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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周向走出房门,却发现杨之巅站在院中,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大伯!”周向拜过他后,杨之巅笑道:“向儿,我听说,寥儿这半个月都和你住一起?”
“是,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人照顾。侄儿就自作主张,把他搬来跟我一起住。”
杨之巅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得很周到。他这些天还好么?身体怎样?都在做什么?”
周向道:“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他也无事可做,成天要么看书,要么一个人发呆,也不肯说话。大伯,晴儿妹妹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杨之巅笑了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他在屋里?”
“是;他身体还虚弱,也没地方可去。您进去看看他吗?您半个月都没来看他过。”
杨之巅望着周向。“向儿,你是不是对大伯很有意见?”
周向诚实地望着杨之巅道:“大伯,侄儿的确觉得您——太无情了。四弟和晴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家都看在眼里,都希望他们能很快成亲。四弟一直都很单纯,一心一意只想和晴儿在一起,从来没有别的心思。您这么轻易就废掉他的武功,是很……残忍的。您比谁都清楚,他是怎么长大的,那一身武功是经过多少血泪苦难才磨练出来的。您说他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不可一世——恕侄儿直言,您也不想想,您是医家,虽深谙五行经脉之道,自身却毫无武功;四弟若真是仗着武功过人,欺负弱小,不可一世,又怎可能把您放在眼里,更不可能乖乖跪在那里,听凭您废了他的武功。四弟一直把自己的武功与晴儿的幸福,还有他的杀父之仇拴在一起,那比他的性命都重要。现在您让他怎么活呢?您让晴儿怎么活呢?您这样对四弟,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寒心了。”
杨之巅叹道:“向儿,你骂得我心惊胆战啊。我当时,真是被他气疯了。可是我还没有你想得那么发昏。寥儿那么优秀,你以为我忍心废掉他的武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伯的苦心的。我要进去看看寥儿,和他有些话说。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杨之巅推开房门,走到曾经是梁铁寒住的侧房。沈若寥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铺盖却一半蹬到了地上。到处乱摊的是书本和衣服,还有琴,显然周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除了剑以外。
杨之巅小心地给沈若寥重新盖好毛毡,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望着榻上毫无动静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拣乱扔在地上的东西。
他收了一会儿,回头却和沈若寥双眼对了个正着。
“寥儿,我把你吵醒了?”他歉意地问道。
沈若寥摇了摇头,坐起身来;他本来一直也没有睡着。他没有说话。
杨之巅把手中东西放到案上,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寥儿,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沈若寥不看他,低头轻声答道:“我还好。您怎么来了?”
杨之巅道:“来向你道歉。”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
“大伯,快别这么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与您无尤。”
杨之巅叹道:“你可知道,我那宝贝闺女自从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已经好几天不搭理我了。寥儿,说实话,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看你,怕你也不搭理我啊。”
沈若寥依旧低着头,低声问道:“晴儿——怎么样?如果我能问的话。”
杨之巅道:“她也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只是我的外孙子没有了。”他长叹一声。
沈若寥轻声嘀咕道:“其实,您应该直接杀了我。”
“寥儿,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杨之巅叹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大伯的错。我这个父亲太过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事情发生了,我又完全失去理智和冷静,一下子同时伤害了你们两个。寥儿,大伯今天来,也是想要有所弥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伯慈爱地望着自己。沈若寥愣了一愣,稍稍一数,犹豫地说道:
“今天是……三月十二,我娘忌日。”
他眼中的痛苦和忧伤很深,刺得杨之巅一阵心疼。
“孩子,今天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过去十六年,你的每个生日都是你一年里最不开心的日子,这样不对。这第十七个生日,大伯一定要让它成为你最高兴的一天。”
沈若寥一时无言。杨之巅继续道:“我已经叮嘱过秋千了,今晚让她烧一桌好菜。咱们所有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顿饭。等晴儿身体结实了,我带你俩出山,到外面转一转;这一回,一定把三山五岳都看遍。”
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道:“大伯,何必这么大动干戈,我会很不适应的。”
杨之巅摇头笑道:“什么话;这是你的生日嘛。寥儿,大伯来找你,也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今天正好赶上你的生日,是个喜事;大伯想,不如喜上加喜,让你和晴儿成亲;咱们寿宴婚宴一起办。你看如何?”
