那双眸子,就像高原上的湖泊,你只要认真看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在里面,你看得到自己,看得到这世间万物,看得到这人间百态…
在无尽的疼痛中,木云曦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不停地做着噩梦。深入骨髓的疼痛又把她拽进黑暗中,木云曦再次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一辆辆马车拉着装满女人的笼子,在黑暗中前行,渐渐远离了京城。木府燃烧的火光也慢慢地看不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亮,小云曦看见马车正在山道中颠簸前行。马车突然停住,前面有士兵跑过来和后面押送马车的士兵不知悄悄地说了什么,士兵们就用大黑布把笼子罩住。笼子里有人抓住笼子边缘哀求着想要口水喝,士兵们一边辱骂着,一边拿起铁棍就朝着笼子里的女人砸下来,反应慢一点的顿时就被砸晕了,鲜血顺着满是血污的脸往下流。这时,有士兵猥琐地笑着走近笼子,当即解开裤子,对着晕过去的女人就尿了起来,尿水洒了晕过去的女人一身一脸,士兵呸了口唾液骂到:“要喝水是吧?来尝尝爷爷尿的滋味,好不好喝?”笼子里的人吓得蜷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笼子被黑布罩住后,马车继续前进着。小云曦迷迷糊糊地躺在母亲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笼子里闷热不堪,笼子里有的人衰弱地呻吟着,有的人已经默默地死去…小云曦也很难受,但她不敢哭,她害怕自己一哭,就会像昨天傍晚在木府的园子里摔了一跤哭起来一样,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
又过了很久,感觉生命都快走到了尽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士兵撤走了黑布,小云曦发现又到了晚上,夜空黑沉沉的。有士兵拿着铁棍把笼子里的女人们赶了下来。女人们有气无力地爬出笼子,聚拢在一起。每个笼子都有好多人早已死了,士兵们就把这些死了的人扔在一旁,不一会儿,尸体就横七竖八地堆成了座小山。
这里是军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排排低矮的房子密密麻麻地靠在军营的高墙边,一眼望不到头。
这时,大家才清晰地听到,有女人不断的惨叫声和哀求声从不远处传过来,还伴随着男人粗暴猥亵的笑声和咒骂声…站在这里的女人们一个个瑟瑟发抖,有些已经猜到等待她们的将会是什么,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深重的绝望和害怕…
女人们被几个士兵吆喝着,推搡着,安排进了这些房子里。小云曦死死拽着娘亲的手,和娘亲一起被推进其中一个房间。
房间里很暗,借着屋外燃烧着的火把的光,可以依稀看到地上堆着一堆稻草,角落里有两个破瓦罐,边上还散着几块碎瓦片。其中一只瓦罐装着水,另一只什么都没装,但有一股子刺鼻的尿味。娘亲赶紧抱起土罐,给小云曦喂了点水喝,小云曦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娘亲自己也喝了些。娘亲就抱着小云曦在稻草堆里躺了下来。不远处响着各种惨叫声,暴喝声,还有淫笑声…各种声音充斥着耳膜,小云曦肚子饿的难受,但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娘亲紧紧捂着她的耳朵,过了一会儿,她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重重的推开,几个光着身子,裤腰都没系紧的士兵把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姑娘推了进来,姑娘重重倒在地上,士兵们骂骂咧咧道:“真他娘不尽兴!这么些个官宦府邸出来的女人,也太不经事…他娘的!”接着重重地关上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云曦被惊醒,哆嗦着恐惧地瞪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娘亲爬起来把这个姑娘拖在稻草上。借着窗户外微弱的亮光,只见这个姑娘一身淤青和污血,身上到处是伤痕,脸都肿得看不清原来的样貌了,衣裳都被撕扯碎了,全身上下只剩下几块破布挂着…娘亲轻轻地推了推这个姑娘,低声喊道:“姑娘!姑娘…”只见这个姑娘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木云曦的娘亲,微弱地喊了声:“娘亲!”眼泪无声地顺着肿胀的眼角流了下来,然后头一偏,就死了!
