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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宦官曹泰便出宫办事,径直南下见郭绍去了。
此时南唐国南都(南昌)的太上皇李璟重病去世,南都文武率各地官吏上表投降,至此尚未攻占的南唐国西面和南面大片土地归入大周版图。
江宁城府衙内,郭绍专程叫人设了灵堂,在门窗上挂上白幡,祭奠南唐国太上君,并邀江宁府各级官员前来参加。来的人很多,这是周军主帅郭绍签押的邀请函,又是为了祭奠李璟,无论什么立场的文官,都不便谢绝。
郭绍和王朴以及诸将站在大堂旁边的屋檐下,与陆续到来的南唐国官员见礼,人到的越来越多。
二三月之交,府衙院子里种的几棵李子树白花盛开,正与白色的幡布纸钱映衬,绽放到极致的白花瓣零星从树上凋落,此情此景连春天也有几分萧瑟伤情。还有几个士卒拿着䦆头在院子里挖坑,前来的官员无不悄悄侧目,好奇地看那些人在府衙院子里挖坑作甚么用。
因为是拜灵堂,郭绍等人自然也不能随便笑,礼节之间大家都板着脸,气氛肃穆低沉。
就在这时,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大胡子从大门那边过来了,不是韩熙载是谁?李谷见其打扮,神色顿时一变,郭绍则不动声色瞧着。
韩熙载走到大堂门口,也不理会站在屋檐下的郭绍等周军文武,“扑通”一下就跪伏在地,“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伤心地念叨,比死了他爹娘还伤心。
周军这边的人顿时哗然议论,董遵诲一脸恼怒。郭绍忙转头瞪了董遵诲一眼,大伙儿便没什么举动,纷纷瞧着披麻戴孝的韩熙载在那里哭。
郭绍心里是真的不理解人们怎么能那么伤心,旧主给过自己恩惠不假,要是从理性上想大家都应该感恩,正所谓人们提倡的忠孝。可主人毕竟不是爹娘,都没朝夕相处,哪来的那么深的感情?反正换作郭绍的话,这种情况压根伤心不起来……或许古人的感情构成因素,和郭绍不太一样吧。
南唐国都变成大周的了,韩熙载还在那里哭旧主,着实让大周的文武挺尴尬的。
不过郭绍此时没阻拦韩熙载,并且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南唐国诸臣,大伙儿都是要脸的人,就算里面很多都想面对现实、在大周朝廷的名义下继续做官,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谈谈忠心旧主的;韩熙载要不表现出念旧、不畏强权的样子,如何维持他在士林的名节?郭绍既然铁定心想拉拢韩熙载,就是觉得他有用;如果韩熙载声名狼藉、不能号召诸公,拉拢来有何用?
这时郭绍便和颜地走上去,亲手扶住韩熙载,叹气道:“逝者已去,韩公节哀。”
韩熙载被扶起来,仍旧在抹眼泪抽泣……他|娘|的,郭绍要不是死命憋着,得笑出声来!因为面前的样子太搞笑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大汉,在那委屈伤心地哭鼻子,真的叫人有点受不了这场面。
下面的无数官员见此场景,不仅没笑,个个都凄然,有人在叹息。
门外,一颗树苗被人抬进院子里来了。郭绍遂从屋檐下走出来,走到院子里那个土坑旁边,那颗树苗也被抬到了旁边。众人瞧着,有人小声嘀咕起来了……那坑是种树的,总算看明白用处了。可大伙儿恐怕也觉得奇怪,丧事上种什么树?
王朴等却淡定地看着郭绍,谁也没过问。
“诸位……”郭绍提高声音,回顾左右开口了。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关注着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想搞明白郭绍究竟想干嘛。
“南唐国先主治理江南十余年,而今寿终仙去,本将闻讯也深感惋惜,更能体会诸位哀切之情。”郭绍道,“昔日天下大乱,群雄分疆裂土、割据河山,南唐国李家守一方之地,使士民在江南免遭战火之苦,理应会教天下的感怀。”
众人听到郭绍这么说,大多面有纳闷之色。征服者还说亡国者好话?
郭绍淡定道:“但是,华夏本为一族,分疆混战只是一时,内战不应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今天下人苦战乱久也,一统之大势浩浩荡荡,各国归一乃天意、乃人心。诸位,勿因忠心而忘大义啊。江南人确实亡国了,但未亡天下;大周非外族所立之国,收复南唐土地也非征服,各国同族同袍合之为一,方能减少无谓的内耗。一隅之地的邦国与天下,孰轻孰重?”
