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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温行依旧垂眸不语,叶酌站在背面也看不出他怎么想的,只能自个绕了个圈晃到温行前面,压低了脊背,道“来,我背你。”
温行僵在原地。
叶酌强硬的把他背起来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一背还真的背出了问题。
温行虽然身形清瘦,却也是个高的成年男人。而叶酌百年不用剑,吃喝玩乐睡五毒俱全,当年手稳得剑劈层云,现在也就拿着菜刀杀杀鸡剖剖鱼了,身体虚弱的和人间被包养的小白脸别无二致,说他手无缚鸡之力都是抬举他,简直就是行走的‘治肾亏不含糖’广告素材,此时背着个人,走着一脚深一脚浅的,险些滑倒。
温行也从来没给人背过,完全不得法,腿也不环着手也不使力,僵硬的像一块板,他一直盯着叶酌脊背衣服上的一小块花纹,被他掂的一惊,睫毛颤了颤,扭头不自在道“放我下来,我能走。”
叶酌回头看了他一眼,温行偏着头,看不见表情,他一掂量,真给人放下来了。
温行咬着下唇,垂着眼帘接着的往前走。
叶酌站在后面,瞄了半天,确定温行看不见了,这才从袖子里掏了一打符,一张张的看。
山间雾气升腾,湿气很重,叶酌呆了片刻,已然笼了一袖的雨意,符文也打的半湿。。
他把剩下的神行符挑出来,这种复杂的符向来精贵,挥了一下,意料之中的没用了,于是仙君一边叹气一边挑挑拣拣半天,好不容易挑出了几张画着玩儿的”大力金刚符”,确认了温行背对着他,便将左手伸进右边里衣,从大臂一路贴到虎口,左边也如法炮制,还搞了两张在腰上,末了拢了拢衣摆,咳嗽两声,把符全部藏在衣服下面,假装无事发生,又偷偷的瞄了一眼前面的温行。
温行丝毫没有留意到后面的骚操作,实在是他如今行走已经足够勉强——要说这位下泉的长老确实是个别扭逞强的个中好手,明明叶酌个大活人杵在这,看着也不会丢下他不管,他就是不求助,即使摸着墙壁走的像是乌龟爬,叶酌看着对方喉结一动,确定他又咽下了一口血沫。
他一边快步跟上,一边问塔灵“刚刚摸到他的脉了吗?看的出来什么问题吗?”
“看不太出来。”温芒道“我觉着他的筋脉很奇怪,好几处行气的时候都有堵塞,仿佛从中间断了一样,虽然很强,但一旦他用上全力,气血就逆行。后遗症十分严重。”
叶酌道“可是经脉断了,修为就废了,也修不了炼,魔修又不是神仙,他修为哪来的?”
温茫迈着小短腿“那就得靠您去套话了。”
温行已经行道了墙壁边缘,期间连看都没有回头看叶酌一眼,他步履蹒跚,似乎真的打算自己走下山。
叶酌又问“你说我不管他,他要走多久?”
温芒计算了一下“最近的城池应该是江川了,要走到江川,除非中途恢复修为,不然不吃不喝不睡,起码走到过年吧。”
“这也太惨了吧,在山上过年的话就没有人给他发压岁钱了。”叶酌叹气,理了理衣摆确定藏好了一身的符,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都说儿女都是债,怎么没人告诉我捡来的徒弟也是债啊?”
温行在一次回到叶酌背上的时候,下巴上已经汇聚了小小的汗滴,滴下来立马打湿了叶酌肩上的衣服,他用的布料是昂贵吸水的丝棉,只留下一点水渍。
这个突然的腾空让温行有些怔楞,叶酌也不指望他配合了,拽着他的手环过自己的脖子,托住腿。反正温行也没力气挣扎了,这般固定,也不怕他掉下来。
随后他背过一只手,把伞塞进温行的怀里“会打伞吧?”
