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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手持着请柬的手僵在空中,脸上渐渐的见了些愠色。
班主儿的视线四下乱瞟着,她在强迫自己忽视那柄横在她眼前的、明晃晃的军刀。
“如意楼、真是、不识好歹。”
本田一字一顿的用中文说,作势要收回那张请柬。
只听里间飘出一句话来,金丝绒似的嗓子,有一点微微的哑,叫人听在耳朵里,却酥在了心上。
“有客人来了,怎么不叫我?”
却见锦瑟娉娉婷婷的走出来,没有扮上妆,可是嘴唇却涂红了,她只穿了内搭的白衫子,王昭君的那件戏服披在外头,像是披着五彩斑斓的皮。
她的身上分明遮得严严实实的,长长的戏服袖子长到手腕,拖拖拉拉的下摆盖过脚踝,可是却叫人难免生出些绮想的念头来。
锦瑟就那么一步一步的走出来,像是没有见到那些提着刺刀戴着帽子的兵一样。她伸出手来,艳红的、染了红蔻丹的指甲长长的,轻描淡写的捻住了那张洒了金粉的请柬。
可是拿到了手里,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低头微微福一福身:“锦瑟一定如期赴约。”
本田这下子满意了,披在肩上的军装外套一甩就要离开。
院子里晾着一排排的洗过的戏服,上面金线银线绣着花,五彩斑斓的,提着军刀的日本兵正要上前去划拉几道,只见本田一抬手,便立刻消停了下来。
日本人走了,锦瑟抿着唇,一脸惨白的把身上披着的那件王昭君的戏服褪下来,只穿着件白衫子站在那里,如意楼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静得如同死寂,没有人说话。
锦瑟把戏服挽在臂弯里,什么都没说,仍然是娉娉婷婷的回屋里去了。
“锦瑟不是嗓子坏了唱不了吗?”秦瑟瑟小声的问鸳鸯。
“你傻啊,”鸳鸯一个指头点在她的脑门上,“他们叫锦瑟去,哪里是真的叫她去唱什么堂会啊。”
“听说军营里的日本人都是好几十个人轮着上的,他们管那个叫‘慰安妇’。”
秦瑟瑟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旁边一个姑娘忍不住道:“那锦瑟不是凶多吉少了,她知道……”
鸳鸯摊一摊手:“锦瑟什么不知道啊,可是日本人都拿刀逼着了,她能不去吗?”
“诶……”
秦瑟瑟一直到晚上给锦瑟上妆的时候都一直魂不守舍的。
“胭脂拿给我一下。”
“……哦。”她笨手笨脚的在锦瑟的妆奁里面找,一个不留神,刚开了没有多久的胭脂匣子让她失手打碎了。
锦瑟闻声回头一看,发现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没事,还有新的没开封。”
秦瑟瑟毛手毛脚的找新的那罐,又一不小心打翻了油彩,弄得袖子上全都是颜色。
“得了得了,你别碰了,”锦瑟有些无奈道,“现在世道乱,胭脂也不便宜,回头全让你糟蹋了。”
秦瑟瑟眼看着忙没帮上,反添倒忙,有些尴尬的戳在那里,半晌,她又问:“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锦瑟翻了个白眼:“废话,我不去难道你去啊?”
“黄司令倒了,我不去,如意楼上上下下多少姑娘,全都得跟着遭灾。”
秦瑟瑟抿着唇,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要叫锦瑟不要去了,可是锦瑟不去,谁又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呢。
“哟,心疼啦?”锦瑟还是惯常的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就是做这一行的,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奇怪,秦瑟瑟想,她明明有血有肉的,受伤了会疼,刺破了会流血,可是为什么偏像西洋人做的人偶一样,腹中空空,仿佛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徒有一颗不带血的心。
“不许你那么说自己,你明明就是唱戏的,才不是什么……”
才不是什么?
女支女?女表子?那些她曾经看不起的、上不得台面的次等人。
可是锦瑟却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花儿,她反手捏起眉笔给自己画眉毛,哼着小曲儿扮上了。
秦瑟瑟低头在一旁看着,像是一时间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她拉住锦瑟的戏服衣袖:“姐姐,我也想涂手指甲。”
锦瑟撇她一眼:“你不是嫌这个不正经吗?”
秦瑟瑟固执的没有回话。
锦瑟握着她小而白的手指,细细的在上面涂了火红火红的蔻丹油。
秦瑟瑟素着脸,学生头,涂红了指甲看上去有些滑稽,活脱脱的一个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孩子,锦瑟一边涂一边笑,笑够了又接着涂,直涂到她的十根指头都和自己一样红艳艳的。
“锦瑟,有客人来了。”
她旋上盖子,对着秦瑟瑟又笑了一番,接着又像惯常那样扭着腰肢走了。
晚上回来,秦瑟瑟殷勤的替她卸了妆,两个人并排睡好,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爬出了被窝,她把锦瑟王昭君的那套戏服藏了起来。
……
锦瑟这一觉睡过了午饭点儿,像是要把这辈子缺了的懒觉都补上似的,这期间既没有喊她接客也没有人叫她做别的事情,任凭她舒舒服服的在床上躺到自然醒。
她收拾好自己拉开门,里里外外的寻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怎么好像少了一套戏服?”
鸳鸯抬眼看了一眼说:“秦瑟瑟那丫头毛手毛脚的,今天早晨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泼了茶水上去,正在院子里洗呢。”
“真是的,我都说了叫她不要动茶水了……”
锦瑟又转悠到院子里,到处都不见秦瑟瑟。
左找右找也找不到她,锦瑟干脆又回了房,翻箱倒柜的把秦沛民给她的那一箱珠宝银洋找出来,连同自己妆奁里值钱的东西一并搁在一块儿,打算留给秦瑟瑟。
“差不多到时候了,锦瑟,准备扮上吧。”班主儿在外面喊。
锦瑟拿了桌角上的手把壶,直接对着壶嘴往口中灌了一口,她开戏前总是要喝上这么一口茶水的。
她才刚涂了脸,便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手把壶里被人下了东西,这是锦瑟清醒时留下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