沈若寥心里一惊,就从座上站起来。“什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伯,这万万不可!”
“什么?”杨之巅的笑容立刻被偷走,“万万不可?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低头道:“大伯,我做错了事,挨罚是我活该;我不需要您可怜我。我决不能容忍晴儿嫁给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杨之巅叹了口气:“寥儿,你还在恨我。”
沈若寥坚决地摇摇头:“我干吗要怪您?您这么做是应该的。她吃的苦头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害了她。我只恨自己。我配不上晴儿;她值得嫁一个比我强百倍的人。您不能因为我一时的错误,让她耽误一辈子。”
“傻小子,”杨之巅苦笑道,“我那傻丫头可是扬言,她非你不嫁,不管我把你怎么样了。”
“她很快就会讨厌我的。”
“胡说;我的女儿是那种人吗?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杨之巅佯怒。然后他又笑了。
“寥儿,别犯傻。你和晴儿的心意,我老早就看在眼里,也早就想好了一定要给你们好好办个喜事。这个想法,并不会因为发生过的意外而改变。深儿这当正在晴儿的房中给新娘子梳妆打扮。我叮嘱过秋千,让她给咱爷俩儿温壶好酒送过来。你身子都还弱,酒也不必多喝,大伯只想跟你好好聊聊。真正的好酒好菜,就等着晚上宴会了。现在这点儿空闲,大伯正好给你看样东西。”
杨之巅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来,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大伯给你的寿礼。”
沈若寥惊讶得有些发窘。他从来未受过如此待遇,一时话都不知该怎么说,红着脸道:“大伯,这……何必呢。我都习惯了每年这一天给母亲上坟,听爹责骂……再说,十七岁也不是什么特别可庆祝的。”
“傻孩子,这是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好好庆祝才对。”杨之巅道。“等明天早上,我们一同去看看你父母。你现在先别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木匣,上面的木纹简单古朴。他猜想里面会是什么。一本书?文房四宝?或者别的他想不到的?
他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一本书,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沈若寥的心却瞬间冰冷下来,书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印着:秋水还心功。
他没有开口,望着书名,一动也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之巅把他的反应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心里很是难过。他说道:
“寥儿,这秋水还心功其实算不得一门武功,而是一门心功。武功自然重要;然而作为一个人,心性是最重要的,武功却是其次。不会武功的人,一样可以有所成就;然而无论做什么,心性都是离不开的。咱们山寨里面,在你父亲和三叔之后,真正习武的只有向儿、铁寒、你和凡生兄弟四个。其他人或读书,或耕种,或狩猎,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生活;这世上走到哪儿都一样,真正区别人的,不在事业,只在心性。”
沈若寥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杨之巅道:
“寥儿,你可还记得,那日晴儿出事之前,你在南山弹的那首曲子?”
沈若寥点了点头。
杨之巅问道:“能不能跟大伯说说,曲名是什么?”
沈若寥答道:“刺秦。”
“荆轲刺秦王吗?”
“是。”
杨之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笑道:
“寥儿,关于曲子本身,我们以后再说。那是一首难得的好曲子;只不过,当时你还太过稚嫩,年轻气盛。这些,都可以从曲中听出来。以前,正因为你还太年轻,大伯一直觉得,教你这门心功,为时太早,恐怕你根本无法领悟。但是现在,你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长大了不少,就要成人;该是时候了。这秋水还心功既不是武功,便没什么招式可言,只是领悟上很难;但是由浅入深,以你的悟性,不会有问题。心功是决不能急于求成的;大伯带着你,咱们慢慢来,渐渐你会发现,这对你恢复身体,恢复武功也很有好处。”
“恢复武功?”沈若寥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心里暗暗一沉。废掉的武功,还能再恢复吗?十六年;父亲的期望和皮鞭,他的汗水和血泪;弹指之间,灰飞烟灭,如何再寻得回来?