小云曦看到娘亲紧紧咬着嘴唇,在黑暗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突然,她拽起小云曦,拖到瓦罐边,使劲捂住小云曦的嘴,抓起地上的碎瓦片,就往小云曦脸上身上拼命地划起来。小云曦疼痛难忍,挣扎着,想哭喊,可是娘亲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摁住她,更用力的捂住她的嘴,疯了一样用手上的碎瓦片仍不停划着…小云曦害怕极了,这还是自己那个温柔可亲的娘亲吗?脸上身上的剧痛让她难以忍受,可是她却挣扎着爬不起来。她想要躲开那碎瓦片,可是却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停住了手。而此时的小云曦感觉到千刀万剐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但她已经力竭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娘亲抓着碎瓦片,踉踉跄跄地又走到那具死尸边,拼命地划着死尸,不一会儿,死尸就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了。
娘亲扶着胸口,靠着墙喘息了片刻,又连忙把死尸身上仅存的几片碎布挂在了小云曦身上,把小云曦身上割碎的破衣烂裳披在了死尸身上。
紧接着,她对着窗外,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然后把一块鲜血淋漓的碎瓦片塞到小云曦手里,小云曦哪里还有力气抓得住碎瓦片。娘亲就用左手紧抓住小云曦塞着碎瓦片的拳头,然后右手抓着另一块沾满鲜血的碎瓦片,在小云曦身上割着。娘亲一边割着,一边高声哭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小疯婆子!我家小云曦怎么惹着你了?你竟然把她害死了!”小云曦被拖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娘亲又悲伤地大哭着喊着:“我的小云曦啊!你死得好惨啊!”
周围渐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只听“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士兵跟着一个领头的军士冲了进来。娘亲立刻疯了一样,一边用碎瓦片划着小云曦的身体,一边恶狠狠地大叫着:“你杀了我女儿,我要你生不如死!”然后对着冲进来的人大哭大闹道:“这个小蹄子被鬼附身了,她杀死了我的女儿!你们要替我做主啊!”军士一脚踢在小云曦娘亲的身上,娘亲就飞了出去,撞到墙上,掉落在地上,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小云曦没了母亲的拖拽,像死尸一样倒在了墙角。
军士吐了口吐沫,高声骂到:“他娘的!大半夜吵着老子睡不着觉!”然后朝身后的一个士兵说:“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士兵立刻前来查看,可是两具死尸都已经血肉模糊了,能看出个什么?他又走到小云曦娘亲身边看了看,然后对着军士说:“报告!这两个已经死了,那一个还活着。”军士气急败坏地吼道:“管她娘的活的死的,都给老子丢到乱坟岗去!”
这时外面一个士兵跑了进来,对着头领悄声说:“上面说,今夜这批都是京城木府抓来的,事情非同小可。让您检查仔细了,别落下一个活口。不然就麻烦大了!”
军士沉思了一会儿,对一个士兵说:“去把军医给我叫来!”士兵答应着立刻去找军医。
军士又对后面几个士兵说:“他娘的!查验完,死了的丢乱坟岗,还活着的拖到前院去,不是还有几个不尽兴的嘛!让他们尽尽兴…”后面几个士兵“嘿嘿”的笑起来,眼神猥琐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小云曦的娘亲。
正在这时,小云曦的娘亲腾地爬了起来,一口咬住军士的耳朵,军士疼得“嗷嗷”叫了两声,然后用拳头使劲砸向她的头和身体,小云曦的娘亲死命咬住,就是不松口。后面的士兵也跑过来对着她拳打脚踢,小云曦的娘亲还是死命咬着,军士拔出佩刀,一刀插进她的身体里,小云曦的娘亲摔倒在地,嘴里咬掉了军士的半个耳朵。军士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气急败坏地一脚又一脚地踢在小云曦娘亲的身上…小云曦的娘亲弓着身子,终于承受不住,连喷了好几口鲜血,当场就死了。
这时,军医跟着刚才那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军医大半夜被叫起来,来叫他的人语气还很不好。他又不敢发作,心里的火气憋着难受。他先把军士的耳朵包扎好!然后敷衍了事地检查了屋里三人的情况,转过来说:“都死了!”这时的小云曦已经微弱得呼吸都快没了,死尸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军士骂骂咧咧地说:“把她们三个通通扔去乱坟岗!”几个士兵答应着,把地上的三人拖到了外面。
运送尸体的士兵,拉着几辆马车,把今夜死了的人都拖上车。在拖拽中,小云曦坚持不住,昏死了过去。
昏死过去的一刹那,小云曦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刚才娘亲发出惨叫、吸引这群人过来时悄悄地对她说的话:“云曦,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娘亲带你去爬山,你摔跤蹭破了皮,娘亲在山上寻的药草吗?你出去后,找到这种草,嚼细了敷在身上。记住,不管多艰难,一定要活下去!”
