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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统领麾下军士奉了将军口谕,将百姓集合起来,欲接入庄主祠堂中。庄主姓刘,三河庄泰半百姓皆是刘姓本家,是以将祠堂修得青砖高耸,八间瓦房格外坚固宽阔。
不料尚未靠近大门,就有两个身着锦袍、年龄六十开外的老者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拦在门前声色俱厉,嘶声喝道:“放肆!放肆!祖宗祠堂也敢擅闯!反了天了!”
赵统领眉头微皱,刘庄头低声道:“这二位是族中长老,微胖的是刘大伯,个头高的是刘二伯,平素里统管祠堂事宜,看得十分紧要……”
此时自村尾远远传来羽林军战斗呵斥之声,想来是陆将军与白统领一行已经同敌人交上了手。既然不知敌方深浅,赵统领自然想尽快将百姓妥善安置,难免对挡路者心生不满,上前道:“两位长老,事急从权,为你庄中百姓性命着想,还望网开一面、行个方便。”
那个头高的刘二伯重重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呵斥道:“多大的动静,就要叨扰先祖祠堂!我刘氏祠堂乃是前汉所立、至今三百年,福泽绵延、泽被子孙,若是放刘氏子弟入内便罢了,如何能让外姓人同女人擅闯!”
刘庄头一听,便插上来劝道:“二长老所言甚是,赵统领,外姓与女子若是入我刘氏祠堂,只怕招来祖宗震怒,惹来祸事……隔壁有三间空置的库房,不如将其安置在内?”
赵统领冷笑道:“怎么我羽林军如何行事,还要请刘庄头指教不成?如今人手有限,再分散两处如何守得住?”
刘庄头冷汗涔涔,连连告罪,再不敢多嘴。反倒是那两位长老愈发自觉崇高,摆出了誓死捍卫祠堂、慷慨就义的姿势,颤巍巍道:“谁人要进,就踏着老朽的尸骨进去!”
这苍老嘶哑的嗓音,在一片嘈杂的小儿啼哭、人群低语中分外刺耳。
赵统领见着二人倚老卖老,不识时务,正皱着眉想索性绑下去了事,纵使磕着碰着这把老骨头,事急从权,也怪罪不到他。
正僵持间,突然一个年轻男子声音笑吟吟插了进来,“两位长老所言甚是,如此说来,本宫同谢督军都是外姓人,谢督军,只好委屈你同本宫往库房里避一避。”
另一个男子却嫌弃道:“不妥,那库房陈旧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伤,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讨个说法。”
这番对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根尖针,戳在了正鼓胀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两名老者顿时泄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便是太子殿下与谢宰相家的宝贝幺子谢宵,前呼后拥地行上前来,赵统领听得明白,也不多说废话,忙上前行礼。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
司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门口,又道:“赵统领,事不宜迟,将百姓一道转移过去罢。”
刘大伯慌忙对弟弟使个眼色,膝行两步,恭声道:“太子殿下、督军大人留步!是老朽糊涂了……大敌当前,理当权益机变,还请两位贵人移步祠堂暂歇。”
司马愈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可坏了祠堂规矩。”
他笑得春风拂面,君子端方,却愈发生出一股骇人而深重的威压感,令得跪在脚边的老者两股战战,喉头也跟着发紧,只觉如坠寒冰一般,刘二伯见兄长苦苦支撑,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乡亲,纵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视同仁庇护膝下,事急从权,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长想得岔了,耽误军爷行事,罪过罪过,还请各位速速入内。”
赵统领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看这二人变脸变得极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么血族亲缘、祖宗规矩,在权势面前,连个屁也不算。只愿此行追随三座大佛能建功立业,回京升个一官半职,作威作福,也算不虚此生。
心中虽然浮想联翩,面上倒是响应得快,司马愈同谢宵前脚才进了大门,赵统领后脚便命部下先将老弱妇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怀抱婴孩、手牵个四五岁小女童的妇人才到门口,刘大伯又抬手拦住,面色红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罢了,妇道人家如何进得祠堂!”
那妇人一身青衫,头上只簪着素银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虽然结实,神情却有几分唯唯诺诺,畏缩道:“那、那我就不进去了,让这两个丫头躲一躲。”
刘二伯冷道:“这不是刘大牛家的媳妇么?连生两个丫头,不向祖宗扣头谢罪就罢了,竟妄图将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胆包天!”