温行一声不吭的接过伞,呆在他背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的极轻极缓,叶酌几乎感觉不到。
叶酌疑惑道“长老?”
温行极浅的嗯了一声。
先前从天上落下来的时候不觉着,这山其实是有些泥泞的,除了山顶上那个仪山娘娘的庙宇,并没有什么人活动的痕迹,满山都是四五个人高的毛竹,他们行走在林中,雨水给竹叶隔离了大半,只有少少的雨滴落了下来,但山间升腾的雾气却是半点不少,远处一片雾白,看不真切。
叶酌怕妖修意识到不对找回来,完全不敢放慢速度,于是把跟着的温芒挪到前面“带一下路。”
温芒往前面窜了两步,两人一塔静默了半路,期间温行安静的和死了一样,叶酌怕袖子里的符咒掉出来丢脸,也小心翼翼的走路。
行了约半里路,叶酌背后终于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低声的呢喃,若不是叶酌的耳朵就靠着温行,大概什么也听不见。
“你知不知道……”温行问,他丝毫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完了下半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酌一哂,心道”你还能是什么东西?你是本宫白捡到的,天下掉下来的便宜徒弟嘛。”
然而他嘴上却拐了个弯,笑眯眯道“你是下泉的雪松长老啊。”
听到这句话,温行忽然极浅的笑了一下,尾音内敛,说不清是好笑还是自嘲,这是他第一次在叶酌面前笑,如果不是被背着的话,叶酌其实是可以验证美人笑起来有没有卧蚕的。
温行很轻,很慢的,不带任何语气的,仿佛在描述一个完全无关的事物“我是魔修,恶贯满盈,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
叶酌心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又不杀人放火,踏踏实实遵纪守法,魔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他敏锐的感觉到温行的状态不是那么好,他到底怕再刺激他,只能很平静的说“我知道,我听见宋章庭说了。“
闻言,本来僵在叶酌背上的温行稍稍动了一下,他的脸微微往下,似乎想把脸藏进叶酌层叠的衣服里,然而这种动作显然不是那么适合他,他一动,叶酌背上的体温就很明确的,透过初秋的薄衫传导了过去,让两个都不那么习惯接触别人的人,一时都僵住了。
叶酌重复“我知道,魔修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行似乎杠在这个问题上了,沉默片刻,他又问“你知道,魔修到底是什么吗?”
叶酌心道“我能不知道吗?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知道的吗?”
然而口头上,他只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这个话题是避不开了。”
——其实就和化脓的伤口一样,就算尽力不碰,也依旧会痛,倒不如挑开了那层欲盖弥彰的疤,让脓血干干净净的流出来,在敷药治愈,虽然疗伤的过程疼些,慢些,总还是往好的地方发展。不至于到了最后,受伤的连同周围的一片,都要给这腐化的陈伤影响到。
于是叶酌说“我当然知道。”
其实说起来,最开始区分魔修和一般修士,就是叶酌开始的,或者是他提出了魔修的概念,将如夺舍,献祭等等有违天道的修炼功法划为魔功,修炼这些的人划为魔修。同样也是他一人一剑,把这片土地上已知的所有魔修驱逐出境,赶往北荒。
叶酌杀过的魔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若说对魔修的了解,不会有人超过他的。
温芒垂着眼睫盯着被他汗渍打湿的一小块衣衫,声音发堵发闷,像是有什么鲠在喉咙”你其实不知道。”他平静的说”不然你早该杀了我。”
叶酌“……我真的知道。”
他试图和这个固执又别扭的徒弟讲道理”你又没有想杀我,也没有害过我,甚至白狱里还救过我,就算我不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什么的,难道我能拔剑杀你吗?请问我是不是有病啊?”