郭绍说罢拍了几巴掌,便有一些拿着铲子过来了,上前分发给众人,郭绍也拿了一把。他还亲自上前送铲子,一些官员不敢推辞,接受了。南唐国士族与灭国者周军武将肯定有隔阂,但毕竟双方长期都有来往,表面上还是各自有礼的。
“铲土,咱们把这树种在江宁府院子里。”
郭绍先铲了一小铲土到坑里,大伙儿也不愿太忤他的脸面,纷纷帮忙种树,一起种一棵树,这件事倒是有点新鲜。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树苗种进坑里,郭绍又当众不慌不忙地从水桶里舀水浇灌。等大伙儿都觉得挺无趣时,郭绍拿着瓢,说道:“我以为,帝国如树、本是活物,活物就会生根发芽、成长,也会生病。今蜀国、南唐逐一归入大周,我|朝已有帝国之苗,天下人共同治理,给树苗浇水,它就会成长壮大,出现汉唐盛世、恢复帝国荣光!这是所有族人的共同心血,谁也没权力擅自去破坏它;若是掌权者不施仁政,不给浇水,活物就会生病、枯萎。诸公与我同种此帝国之树,也应同心协力,共治地方。”
郭绍说的时候,表情诚挚、声情并茂。周军将士听罢,纷纷抚掌叫好。南唐国官员这时才弄明白一起种树的寓意,当下面面相觑。
郭绍表态完了,又好言几句,当下便带着随从的人员离开了大堂院子。
及至中军行辕,王朴赞道:“好一个帝国如树,郭将军此喻甚为恰当,古往今来,多少朝代起初强盛,此后不施仁政而衰亡;也有许多君王励精图治,方有盛世中兴。活物不会一成不变,好!”
郭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韩熙载本就是北方士人,南唐国都灭了,我猜他权衡利弊想通之后还是愿意归顺的,只不过世人都被一个名声舆情掣肘,不得不那般。”
几个人听罢纷纷点头附和。
郭绍一本正经道:“不过,咱们既然诚意拉拢,还得替别人多考虑一下,韩熙载就算动心、也不愿意背上骂名。我想了个法子帮帮他。”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李谷:“南唐国皇宫里有一副图《韩熙载夜宴图》,这图画工精巧;不过这等东西的身价,不仅决定于水平技巧,画中之人的名望是很重要的。我认识一个大商贾,可以把图卖给那个商人,并提醒她想办法为韩公正名,如此商人也能得到名画的好处。
就这么说:韩公忠于南唐国,只因明智的政见主张不受重用,常叹抱负不能实现,反受猜忌,故郁结于胸,放浪形骸终日买醉。实则是个有着赤心忠肝的名臣……”
李谷听罢兴致勃勃,说道:“郭将军实乃韩公知音之人,韩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对,这也不是编造,本属事实。”郭绍正色道,“不过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出此下策、让门道较多的商贾帮衬一下,从画上着手。”
李谷点头称是。
郭绍当下便道:“南都投降了,南唐国全境归属大周,这边不必再用大军,禁军近期要班师回朝;我看李公留下主持局面,比较妥当。”
李谷抱拳道:“理应尽力。”
郭绍又道:“曹彬节制驻军,高彦俦的剑南军也暂且留下。让曹彬好好干,本将回朝之后,定为他请功,不会亏待了他。”
王朴和李谷点点头。王朴似乎有话要说,郭绍便暂且没开口,侧目看他。王朴便道:“此番攻唐,吴越国很尽力,我朝先撤军,倒也能表现出仁厚的气度。”
郭绍懂王朴的意思了,正好大军在江南,对吴越国也是一种威胁,恩威并济可以图谋更多的地盘……不过郭绍正准备回去称帝,暂时抽不出手去理会吴越国。南方剩下的那些地方,军事实力较弱,恐怕不敢在大周强势下有什么妄动,威胁已经很小了。
李谷道:“若是有吴越国的官吏就近到江宁府来结交,我便先不言语武力威胁,只道朝廷念功、待人仁厚,劝他们纳土归顺,到大周朝廷来封侯拜官。”
郭绍道:“甚好,朝廷也会下诏嘉奖吴越国主。”
他说罢拿起一条直尺,转身指着身后墙上的大图:“回京的路线,也得在中军先定好。这次大军班师,要运不少东西,辎重也很多,最好沿水路回去,好让战船运载物质……”
刚才还在说话的文官和武将顿时都不吭声了,默默地瞧着郭绍指的那副图。
郭绍拿直尺在上面的一个位置敲打了两下:“禁军陆兵从这里和这里,采石浮桥、京口坐船,先渡过大江;然后在扬州先聚拢集结。侍卫司水师战船走京口北上进入漕渠,水陆汇合,沿水路北归。及至淮河……”
大伙儿顿时聚精会神地听着要紧的路线,要沿水路,南边这条路没得选;过淮河走那条水道才是关键所在。
郭绍环视左右一眼,“行军在大周境内,用不着绕路折腾,走汴水罢。”
郭绍说罢,又观察王朴的目光,不过图上地名太多,看不出王朴究竟在关注哪一点……但猜得出来,是宋州。走汴水,宋州是离东京最近的地方。
“是否要沿途州县准备军用粮秣?”王朴问道。
郭绍道:“几万大军水陆并进,行踪无法掩饰,咱们也不必掩饰,以江南前营军府的名义,分别下令各州准备大军粮草,州府备五日之粮。”
他说罢便端起公案上的茶杯,却故作看面前的卷宗迟迟不饮。
李谷率先起身道:“若无别事,我等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