沈若寥轻轻道:“大伯,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再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这辈子也做不出什么事来的。”
杨之巅叹了口气,把那本薄薄的书拿起来,递给沈若寥。
“寥儿,你先别忙着下结论;有用没用,看过了才知道啊。”
沈若寥犹豫良久,勉强接过书来,翻开第一页。那第一页上只有四个熟悉的大字,浓墨隶体书成,十分醒目:
真水无香。
夜夭山山脚之下,真水寨入口之处,上山的必经路旁,立着一块巨石,终年覆积白雪。抹去积雪,便可以看到石面之上,世代相传的这四个大字,乃是百年前山寨创始人杨真水所刻写。
他翻过这一页,背面书页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
仿佛一束流星飞过脑海,在深邃的夜空中划亮了一行清晰而深刻的篆文;分别七年来,他从没有一时一刻淡忘的秋风宝剑,剑面之上神秘的铭文,此刻跃然眼前: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沉思了片刻,又翻过一页。出乎他所料,这一页上印的竟然是他熟悉的一篇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
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族长。“是《庄子?秋水》,”他问道。
杨之巅微笑了:“不错;你读过的。扉页上的‘真水无香’,是我真水寨的族训,也是秋水还心功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扉页背面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这条四字门训的释义,也是整个秋水还心功开宗明义之语。这第一篇《庄子?秋水》虽然只是节选,却是精华之笔。文章的意思,大伯不用再给你讲解了吧。为人要有天地一般宽广的胸怀,物无贵贱多寡,事无得失祸福,因其有则当有,因其无则当无。这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宠辱不惊的态度,才能完整地认识自己所处的大千世界,公正地看待周围的万事万物。‘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这是秋水还心功第一课。”
族长话里的意思,沈若寥字字听得明白;他刚刚丢了自己命根儿一样宝贵的武功,大伯无非想借此宽慰他,让他释怀。他苦思冥想,实在很难心悦诚服。然而又一时无可辩驳。“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理,却又让他感到丧气。“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秋风上的铭文,在眼前来回萦绕,反射着冷淡的光芒:上善若水,上剑秋风……岂非自相矛盾?
他陷入矛盾之中,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杨之巅看着他困苦的表情,微笑道:
“寥儿,这心性上的修行,可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有所提升的;你把书先收好,过了今晚,再好好琢磨。”
房门开了;木秋千端着托盘走进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三月份下雪,在夜夭山是常事。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半个月没出门的沈若寥,猛地嗅到沾着雪味道的冰凉的空气,竟然觉得有些冷。他的体力的确是大不如前了。
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他要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才能让大伯和晴儿开心。
木秋千笑吟吟地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冲着沈若寥挤了挤眼睛,便开心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伯侄二人在房中对饮。
沈若寥斟好酒,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酒非常烈;头一次,他感觉到酒烈到难受的程度。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衰退的体力,屏着气咽下去,竭力掩饰,想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委实难以忍受那股呛辣,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
杨之巅望着他的傻样,忍不住笑起来,举起酒来品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这酒是够有劲的。咱们俩还不能喝太多;要是新郎倌和老岳父都醉倒了,我们的新娘子怕要哭鼻子了。”
沈若寥低头细声道:“大伯,侄儿对不起您;您还对我这么好,这份恩典,让侄儿至死无以为报。”
杨之巅笑道:“傻小子,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说至死的话,让人家笑话你没见识。都是一家人,你又何苦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生疏了;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恨大伯?”