……
“啊!疼!”小云曦再次醒来时,只感觉全身蚀骨的疼痛,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横七竖八地压在自己身上,于是挣扎着用手想去推开。手触摸到的,是一片冰凉的感觉,她顺着往上摸,摸到几缕布一般的东西。她疑惑不已,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伸手又往上碰了碰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这次她摸到了一团一团的细丝缠绕在一起。小云曦吓得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把眼睛睁了开来。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些许星光微亮着。借着暗淡的星光,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青黑色的脸,脸上沾满干涸的血污,头发杂乱地垂在一边,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瞪着小云曦。小云曦一个激灵,差点吓晕过去。这是一张死尸的脸!
小云曦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军士说要把她们扔到乱坟岗。小云曦挣扎着转动了一下头,她的脊背一阵发凉。她看见,她的身上,四周,身下,全是死尸。小云曦害怕到了极点,忍不住干呕起来。她拼命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想从这死人堆里爬出来。可是那些死尸紧紧压在自己身上,她一动,死尸也跟着动,小云曦感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
小云曦又回想起娘亲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云曦,不管多艰难,一定要活下去!”
是啊!一定要活下去!她现在是木府唯一的希望了。小云曦咬着牙,一直扭动着身体。经过一番挣扎,身上的死尸慢慢地松动了一些,小云曦也顾不得恶心和害怕,她抠住一切可以用力的地方往上挪动,有时候是某具死尸的头,有时候可能又是另一具死尸的眼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力竭的小云曦终于喘着粗气,挪到了最上面。她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杂草丛生,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几块破了的墓碑孤零零地立着。杂草中破碎的白骨到处都是,估计是葬死尸的时候埋得不深,被野狗刨出来,到处拖拽着撕咬啃噬后留下来的。
而小云曦脚下这片,是一个巨大的浅坑,坑里都是死尸,尸体杂乱地纠缠在一块,显然是被人乱扔在这儿的…
小云曦吃力地挪动着脚步,离开了乱坟岗。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云曦漫山遍野的走着,饿了就吃树上的野果,渴了就喝山里的溪水,困了就找隐蔽的小山洞蜷缩着歇息…她四处寻找着小时候娘亲为她找的那种草药,虽然很难找到,但零星总还是能找到几棵。每当找到后,她就连根拔了起来,到溪水边清洗干净,然后一口一口地咀嚼着,连根和茎都不放过,嚼细了敷在自己的伤口上。
这种草药,有种淡淡的清香,敷在伤口上,伤口处还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小云曦身上好几处的伤口已经化脓了,疼得小云曦恨不得连同肉一起抠掉。敷了这种草药以后,化脓的地方会慢慢结痂,碎瓦片割出来的裂痕也不再向外渗血…
经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草药的作用下小云曦身上的伤口终于愈合了,可是全身上下都留下严重的疤痕,像是长了一层粗糙的壳,凹凸不平,干涸枯竭,十分恐怖…
小云曦不敢去有人的地方。因为她深知自己现在是一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模样,人见人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就一直在大深山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有时,她也会经过一些乱坟岗。但是,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她从乱坟岗被人丢弃的死尸身上扒下衣物,将自己缠裹得严严实实。这样,即便偶尔在山道上遇到人,也只是会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嫌弃地绕道而行,而不是被人当做恶鬼一样,大叫着驱赶,追着拿石块砸…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少时日,一年接着一年,小云曦猪狗不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想去探寻木府被屠的原因,她想为父母兄弟报仇,可是就她现在这副模样,还没靠近人,就被人像躲瘟疫一般逃离开。她又怎么去了解木府被屠的来龙去脉,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报仇雪恨的对象是谁?
