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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穿过大堂,迈入书房之中。
那书房内十分宽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个靠墙高脚方几跟前,低头打量。那方几上放置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盒,红漆金箔,喜庆富贵,只是颜色却有些陈旧,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时箱子敞开,露出其中装盛的正红色嫁衣,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纹路,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陆升见他神色沉静,若有所思,便悄声走了上前,道:“陆升见过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身姿颀长,听闻陆升走近,仍是垂目看着那木盒,突然道:“云婵穿的嫁衣,原本是我楚豫王府之物。”
陆升知道还有下文,只应了一声是,楚豫王果然轻轻叹了一声,却只是叫人看座奉茶,又过了少顷,方才又道:“七十年前,元帝在位时,曾发生过一起举朝震动的大案。”
竟是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旧事。
陆升虽不曾熟读本朝历史,一说到七十年之前,举朝震动的旧事,却仍是隐约忆起了少许,试探问道:“王爷说的,莫非是光禄勋大夫贪墨案?”
楚豫王道:“正是……光禄勋大夫王洞之女,原本同我先父定了亲。”
陆升顿时恍然,他被红雾偷袭,在昏迷之中所见的二人,如今总算知晓了身份。
那位绣出了千金嫁衣,却因家中遽变、被迫沦落为官奴的女子,原来是那位光禄勋大夫的女儿;
而那位山盟海誓,却最终连援手也无法施予,转而娶了旁人,子孙满堂的男子,却原来是已然仙去多年的前楚豫王。
陆升愈发唏嘘,却听楚豫王将前因后果匆匆一讲,又道:“先父……自知有愧于王家小姐,后来却只寻回了这件嫁衣,对着它日夜悔恨悲叹,后曾留下遗命,要以嫁衣陪葬。”
人死灯灭,只对着件衣服悔恨,又有何用?
陆升腹诽不已,却不敢说出口,却反而问道:“既然是先王的陪葬之物,为何却被人取了出来?”
楚豫王叹息道:“先父殁时,先母尚在,先母却不肯遂他心愿。舍妹出嫁时,将这衣物做了陪嫁之物,送去了云府。”
楚豫王的胞妹连安郡主,正是云婵的祖母,然而这嫁衣虽然精美华贵、价值连城,却只能当做个宝贝传世,却终究来源处不祥,连安郡主也断不会糊涂至此,将其交予云婵穿着。
楚豫王道:“我已私下派人同舍妹细细问过,她竟连这嫁衣被盗也不知情,得了我的口信才去库房中查验,这才发现装盛嫁衣的木盒不知被谁人揭开了封印,内里的衣物不翼而飞了……”
嫁衣在云府被盗,随即却出现在云婵面前,云婵穿了嫁衣,中了蛊惑,被厉鬼夺舍,游荡于京城,夺人精气,害人性命。
昨日他已听到消息,最初那位遇到红衣女鬼的庾征公子,已然药石无医,横死家中了。
只是此人横死,犹如除去一害,倒叫闻者松了口气。
陆升皱眉道:“究竟什么人……这自然要严加追查,只是王爷传末将来,所为何事?”
楚豫王尚未开口,门口却有个声音冷嗤道:“还能所为何事?自然为了坑我。”
陆升转头,便见到谢瑢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石青底松竹纹的深衣,眉宇间沟壑深深皱起,大步走了过来。
陆升忙起身笑道:“谢瑢,你也来了。”
谢瑢走得近了,脸上神情愈发不悦,斥道:“别人叫你一声,你就来了,身为一个专司查案的羽林卫,竟连半点警惕心也没有?”
陆升见面就被他劈头盖脸斥责一顿,更是有苦难言、百口莫辩,好在楚豫王及时为他解围道:“本王请陆功曹来,他还能拒绝不成?”
陆升连连点头,谢瑢见他满脸不服气,抬一抬手,终究想到旁人在侧,并未曾当真朝这小子头上敲下去,只一甩袍袖,转向楚豫王,冷脸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扫了一眼木盒,又道:“楚豫王先前所说,不尽不实,盛放嫁衣的木盒上,何以刻着玄卿镇魂印?”
楚豫王却处变不惊,在贴身内侍搀扶下坐回榻中,方才笑道:“不愧是葛道长高足,一眼就看穿了这桃木盒的机关。”
陆升也忙朝那桃木盒张望,却仍只看得出它红漆金箔,纹理繁丽,雕着缠枝牡丹、垂丝菊、迎春杜鹃各色花样,刀工精湛,十分的富贵喜庆。至于那什么镇魂印,却半点端倪也寻不出来。
楚豫王叹道:“不瞒两位,此乃我家门不幸,提了也于事无补,故而略了过去,并非有意隐瞒。”
谢瑢道:“王爷先将陆功曹诓入府中,再给谢某下请帖,所图为何,不言自喻。谢某祛邪镇伏自然易如反掌,却不爱被人欺瞒玩弄。陆升,我们走。”
陆升心道谢瑢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势,不觉间心折神服,谢瑢一开口,他立时应道:“好。”
竟将高坐在上的天潢贵胄忘得干干净净。
谢瑢见他顺服,心中稍稍愉悦几分,二人竟果真作势转身。
那老王爷怒而拍案,起身喝道:“放肆!”