那妇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愈发将肩膀缩起来,小丫头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细声细气道:“娘……我们走,我们不进去了。”
赵统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自大晋开国以来,因晋受魏禅,若是宣扬忠君之道,难免尴尬,故而只讲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号,竟是愈发势大。眼下这老头言必称祖宗,莫说一个赵统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轻易拿权势压他,否则传扬了出去,便是成全这长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声。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声,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开口,却听见谢督军的声音响起来:“哟,女人不能进来?那我还是得出去。”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两位贵人,眼看着就要迈出门去,司马愈背负双手,笑道:“谢宵,原来你女扮男装这许多年,骗得我好苦。”
谢宵笑骂了几句,这才指指身后几名亲随,说道:“我这几位护卫,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是女子,身手却远比男子出色,这几年随我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她们不能进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灯火昏暗,这八名护卫又俱是一身枣红绔褶、腰佩鱼皮长刀,神情肃杀、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被谢宵一提醒,这才发现这八人或是英气勃勃、或是娇艳秀丽,竟个个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赵统领等军人则留意看其双手,也是个个五指修长有力,少了些寻常女子的娇嫩秀美,指腹、指节、掌缘有厚厚的茧子,若非长年累月勤修苦练,断然是留不下这等痕迹的,一时间不觉肃然起敬。
如刘氏二长老却截然相反,在心中怒骂几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到底是贵人,纵然他二人占着守护宗祠、护卫孝道的大义,明面上无可指摘,若是因此连累贵人出了什么岔子,单单一个谢氏,翻覆间便能将三河庄掀个底朝天。
眼见谢宵就要迈出祠堂大门,刘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这才做出老态龙钟的姿态,躬身道:“谢督军,请留步。这是舍弟糊涂了……庄中亲眷自然都要进来避难的。”
谢宵哼笑道:“你也糊涂,你弟弟也糊涂,若是再来个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莫非也要糊涂糊涂?大敌当前,可当不起你一家兄弟都来糊涂。”
这话有些重,刘大伯面色惨白,咬着牙跪下来请罪,刘二伯则急忙躬身对那妇人行礼,低声道:“大牛媳妇,是二伯公的不是,二伯公给你请罪,快进来吧,莫要耽误后头人。”
那妇人何曾经过这等场合,一时间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说,但她倒也机灵,急忙迈进大门,又拉着女儿,远远对着司马愈、谢宵二人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往祠堂深处去了。
随后再无阻碍,赵统领急忙将数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内迁移。
司马愈、谢宵二人避开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树旁观望,众多村民自然是将先前的争执看在眼里的,如今进了祠堂得受庇护,接二连三都有外姓的乡民、妇人、女子远远朝着两位贵人下跪叩拜,满脸纯然的感激之色。
司马愈望着望着,突然叹道:“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与大局无碍。我原本是想着,这命令是陆升下的,我替他办好了这事,能讨他欢心罢了。然而如今却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谢宵环抱双臂,抚着下颌哼笑道:“我也有功劳。”
司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贵公子风流俊俏的样貌,年纪虽然大了些,却仍是俊美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他一时间有些意动,便靠近了些,低声笑道:“阿霄,想来我二人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厢房里歇着,少给护卫们添麻烦。”
谢宵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费心思,我谢宵心有所属,二十年不改,再过二十年,也改不了。”随后转头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协助羽林军,留四人随扈。”
八名护卫中有一名女子简短应声,便点了四人离去,谢宵则转过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紧张,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马愈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一时面色有些讪讪,却只得跟在谢宵身后,一面走进厢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几岁?如何就心有所属了?莫非看上谢瑢了不成?”
谢宵但笑不语,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远处传来密集振翅、吱哇乱叫的鸟群嘈杂声,犹若乌云的鸟群转眼迫近,仿佛一团摧城阴云,阴森袭来。
黑压压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镜,连一丝缝隙也透不出来,“谢瑢”抬手一抚,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踪影,八卦镜又恢复了光洁镜面。
他转过身去,叹道:“鬼子母神与陆升有旧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瑢,我只担心陆升出师未捷,要命殒三河庄。”
他抬起头,看向广阔大殿一堵墙壁,柔声道:“你当真……不担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块堆砌而成,仿佛亘古屹立至今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玄黑铁链,纠缠在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将其牢牢禁锢。
那男子浓黑长发一直披散到脚边,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发黑衣、黑色玄铁,唯有一张脸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没的冰川,全面沦丧、仅有峰顶残存着一丝光照出的莹白冰雪。
在那人柔声百般询问下,他缓缓睁开森冷双眼,往与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谢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