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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不用客气,”两个人刚要起身,那老僧拦住了他们,笑吟吟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沈若寥忙向他道歉:“我二人只是……有些太累了,绝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大师切勿见怪。”
那老僧笑道:“真有佛心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
沈若寥脸上立刻红了一块。夜来香也脸红起来,低头问道:“大师,您一直在这塔后吗?”
那老僧点头笑道:“不错;两位施主的谈话,老衲都听见了。”
沈若寥打量着这老僧,心里突然起了一丝疑惑。他在这庆寿寺里转了半天,见到的和尚衣着全都极其朴素,眼前这个老僧却袈裟华美,仿佛一只孔雀飞进了鸡窝,显得格格不入。他仔细地观察着面前奇怪的老僧;对方约有花甲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虽然脸带微笑,语气和善,相貌却着实不那么和蔼可亲,而有些令人生畏。
那老僧显然注意到了沈若寥不动声色的观察,仍是方才和善的口气,笑问道:
“两位施主是头一次来我庆寿寺吧?”
夜来香道:“大师莫非是这寺里的住持?”
那老僧笑了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说道:“少施主可认得这塔?”
夜来香摇了摇头。
那老僧道:“这两尊塔分别是为了这寺里两位已故的住持所建。这一尊九级塔,纪念的是海云大师,他便是元代名僧刘秉忠的师父;这一尊七级塔,纪念的可庵大师,是刘秉忠的师兄。这寺里大部分还保留着金时期的模样,两位且随我来。”
沈若寥和夜来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那老僧在寺院里游览。每到一处地方,那老僧便给他们讲解,这里的名称、历史,有什么故事。这寺院里十分清静;他们走到那两座废弃的石桥边,才遇到一个挑水的和尚,迎面见了那老僧,便卸下肩上的水担来,恭敬地合十唤道:
“师父!”
“法严,你去告诉慎初,让他在我房中备好三个人的斋饭,我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少施主。”
那和尚领命而去。老僧转过头来,看了看石桥,指着那两块石碑道:
“两位少施主可知,这碑文是何人所题?”
两个人摇了摇头。
“这是金章宗完颜璟的御笔。他也可算得是完颜家族最有文采的一位皇帝了,写得一手好字;就可惜只是书生一个,救不了祖宗的江山,倒是有点儿像被他的祖宗抢了江山的宋徽宗。金元时代,这桥下水还鲜活,很是一番美景。现在,这北平城是远赶不上那个时候了,就连通惠河也已经接近干涸了。”
完颜璟比起赵佶还是强得多的吧,起码他对自己应该做的事还算上心。沈若寥有些不服地暗想,没有吭声。
那老僧回过头来,看着沈若寥,微笑道:“少施主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汉武的功业似乎心有所向。燕王殿下向我提起过你,对你很是赞赏,称你是个可塑之材。方才少施主塔前一番话,证实王爷所言不虚。”
“大师?……”沈若寥惊诧地望着他。
那老僧凝视着他,笑容里意味深长。“少施主便是闻名北平城的那个拦驾少年沈若寥了,老衲应该没有认错吧?”
“是,我是沈若寥。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那老僧笑道:“其实,老衲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王爷面前,你的名字却是常客了。刚才,我听到这位女施主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就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沈若寥有些难为情道:“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师取笑我了。”
那老僧笑道:“二位施主,何妨进屋说话。老衲已经叫人备好了斋饭,二位如不嫌弃,我们可以品茗畅聊。”
“佛门清静,我们这些俗人已经打扰了很久了。”
“千万别客气;沈少侠,你也绝称不上是俗人。”
那老僧领着两人穿过松竹交密的寺院,进了一间禅房;正中的矮桌上,三份斋饭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好。那老僧招呼两人席地而坐,用过斋饭。边上伺候的小和尚奉上茶来,便退了出去。
那老僧端起茶碗,细细地品了一口,笑道:
“两位施主请用茶,别客气。这是王爷赏赐的贡品龙井;老衲这寺院中,也就这么一点儿好茶叶招待二位,见笑了。”
他这么一说,两个少年更不敢碰这茶碗了。夜来香道:“大师,您也太客气了;我们实在受宠若惊了。”
那老僧笑道:“老衲平日是从不见外人的。不过今日偶遇沈少侠,实在三生有幸。方才双塔后无意听得两位施主的对话,惭愧得很;老衲发现,沈少侠原来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有些惊奇。“有什么不一样?”