谢瑢见他大发雷霆,反倒笑得愈加愉快,好似灼灼月色,照得满堂生辉,他拂一拂衣袖褶皱,笑容可掬道:“我乃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又师从葛洪,自幼习得神通,你说我敢不敢放肆?”他倒当真放肆,竟跟这年近古稀的老王爷称起了你我。
楚豫王灰白的长须一阵抖动,浑浊眼光便转到了陆升身上。陆升被他一瞪,心道不可示弱,便愈发站得挺拔,亦是扬声道:“我、我恩师乃是卫将军!”
谢瑢亦道:“抱阳纵是个无名小卒,既然因我而受牵连,什么人胆敢开罪他,我自有一千种法子叫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升被有着通天贯地神通的谢瑢撑腰,顿时胆气横生,嘴角上扬,又忆起司马倩痛责谢瑢冷酷无情来,心道若有机会再见郡主,定要为谢瑢辩驳几句。
楚豫王却是脸色阴晴不定,连胡子也抖起来。谢瑢道:“王爷,若是无事,我与抱阳这就告辞了。”
那老者顿时被这句话戳得如泄气的河豚一般,长叹一声,再度缓缓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揉着额头,哑声道:“光禄勋大夫贪墨一案,牵涉甚广,险些动摇大晋根基,元帝震怒之下,人人自危。先父彼时不敢妄动,只恐一着不慎,就要牵连宗族上下,数百人性命。所以弃王小姐不顾……先父虽然悔恨不已,最终却只寻回了王家小姐这一件遗物,每日里守着寸步不离。不料却被附于其上的厉鬼夺了性命,英年早逝,连舍妹连安成婚也未曾等到。”
谢瑢笑道:“先考身负宗族命运,如此取舍也是大义所迫,不得不为。”
他说得合情合理,只是语中讥诮,就连陆升也能听出来。
楚豫王面色沉了沉,却仍是叹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往事,为长者讳,本王也不愿提及……却委实……并非有意隐瞒。当年幸而得了一位道长指点,炼了这桃木盒,以玄卿镇魂印镇压妖邪,家中才平安了这许多年。不料如今又遭横祸,如今是云婵,下一个却不知是何人……还请谢先生救我一家老小。”
他颤巍巍起身,竟对谢瑢深深施了一礼。
谢瑢又是一声哼笑,安坐在贵宾榻上,“早说清楚,何必横生这许多枝节。”
楚豫王垂下头去,神色难明,却只是叹道:“是、是……”
谢瑢也不管他,只道:“这怨灵积怨百年,有几分道行,小觑不得。我列张清单,请王爷着人备下用具,再为我备下一个小院,任何人不得进入。”他又扫一眼陆升,“你留下有用,今日也不必回了。”
楚豫王自然满口应允,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供谢瑢列下清单,这王府仆从行动迅速,不过一盏茶功夫,管事便来禀报,小院已清理布置妥当了。
谢瑢笔走龙蛇,列了满满三页纸交予管事,叮嘱道:“子时之前,务必备齐。”
管事自然先将清单呈给楚豫王过目,楚豫王一扫,不觉坐直了怔然道:“喜烛十六对、新郎喜服一套、合卺酒具一套……这、这是要……?”
谢瑢道:“成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升见旁人不开口,他只得期期艾艾问道:“谁……和谁成亲?”
谢瑢横他一眼,突然嘴角微勾,却只道:“急什么,晚些自然一清二楚。”
随即又转头道:“正要同王爷商量,这怨灵积怨多年,起因不过是婚事未成,如今遂她心愿,削弱怨气,才能克制邪佞、以图制伏。故而新郎人选,其一需当是王爷血脉之后;其二则需在适婚年龄;其三,则需命格相合。”
楚豫王沉吟道:“前两条尚可在族中子弟内择选,这命格……”
谢瑢道:“有劳王爷取适选子弟的生辰八字来,谢某自会验看。此事不过借成亲镇伏邪祟,事成之后,休养两日即可,并无后患,请王爷放心。”
楚豫王道:“谢先生言重了,事关宗族,这是分内之事。只是新娘……”
谢瑢却忽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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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事了,陆升便跟着谢瑢走进楚豫王备下的院中,又问道:“谢瑢,我该做什么?”
