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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银尘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接着给她递来一件奇形怪状的玩具。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形状的怪东西入手很沉,而且摸上去像是兽皮和昆虫的甲壳相互缝合的质感,林绚尘回忆起来,第一次摸到着昆虫甲壳一样的质感时,银尘告诉她这叫塑料。
她按照银尘教给的方式,将那怪物一样的东西凑到眼前,两只分开的大圆筒冲着洋馆的大门,那一瞬间,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她看到那相当于两个圆相割的双环形状的视野里,出现了身穿绿色皂衣的巨人。
那身穿亮绿色的皂衣的,应该是狱卒之类的人,此时看上去头大如房屋,眼大如车轮,甚至脸上的痤疮,都有盘子那么大。那“巨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口屎黄色的牙齿,似乎在大声呵斥着什么,可是,林绚尘离他太远了,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听到。
“你把放大倍数开太过了。”银尘握住林绚尘柔嫩冰冷的小手,教她转动一个旋钮。“好了好了。”巨当人也似的狱卒变化为正常人的大小时,林绚尘赶紧叫道,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丝兴奋。“围观是人的的天性。”银尘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说,怕伤了女孩的心呢。
一副在工业时代可能并不昂贵的望远镜,就让林绚尘短暂地忘却了王府崩灭的痛。她举着那双筒望远镜,感觉自己仿佛一个透明的人,置身于洋馆的门口,可以仔仔细细地看这些狱卒们的准备,以及门里即将排队出来的几个婆子。林绚尘看了她们的脸一眼,有点失望,这些人都是王府只能够看护内院的仆人,没有什么价值,林绚尘甚至怀疑自己就是去救她们,她们也不太能够想起来要感谢她。她转动着望远镜,发现自己没法绕过大门看到里面更多的情形,便放下了银尘早就准备好的玩具,愣愣看着那雨中淌水的棚子发呆。
狱卒们进进出出几个来回,就将一切准备好了,在一位头上顶着红色斗笠一样的帽子的狱卒的吆喝声中,赤身露体的女人先被赶了出来,如同不甘心地被赶入羊圈的绵羊,低着头,弓着身子,扭捏地迈步朝前,到了棚子里面,她们的脚踩在败草之上发出沙沙响声,而这声音陡然成为这片地区唯一的声音。
雨忽然静默起来,而百姓们议论的声音也忽然消失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那些被迫走上一方方小矮凳的女人,仿佛许多鸭,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样。女人们在凳子上站着,难堪地红了脸,低着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她们的身体还算丰盈,并没有那些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囚徒那般的形销骨立,显然她们在临近被卖的这几天,结结实实地吃了几顿饱饭。
雨似乎小了点,薄雾稍微散开,人群之中不再积攒着静默,发出一阵阵赞叹,起初的赞叹声只是几个点,接着便慢慢地连成片,最后堆叠成一道并不如何凶暴的波纹,快速扩散开去。
百姓们惊讶于这些下等仆人们的美貌,尽管这些婆子中间有些人已经两鬓斑白,皱纹满脸,可是她们之中也有很年轻的媳妇儿,这些人身材姣好,五官清秀可人,长期在王府中的生活,也使得她们带上了一点点王府的气质,而这种气质,才是如今待价而沽的根本。
“女人和女人并无区别,但是这气质,这做派,这眼光,这手巧,可就是天大的不同咯!”林绚尘听到不远处的百姓堆里传来这样的议论声,那似乎是另外一个年轻的书生的声音。
“果然不愧是王府出来的,这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呀!”另外一道声音传来,听口气似乎是个练武的雄壮汉子。
第一队女眷放出来的之后,官家并没有直接在栅栏前面的木桩子上挂上标价幡,而是放出了第二队女眷,林绚尘只看了这些人一眼,身体就猛然僵硬了。
“王夫人?”她失声叫道。
