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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知道,崇宁仙君重享受。他的明光殿中有三千颗上品灵石供暖,瀛洲宫里放了两千余枚夜明珠,白玉潭底铺了一整块暖玉,这三座崇宁仙君广为人知的居所,随意扣一块砖下来都价值连城。
所以世人也自然而然的以为,若他驾临某一州府,底下的人定然要早早起高楼,宴宾客,搞得声色犬马富丽堂皇,才好让仙君尽兴。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阵法里,很多事情和事实不同的原因。温行眼前的庭院,非但和富丽堂皇没有半点关系,反而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就是一个白墙的砖石房子,一进一出的小院,门前还有不知那户人家留下的石碾台。若不是透过院墙能看见仙君刚刚乘着的车撵的顶部,大概真的不会有人相信仙君住在此处。
他脱下后衣服递给小童,还没等他伸手叩门上的铜环,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仙君依旧带着帷帽,却把广袖的袖口都扎起来了,手里拿着个坑坑洼洼的瓦盆,里头盛了清水,像是在给什么东西浇水一样。
大阵里的这个虚幻的仙君,倒是和想象中一点不同。
但院子里好像没养过什么植物,倒是墙角长了一片金钱草。
仙君看着他,把门敞开了,笑道“是江府的小公子?进来吧。“
其实崇宁仙君虽然遮着脸,声音却是很有特点的,他音色介于青年和成年之间,醇中参杂着一点点清冽,尾音还天然带着点笑腔。
如果说刚刚隔的太远,听不清楚,温行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幻境中的崇宁仙君有着和叶酌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跟着仙君进屋,然而身体和灵魂的剥离感越发严重,简直可以称的上恍恍惚惚,跨过门槛的时候居然给绊了一下,显现摔倒。
仙君笑了一声。
温行觉着他已经几十年没这么丢脸了。
作弟子时他可以克己守礼,不踏错一步,叫谁都称赞上一句俊逸出尘,不想第一天,就出了差错。
好在崇宁仙君没什么别的表示,反而低下头,看了看抱着水盆空不出来的手,然而递给了温行一截袖子,道“你可以抓着。”
温行迟疑了一下,摇头拒绝。
——他早不该是摔了跤,还要扯大人袖子的年纪了。
这院落也不大,两步路就到了头,仙君给他指了个隔间,问他“这两天你住这儿?”
温行自然没有意见,道“嗯。”
谁料崇宁仙君听他这么回答,就看着他,似乎感到有些奇妙,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小朋友,我看你性格有些闷啊?”
温行从来没有被人评价过闷,昔年他作弟子的时候,肃济道人从不多评价他,最多嫌弃上两句,端秀长老每次见面,倒是会夸他进退有度,颇有仙门弟子的风范。毕竟多说多错,话多也不符合剑修一贯傲骨冷硬的形象,恐讨仙君不喜,被定为侍剑弟子以后,他的话便越来越少了。
见他久久不答话,仙君越发笃定,停下来,又道“这可不好,太闷交不到朋友的。”
不知是不是大阵和心魔的影响,温行明明早就能对各种评论泰然处之,此时却莫名奇妙的升起一股心头火,好像传言中迟来的叛逆期到了,负面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内心一点点波动都被放大了百倍似的。
于是他无端觉着委屈的厉害,抬起头,毫不端庄的,毫不清风朗月的回了一句嘴“我以为仙君喜欢乖巧的。”
仙君显而易见的愣了一下。
温行说完这话,立马底下了头。
他有些不可思议,觉着这话说的幼稚又丢脸,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才会怎么问,他都已经问道神玄了,就算受心魔影响,也不该如此失态。
其实现代心理学中,有一种心态叫做破窗效应,即完美的东西一旦被打破,后续的破坏就会接踵而至,如同很多少年一旦开始第一次违法犯罪,就会更轻易的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温行如同也陷入了这个怪圈,他明明想要道歉,然而就是憋着说不出口,也不想看仙君脸上震惊的表情,干脆一横,破罐子破摔,撞开仙君,抱着行李就想进屋。
“诶。”仙君给他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瓦罐里的水洒了一些出来,他缓过神来,按住温行的肩膀不让他走,奇道“你听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啊,乖巧的是很可爱,但是你这个年纪的话,还是闹腾一点的好吧?”
温行无名火起,跨步进屋,嘭的关上了门。
其实他撞人那一下连自己都吓着了,却自个和自个怄气,心想明明是期待已久的,或者说长久梦想着的和仙君独处,结果给仙君印象如此糟糕,然而另一方面,他就是不想和仙君说话,一边唾弃自己的幼稚,一边又怒气冲冲,心想不过是个梦出来的,假的东西,撞了又如何?
仙君实在担心的厉害,也没有和这种小朋友相处的经验,在门外敲了敲门,岔开了话题,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温行不说话。
不过这个梦里的仙君却是是个好脾气的,也不生气,又问“香菇肉馅的馄饨好不好?”
说起来温行第一次吃到馄饨,便是叶酌在仪山煮的,那个时候没有肉,只有香菇,一口下去却也鲜嫩的很,简直叫人唇齿留香。
“又来了”他冷漠的想“我梦中的崇宁仙君到底多像叶酌,我竟执念至此?”
不多一会,门口脚步声渐远,也不知仙君是不是真的煮馄饨去了,他在屋中的椅子上闭目片刻,压不下胸口的烦闷,便走到窗子前,支起一个角,透过小缝恰好可以看见厨房。
要说崇宁仙君确实把脸捂得过于严实了,他连做饭也不放下帷帽,简直像谁家的黄花大闺女。
温行隔着窗户问他“为什么挡着脸?”