谢瑢道:“好生安歇,今日祓除邪灵成败与否,系于你一身。”
陆升头大无比,不禁蹲在厢房门口呻||吟道:“在下一介武夫、查案捉人才是长项,对神鬼一窍不通。”
谢瑢道:“有我在,不通也通了,快些休息。迟些若是叫累,我也不放过你。”
陆升只得愁眉苦脸进了厢房,那房中布置十分素雅,拨步床铺着上好的细葛,陆升也不客气,倒卧床榻中,闭目养神起来。
谢瑢目送陆升进了门,仍立在院中,负手问道:“可曾看清楚了,究竟有几分把握?”
独腿而艳红、不过巴掌大小的火鹤在谢瑢左边肩头徐徐现身,低头道:“盒中一缕微弱灵机若有似无,却仍旧凝厚敦严、绵沉而不堕,是龙龟幼子真魂,断不会错。只可惜受困阵中,被夺了许多气机,若是置之不理,至多两百年就要消亡殆尽。眼下既然得了机会,还请公子救它。”
谢瑢道:“自古天地四象、守御八荒,如今毕方、腾蛇俱在,恩师为寻其余二象,十余年奔波万里却遍寻不获,如今被我遇到了,自然要救。只是……”他突然失笑起来,抬手抚了抚下颌,半敛眼睑,玩味道,“原本只为将这小子带回去,不想又有意外收获,抱阳其人,竟是个宝贝。”
毕方道:“是公子的福分。”
谢瑢讥诮一笑:“福分?祸福相倚,犹未可知。”
毕方又低头道:“毕方一介蛮灵,愚昧嘴拙,又说错话了,公子息怒。”
谢瑢转过身,只道:“你倒是耿直,不如多学学腾蛇,只听命行事,从不多嘴半个字。”
毕方虽不过一缕残魂,此时也隐约觉出了些委屈来。
腾蛇残魂比它更微弱数倍,连幻影也显不出来,更遑论开口?拿来比较,未免强毕方所难。
只不过谢瑢若是讲理,他就不是谢瑢了。
而后几个时辰匆匆而过,陆升醒来时,小院中仆从来来往往,奉命张灯结彩,已将主屋布置成了成亲的礼堂。
谢瑢阅过了族中适龄子弟的八字后,取笔一圈,选中了云烨。
楚豫王难免迟疑了些,问道:“这……云烨是外姓人,如何能比我司马氏直系血脉更浓厚?”
谢瑢道:“连安郡主亦是先考之后,她的子孙,自然也能继承先考血脉。”
楚豫王仍是迟疑,“可……女儿家终究生的是旁人的子孙。”
谢瑢嗤笑起来,“王爷被孔孟邪说蛊惑日久,竟当真信了不成?上古有大巫,有沟通神明之能,这能力却是传女不传男的。依靠女子传承,实则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若王爷不肯,换人便是。不过出了什么差池,也并非谢某之过。”
楚豫王涵养再好,如今也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一旁的管事见状,立刻上前道:“谢先生,恕小的冒昧,上古蛮荒部落,不曾受过圣人敦化,如何能同我文明上国相提并论?”
谢瑢斜倚软榻,单手支颐,却笑得愈发愉悦,“哦?”
陆升一听,暗道不好,这公子哥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毒辣言辞,横生枝节,弄得救人反倒被怨恨,又是何必。
果然谢瑢就道:“被北方蛮夷打得龟缩江南,称什么……”
陆升立时道:“谢瑢,为何女子竟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
他问得突兀,却偏偏摆出一副虚心向学的面孔来,眼巴巴望着谢瑢。
谢瑢瞧着他一双黑若幽夜、又灿若星辰的眼眸,竟生不出半丝火气,只得道:“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陆升道:“无妨,我聪明得很。”
谢瑢愈发无言以对,楚豫王却叹气道:“罢了,玄明之事,本王委实不懂,就依先生所言行事。刘福,速去云府一趟,好生请云公子过来。”
那插话的管事想来是楚豫王的心腹,立时应了喏退下。
夜色已深,早过了宵禁时分,然则有楚豫王名帖,往来京城倒也没有麻烦。那老王爷终究年事已高,依了谢瑢吩咐,众人再度退出院中,便回去暂歇,只命人密切留意动静,及时通报。
陆升先前胡搅蛮缠,此时人一散去,他便有些忐忑,摸了摸腰间的悬壶,这才道:“谢瑢,新郎人选定了,新娘又是谁?”
谢瑢道:“随我来。”转身走进了侧屋。
陆升大惊道:“原来已经选好了?究竟是谁?”
他跟着迈入侧屋,却见到了若霞同若蝶,正笑吟吟分立两侧,盈盈福身道:“见过抱阳公子。”
陆升正在思忖,若蝶太过年幼,莫非是要若霞假扮新娘?谢瑢面上冷漠,对此事倒真的上心,救人于困厄,当真是个好人……
却忽然听谢瑢下令道:“给他换上。”
若霞应喏,自花几上放置的木盒中取出那件璀璨华美的大红嫁衣,若蝶却笑嘻嘻迎上前来,拖着陆升手臂走到屋中道:“抱阳公子,请容若蝶伺候公子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