没错,为首的那人,就是王夫人,身后跟着马姨娘,周姨娘,之后才是李夫人,而李夫人之后跟着王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却始终不见冯夫人的身影,林绚尘看到这一幕,不禁落下泪来,她以为冯夫人那样美妙柔弱的女人,可能扛不住牢房里的恶劣环境,早早瘐毙了。
“大半年了,我都没有给她上一次香——不过早早离开着艰难的尘世,也好过在这里赤身露体地任人亵玩,也免了随后几年或者十几年悲惨的生活了。”林绚尘流着泪想着,却完全没法发现在拥挤的百姓中间,一位黑纱罩脸的黑衣女子正在想方设法往过挤。
“别想太多,能救一个是一个。”银尘轻轻擦掉林绚尘脸上的泪珠,却听到林绚尘忽然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错!”银发男孩的手在空中停住了,过了一秒,才继续将小女孩脸上晶莹柔美的泪珠裁掉。
“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没什么,总之我不该——总之我不对就是了。”女孩最终也没有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林绚尘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在这里哭泣,没有资格去凭吊离散了的亲人,因为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一夜之间忽然就换了世界,一夜之间就忽然被迫和所有亲人永诀的男子。
她知道,对自己的夫君而言,思乡,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剧毒。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声铜锣的响声,颇有一点好戏开锣的味道。她赶忙抬头,看到皂衣狱卒们将价码幡分别挂起,同时在洋馆的正门前面铺上一条红红的毛毡,林绚尘和银尘一起,观察着棚子下面要发卖的崇王府家眷,发现少了很多人。
“不会吧?!”林绚尘脸色发白:“难道少了一多半?”她在那些即将贩卖的女奴之中,找到了霓雯等等二三等的大丫鬟,却发现最最重要的人,如王云芳,赵月诗等人俱都不在。
“估计剩下的人在里面,有专场的拍卖会,不说别的,光是王夫人弄来的那些竞争世子福晋的女孩,还有赵月诗,赵香兰,都没有在——”
“咦?!”林绚尘惊叫一声,打断了银尘的话,银尘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位似乎有点印象的女孩,这个女孩此时非常之凄惨,并没有从洋馆里面出来,而是直接被关在囚车里面,从崇文门内缓缓送出。
她后面的一辆车上,关着王云芬,王云芬后面的,赫然就是崇王府里的一众男丁。
领头的就是赵光冲,与他相邻的囚车里面跪着他的幕僚清客,再远处才是他的小厮,跟班,长随,最后才是各处采买管事之人。这些人才像是真正的囚徒,一个个脸色灰黄,瘦骨嶙峋,被困锁在靠人力拉着的囚车里面,如同一只只即将被送上解剖台的瘦老鼠。
囚车部队特意在崇文门外停住,一位像是将官的身穿暗蓝色锁甲,却带着奇怪的大红斗笠的男人策马越众而出,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视着聚拢而来的百姓,他清了清嗓子,没有使用任何聚魂式,仅仅靠着战气就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赵光冲,勾结死党,交通禁物,窝藏要犯家财,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又有纵容家人敛财,间接害死人命三条等诸般过失,有忝祖德,且有传言指画国事,妄图左右皇统传承,按例当凌迟,然先皇遗诏,不忍同胞相残,朕也念其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两袖清风,上佐先皇,下赡皇爷遗孀,劳苦之功,不容忽视,且一生刚正,治学右方,以深厚学识弹压昭和九年学变,舌战群儒,其风采,朕回想起来亦历历在目,故而功过相抵,免死论生,改凌迟为流放两千七百里,至南海瘴疾道普洛县孤岛守礁,终身不得返回本土,其家眷男丁,长子确信于剿匪时战死阵中,次子愚钝顽劣,不学无术,诋毁科举,亦不曾过问家务,不知其父一切所为,故免罪,废黜世封,遣送于金陵祖地,耕田守陵,余者男丁,尤其幕僚,掌柜,各处办事人等,皆参与附逆谋反,又不在先皇抚恤之例,故按例一律处斩,不得延误。女眷着令三司会审,另行安排,钦此。”
年轻将官说完,居然当着老百姓的面儿使了个龙凤呈祥团花大水袖,一对儿藏蓝色的袖子使唤得噼啪作响,龙飞凤舞。林绚尘看到那人熟稔的动作,只觉得一股浓浓的违和感扑面而来。“怎么可能是这个?”她低声道。“怎么了?”她身旁的男孩关切地问。
“那人宣读完圣旨之后,使的那个礼……完全不通啊?”