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若不见怪,老衲有一言相劝。”
“大师请讲。”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过去、现在,与将来,究竟什么更重要?”
沈若寥回想起自己在塔前和夜来香说过的那番话。他说道:“大师,您这个问题,可以替换成:良心与快乐,究竟谁更重要?赎罪与忘记,究竟该选择谁?”
“可以这么说。少侠的看法是——?”
“大师的看法呢?”
那老僧微笑道:“良心安定了,才会有真正的快乐;罪过赎清了,才能够彻底地忘记。”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眼睛里闪了一闪。“大师……?”
那老僧道:“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却往往是这样:良心一旦陷入痛苦,就很难再次安定下来;能让你耿耿于怀的罪过,往往也是一辈子都无法赎清的。”
沈若寥不安地看了一眼夜来香,轻轻问道:“我该怎么办呢?”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是两个人呢?”
“两个人?”沈若寥和夜来香都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太懂。”
“就像少侠自己说过的,真正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规矩其实不是装模作样,很多时候是必需的;然而也有很多时候,可以破例。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一样,没有绝对。人也是一样。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不同的时候,会有完全矛盾的想法和表现。否则,少侠也不会同时拥有佛塔之下批判武功的智慧,和燕王宫中称颂武功的豪情。你只是不曾意识到,自己可以同时是多个不同的人。你可以让一个自己承担所有的罪过和良心上的痛苦,让另一个自己重新开始,做一个完美无暇的人。”
“这不可能,”沈若寥道:“我承认,人是会有矛盾的时候。但是良心只有一个,不能分割,因为它和记忆共生。你无法在做一个自己的时候,彻底忘掉另一个自己的罪过。这和其它可以矛盾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那老僧微微颔首笑道:“少侠误会了;老衲并没有说,要让你学会忘记。记住自己的罪恶,是为人最难得的美德。但是,你不能因为记着自己过去的罪恶,而忽视了现在和将来要面对的人生,那同样也是你的良心和责任。过去你已无法改变;但是你还能掌握将来。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记住了过去,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如果让负罪和自责淹没了自己,就会丧失了清醒和警觉,结果只能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你要像了解别人一样,怀着一颗好心,去看待和认识你自己;看到自己的进步和成就,不能改变过去,但可以弥补过去的遗憾,让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让你充实和快乐起来,让你真正获得新生。”
“大师,可是,”沈若寥的声音很低很低:“您真的认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将来?您真的认为,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您真的认为——”他停顿了少顷,“您刚才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那您所说的正确又是什么?您真的认为,这世上有所谓对与错的标准么?”
那老僧沉思地望了他良久。
“不,我不认为。”终于他微笑了,开口道。“其实这世上,没有所谓是,所谓非,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因而也没有所谓良心和忘却,所谓自己和他人。但是——少侠,就是这一点,也不那么绝对。庄子所言,‘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只要想,便去做。毕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就永远都会有希望。”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快要忘却,《秋水还心功》中引用的那段庄子名篇。
“大师是佛门弟子,却引用道家名言?”
道衍淡淡微笑道:“儒释道本是一体,何来分别?”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大师是遁入空门之人,还会相信希望?”
老僧微微颔首道:“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
沈若寥很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夜来香,她也和他一样满脸的茫然和困惑。
他们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告辞。那老僧送他们出寺,到了门口,突然问道:
“沈少侠可知道,三天前,王爷的三哥晋王在太原封地病薨了?”
沈若寥愣愣地看了那老僧半晌;这是个令他有些困惑的消息,困惑在于,不知道这一切跟他有何关系。
他问道:“若寥失敬,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那老僧微微一笑:“贫僧法号道衍。少侠若见了姚大人,烦请代老衲问他声好。”
果然是他。沈若寥有些心惊,忙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王爷面前,还请大师多加劝慰,请王爷务必节哀为要。”
道衍大师眯起眼睛,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少侠慢走,不送。”
出了庆寿寺的大门,两个人在门外站住,仿佛思绪都还留在寺中,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夜来香问道:“你想去城外,还是回酒店?”
沈若寥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去城外。我既然还有本事把你从二王子的快马下救出来,就不该自甘颓废,沉沦在过去的失败中而不愿自拔。如果连当前都把握不住,又怎配去谈过去和未来?香儿,我要重新开始,好好练功,就当是以前从来没有学过,不是恢复,而是一切从头开始,一定要练到比原来还要好,要练到和我爹一样好。”
夜来香冲他投来甜甜的一笑,说道:
“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