温芒可能真的觉着他现在的行为挺有病的,他轻微摇头,垂眸道“看样子是没人教过你,魔修之所以是魔修,是因为背法理伦常,罔顾天道,不敬亲师长,魔之一字,苍……”
叶酌平静的替他补完
“魔之一字,苍天厌之”
温行抬眼,难掩震惊。
其实这一句话,虽然每个下泉弟子,甚至整个修仙界都耳熟能详,但不会有人比叶酌更清楚前因后果了。
这本就是他说的,当年崇宁仙君于北疆杀境越界的魔修,又于边境立下界碑。之后又百年,仙君立在万丈层云之上俯视界碑之外的北荒,他向北眺望,眼见本来气运正常的北荒乌云蔽日,终日不见暖阳,一境气运,被生活在其上的魔修带成了死地,于是留下了这个评价,现在还恭恭敬敬的写在《崇宁仙君传·北荒篇》的序言上。
当时不过顺口,都忘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在白狱里看到了刻有仙君传的那块碑,叶酌还真想不起来他说过这个。
“完蛋,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他心说“随口一句话直接成心结了,得有多恨我,这新仇叠着旧恨和千层饼似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但他显然不能放任温行的心结越来越大,便硬着头皮道像给他解结“你知道这话谁说的吧?”
温行紧闭着双眼,并不答他的话。
叶酌也不在意,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他自顾自的往下,语气听着十分平静“你不必惊讶,这应该是你们下泉的师祖崇宁仙君说的吧?他实在太有名了,我知道也正常吧。”
——要不怎么说仙君脸皮厚,自吹自擂起来丝毫不带放水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仙君的时代过去那么久了,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局限,你看人间的法律都变革了那么多次,九品正中都变科举了,仙君千年前的评价,你没必要那么看重吧?”
温行的手猛然收紧,背上的肌肉都崩了起来,勒的叶酌脖子生疼。
“好好好。”叶酌自觉可能用力过猛了,连忙安抚的把他托的更紧了一些“别急,我乱说的,只是个人的想法,你听听就好,觉得我胡扯就不用过脑子了。”
他接着道“哎,你们崇宁仙君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君吗?但要我说啊,那也就是现在天下第一而已,他等于立了一个路标,虽然现在看着遥不可及,但以后总会有人超过的不是吗?”
停下理了理思路,他又道“所以啊,就和修为一样,他说的话,现在你们奉为圭臬,以后说不定也会被佐证是错的。”
“你修为如此高,我觉着崇宁仙君那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要我说,他也就比你胜在早生了几千年,等再过上百年,你也有了证道的机缘,说不定你就可以去打他的脸,证明他说的是错的呢?”
叶酌这话说的挺真心实感的,他一路证道下来,还真没有敬畏过传说中的诸天哪位神佛,也看不得别人妄自菲薄。
而且他证道前期浪天作地,压根没想过要努力修炼,温行这个年纪他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挖土玩泥巴呢,别说神玄一境这个足以移山填海的修为,估计那时候他去要买红薯师傅都要嫌弃他力气小。今儿看见温行这样,让仙君不由为当年的不学无术感到羞愧。
当然,崇宁仙君说这个话可以说是肺腑之言,以一个道都没入的菜鸡身份这么埋汰仙君,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包子了。温行有些难堪的想别过脸,不小心在土包子的背上蹭了一下,无意中又擦了一丝体温,他一时更僵,最后只能垂下长睫,低低的斥责了句“休要胡言乱语。”
或许是因为这句语调太轻了,简直像是一声叹息,顷刻间散在了雾气里,跟以前斥责的声调全然不同,叶酌判断他实在筋疲力尽,也放轻了声音”下次有机会再谈这个吧,困了就睡。”
末了又怕他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道“没事,我这个人胆子很大,不会因为你是魔修就把你丢到山底下去的。”
过了许久,温行才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过了一阵子,他感到背上的呼吸逐渐沉稳,温行即使疲倦也很安静,叶酌确定他睡了,这才自嘲的叹息一声。
“哎,我骂两句自己还要被说胡言乱语,现在的小孩儿,可真是难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