直到有一天,在某个山道上,她听到有两位老者说起天虞山的“医屠”,并且了解到“医屠”正在重金寻找“九天云霄”。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于是她才来到天虞山,才发生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
……
天虞山菩提阁内,“医屠”已经在这守了六天六夜,他一直看着石床上躺着的木云曦,隔一会儿就站起来帮她探探呼吸、号号脉,感觉一切都正常时,“医屠”就会松一口气,又坐在石床边的躺椅上静静地看着。有时实在撑不住,就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一小会儿…
明昊、玉珏、裳容三人都曾多次请求换“医屠”来守着木云曦,“医屠”都摇摇头拒绝了。于是三人就在药房忙碌着,随时等候着“医屠”的吩咐。
今天是换药的日子,对木云曦来说,也是整个七七四十九天里最重要最难熬的一天。因为换纱布时就像剥皮一般,只能轻轻扯去和纱布粘连在一起的血肉,但是不管多轻,血肉硬生生地被扯去,也是无法忍受的疼痛。
“医屠”轻轻地剥开纱布,玉珏轻轻地给木云曦上好一层厚厚的药,紧接着又用新纱布把木云曦包裹起来,裳容不停地给他俩递着要用的东西…
整个过程是极其痛苦的。因为此时的木云曦就是个没有皮肤,浑身血肉模糊,新肉还没完全长出来的样子,异常恐怖!
此刻木云曦又陷入木府被屠和军营里母亲惨死的回忆中,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却动弹不得。她在心里大喊着:“娘亲!父亲!哥哥…”可是这些她最亲的人,却离她越来越远…
木云曦哭着喊着,她想跟着他们一起离去,却迈不开步子…
“医屠”三人终于给木云曦换好了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医屠”又和平时一样,伸手给木云曦探了探呼吸。这一探,吓得“医屠”惊呼了一声,木云曦的呼吸十分急促,时有时无。“医屠”赶紧给木云曦号了号脉,木云曦的脉相也十分紊乱,断断续续的…
“医屠”立刻紧张起来,这是不好的预兆。他又伸手贴着木云曦额头上的纱布,隔着纱布,“医屠”都能感觉到木云曦极速上升的体温。照这个情况,木云曦很快就会昏厥,然后全身喷血而死!
“医屠”的全身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脊背一阵发寒。玉珏和裳容被“医屠”的神情吓了一大跳,正手足无措地站着…
“医屠”大喊一句:“快去冰窖取‘九天云霄’来!”玉珏立刻跑了出去。
裳容一听,生气的说:“师傅,‘九天云霄”可是要用来保您的命的,您不可以把它用在这个姑娘身上!”
“医屠”没说话。这时,玉珏已经抱着那个盒子跑了进来。“医屠”打开盒子,“九天云霄”在盒子里晶莹剔透,正妖艳地泛着点点蓝光,冒着白气。
“医屠”用冰剪剪断一片花瓣,用冰剪夹着放到了木云曦唇边。那泛着点点蓝光的花瓣竟慢慢融化成一滴滴蓝色的水珠,流入木云曦嘴里。
“医屠”一片接着一片剪着“九天云霄”的花瓣喂给木云曦。裳容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整朵“九天云霄”就全用完了。
“医屠”又探了探木云曦的呼吸,呼吸又恢复了,均匀,顺畅。木云曦的脉相也平稳了,体温也正常了。“医屠”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坐在躺椅上静静地看着木云曦。
这时,裳容哭着把大师哥明昊请了进来,边走边哭着说:“那‘九天云霄’可是师傅留着给自己续命的!找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傅竟为了这个不相干的姑娘,都快把‘九天云霄’用没了,大师兄,你说怎么办?”
明昊走了进来,看到一脸疲惫的“医屠”正一直静静地看着石床上躺着的姑娘,动了动嘴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明昊叹了口气,对裳容说:“你先下去吧!让师傅好好休息一下!”
裳容见“九天云霄”已经用没了,知道自己急也没用,嘟着嘴生气地走了出去。
明昊让玉珏也去休息一会儿。玉珏眼中含着泪,轻声对明昊说:“大师兄,我知道“‘九天云霄’对师傅很重要,可是师傅刚才看着这位姑娘快不行了,神情很着急,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师傅,所以我才跑去冰窖取来‘九天云霄’的…”
明昊拍了拍玉珏的肩膀,轻声说:“这不怪你!去休息会儿吧。”
玉珏退了出去,明昊站在“医屠”身后,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看着“医屠”。
房间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