“怎么不通?”银发男孩还没有发现这个细节:“我觉得他的暗器手法挺好的——”
“龙凤呈祥团花大水袖,那是只有建州奴儿才用的礼节。”
“不是说第五王朝传下来,在第六王朝发扬光大了么?”
“第五王朝传下来的,是单膝屈尊单手水袖礼,不是龙凤呈祥团花大水袖,这点你大概是被朝廷里派来的宣讲官骗了。”林绚尘说出了一个非常陌生的礼节名称,这个所谓的“单膝屈尊单手水袖礼”银尘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他费了一阵工夫,才模糊地想起自己似乎是在南边沿海的某座先代地宫中看过描述这种礼节的岩画,岩画的后半部分便是著名的《五雷正法》的修炼图谱,这样才让他有那么一丝印象,否则,只怕又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而龙凤呈祥团花大水袖那是建州奴儿的礼节,一直都是,不知道那位将官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使用这样的礼节?习惯?他看起来就是个南方人,怎么也不像是建州出身——”
“他是韩霜似,韩家的最后一个人。”白银色的瞳孔中,陡然间大雪弥漫,魔法师比女孩更清晰地感觉到了不妥:“这个人是抗击北国的英雄,如今使用建州奴儿的礼节,这可不是‘说不通’这么简单的事情了。绚儿,我想我得悄悄潜入那个洋馆中看看,看看那些官人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那外面的人怎么办?霓雯粉黛儿可都在——”
“赎身的事情和拜狱商量。”银尘说着,发动暗影潜伏消失了。
“拜狱哥石块木头!”小女孩气得一跺脚,眼泪又掉下来几颗,却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木头前来报到。”
“讨厌!也和万大哥一样油嘴滑舌了!”林绚尘被拜狱这么一搞,反而给逗笑了,也暂时忘了先前那雾霾一样的心情。林绚尘自然之道,和官府交割这样的事情,自然有鬼老和天方剑士等人出面的,她和银尘,不过是临场指挥而已。
韩霜似宣读完越皇的圣旨,便和几位狱卒交割,这一伙狱卒是要押送赵光冲去南海的,和别的狱卒不同,身穿着黄褐色的“土兽铠”锁子甲,背上背着链刀和钩锁。他们牵来一头杂毛驴子,为囚车重新套车,接着就赶上囚车朝十里亭行去了,新朝规矩,但凡押送去流放苦役的犯人,不准走水路。
林绚尘呆呆看着舅父苍老佝偻的身影,看着他忽然之间就全白了的头发,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想喊,可是喉咙里堵塞着大团湿冷凝重的空气,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她踮起脚,伸出手晃了晃,想来吸引舅父的注意,让他朝这边看一眼,可是舅父早就两眼无神地瞪着前方,对于街道两旁的百姓的喧闹不闻不问。
百姓是很好被愚弄的,至少这一刻十分容易被愚弄,他们听了圣旨,便以为这个和他们其实并没有任何交集(赵光冲之前几乎没有来过应天府)的崇王爷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谩骂嘲弄之声不绝于耳,林绚尘听着百姓们的议论,只觉得心如刀绞,她十分十分想大喊出来,告诉这些百姓们,这个所谓的“附逆”的舅父究竟是个怎样温柔的长辈,怎样一个负责任的父亲,怎样一个孝顺的儿子,怎样一个忠诚的臣子。林绚尘直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舅父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她看来所谓的“附逆”“窝藏”之类的罪名,不过是朝中政敌们罗织的“莫须有”而已,可是她没有喊出声来,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的声音如何洪亮,就算自己的理由如何充分,在圣旨面前,也无法改变这些百姓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