仙君正在掐诀升火,火苗刚刚好把木炭点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是常常作这个的样子。
“嗯?”听见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毫不负责的乱说道”是我们那的风俗,女孩子看见我的脸就要和我成亲。”
温行啪的把窗子放下来。
馄饨是早先包好的,过一道开水就可以出锅了,温行其实想给仙君道歉来着,却实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维持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拿筷子的手指绷的像在拿剑,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
这椅子是竹椅,椅背缠了老藤。小院里似乎没有用餐的房间,桌椅板凳都放在院子正中间,温行的位置刚好对着墙角那一片茂盛的金钱草,还有两根不知名的野草,长的很高。他吃了两个馄饨,忽然见墙头探出一个脑袋来。
是一个小孩子,挂在墙上,头发扎成包,看打扮应该是隔壁农家的小孩儿。
仙君向他招手“高粱,你怎么来了。”
那孩子骑在墙头,举了举手里盖着红布的篮子,道“大哥哥,我娘叫你给你送两个鸭蛋。”
温行咬住了筷子。
仙君也不嫌弃高粱脏兮兮的,走过去把他从墙头抱下来,接过篮子放好,笑道“那谢谢了。”
高粱见他接了,摸着头笑,问他“大哥哥,娘说谢谢你教我认字……我想问今天晚上能不能还和你睡啊,我想听你讲织女率天军暴打偷她衣服的坏人的故事。”
没想到梦里的仙君还会和孩子讲故事。
温行其实一直顾虑着自己的身份,这个少年被送来,是当个玩物的。他一边想着晚上扯了仙君的面纱看个仔细,一边又觉着真的睡在一处极为不妥,然后又想反正是梦,扯了面纱就走,仙君梦里杀他也无所谓,结果这孩子一说出口,把和这个貌似叶酌的人一起睡觉这件事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他莫名的又有些恼了。
仙君去给孩子捞馄饨了,打算叫他带回家里,他刚想回话,温行忽然凉凉道“您今晚不同我睡?”
仙君又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温行在同谁说话,看了他一眼,见温行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便把碗递给高粱送他出去了,和孩子悄悄道“今天不行哟,院子里的小哥哥第一天来,晚上他一个人害怕。”
——我才不会害怕,我在白狱待了那么久,也没害过怕。
温行捏住衣角,放下碗,进自己屋不出来了。
同一时刻,大阵之外。
“这是第几个了”叶酌用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坐着,阵法的光圈一闪而过,便是又有一个人破阵了。
温芒看了看“加上你第五个了。”
叶酌望天“温行还没出来吗?”他有些不解”我这徒弟天生心思纯善,对着肃济道人也不见生出什么怨怼,对师门也算尽心尽力,庄重的很,不该有什么厉害的心魔吧?”
温芒道“您是没心没肺,修炼顺风顺水,未成生过什么心魔,但纯善可不代表没有心魔。”
叶酌道“这话怎么说?”
“您读过那么多话本,看过那么多故事,难道没发现修太上忘情道的修士,一旦遇上情劫,比别人都要惨上许多吗?”
温芒道”您徒弟那种内敛的个性,心思也比常人重,苦难什么的他自个就消化掉了,不怎么会发泄出来,所以外头看来一直朗月清风的,但总有些不能消化的吧?堆着积着,一旦有个诱因,或许面上还是看不出来,但发出来却比常人严重多了。”
叶酌道“有理。”,他拍拍衣摆,从地面站起来,径直向阵法光圈走去。
温芒道“您要去看看?”
叶酌道“若有心魔,十有和我有关,我总不能不管。”
与此同时,梦境里头,仙君敲了敲温行的门,见他不理,就笑道“怎么不出来?你不是要和我睡吗?”
他晚上敲别人门这事儿不是那么正经,语气也不是那么正经。温行从小学的就是端雅收礼,结果梦里的仙君是这个样子,他总觉着有股莫名的委屈,想把他关门口。但是这仙君的声音又太像叶酌,叫人无端生出一股眷念,温行又想扯他的帷帽,好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于是他赌气道“你进来。”
仙君踱步进来,顺手点了盏灯。
虽然这屋子不讲究,灯却是实实在在的南海人鱼烛,火一燃,暖黄的光晕立马照亮了小小的斗室。他抬手虚拢了个罩子,将亮度降到堪堪能看轻,却不影响睡眠。
他问温行“你怕不怕黑?”
温行记不清他小时候怕不怕了,但起码现在不怕,不然在白狱里他早就该给逼疯了,结果仙君一问,他却忽然一怔愣,自然而然的,小声又急促的说
“嗯。”
——依照这个身体的年纪,可能还是怕的。
仙君笑了一声,似乎自以为已经知道了这孩子非要和和他睡的原因,他在外床和衣躺下,心中恶劣因子蠢蠢欲动,就很想逗他,于是侧过身,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想不想听故事?”
这说话方式和叶酌使坏的时候有些像,温行于是平平道”不想。”
仙君完全无视,反而压低了声音,吓唬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听,我来给你讲一个恐怖的鬼故事。”
温行侧身而卧,没说话。
同一时刻,叶酌终于一脚踩进了阵法中央。
他眼前一片朦胧,于是抬手摸了摸,原来是层层叠叠的白纱。正是回到了崇宁仙君的身体。
叶酌不比仙君,他老眼昏花惯了,反应过来自己是谁,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于是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滑腻的头发。
他默然收回手,心道“我的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