沈若寥心里一紧,道:“大伯,您就别再这么说了,我哪儿能那么不知好歹;以后,您也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么?我实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奇怪地看着杨之巅。
“大伯?您怎么了?”他问道。
杨之巅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奇怪。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眼睛盯着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那目光紧张至极,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忽然他脸一沉,开口道:
“寥儿,你要理解大伯;大伯当时废了你的武功,其实是——”
“别说这个了,大伯,侄儿什么都明白。”沈若寥摇摇头,打断杨之巅的话。他现在逃避一切与武功有关的东西。“我都明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从来没有怪过您的意思。可是求求您,以后别再提这事了,我真的受不了。”
杨之巅道:“寥儿,听我说,你会对晴儿好的,对吗?”
“大伯……”沈若寥纳罕地看着他;大伯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中有一种不正常的颤抖。“我向我爹娘发过誓,我会——”
他忽然全身一凛,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冰凉;他想起自己那天在接雨峰顶,当着杨疑晴的面向死去的双亲发下誓言,历历在目;唯独誓言的内容,一瞬间,他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字斟句酌立下那个誓言,现在,才几天,竟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会怎样?大概无非就是和晴儿厮守终身,永不变心之类;同样的誓言他立下过成百上千次,没什么新鲜感;可没有哪一次,他像这一次这般认真过,他也从来不信起誓的话真的能有朝一日成为谶语。以前许过的承诺他倒还能记得大半,这唯一一次认真的起誓却竟然忘得一个字不剩!
杨之巅却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或者说,杨之巅此时的表现,比沈若寥还不正常。他开了口,声音却像喝醉了酒一样,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很讲信义,其实没必要发什么誓。”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显得极为诡异。“寥儿,你会明白的,会原谅我的,你……你要小心,小心……”
他突然向沈若寥伸出手去,还没有够到他,却趴倒在桌子上。沈若寥惊呆了。
“大伯,”他小声唤道,“您怎么了?”
杨之巅趴在那里,没有反应。
喝醉了?不太可能。大伯的酒量比自己大得多;他还什么事都没有呢。
沈若寥拉住那只伸向他的手,摇了摇。“大伯,大伯?”
杨之巅仍然毫无动静。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很不安,一种极其熟悉的不安,像有什么在心里在不断地蠕动;那动静却被另一层东西所隔膜,让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一时想不起来。沈若寥本能地站起来,走到杨之巅边上,小心翼翼地拿起杨之巅品了一口的酒杯来,仔细闻了闻,什么异样也没闻出来。
“大哥,”院子里忽然响起三叔的声音,向这里越来越近。“大哥啊,你给寥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怎么不让小弟也来凑凑热闹?”
何愉推开门,看见沈若寥。“寥儿,你大伯呢?”未等回答,他看见趴在桌边的杨之巅。“大哥?怎么,喝醉了?”
沈若寥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上。何愉走过来,看见他的表情,脸上立时变了色。他扶起杨之巅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族长昔日神采奕奕的脸竟然灰如青砖,毫无血色。何愉震惊之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之巅便像捆稻草一般倒在地上。
“快,把他抬到床上去!”三叔命令道,尔后转身跑出了屋子。沈若寥看着他跑出去,朦朦胧胧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又说不真切。他弯下腰,把杨之巅抱起来,全身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他把杨之巅放到里屋床上;一只小瓶却从族长的怀里滚落下来。沈若寥弯下腰,拾起那只小瓶来。一只精巧的青瓷小瓶,胶木的盖子塞得严严实实。
他刚站起身,何愉从门口跑进来,看到他手中的小瓶,脸上立刻勃然变色:
“畜牲!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沈若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出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呢!”何愉惊怒道,“解药怎么会在你手里?!”
沈若寥没有回答。心里那层朦胧而不安的蠕动越来越真切,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手中的药瓶已经被三叔夺走。何愉两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突然在他胸口停了下来,然后伸手到他怀中,又掏出另一只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白瓷瓶来。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只白瓷瓶,一时间头脑中只有一片苍然麻木的空白。
“你还有何话可说?”三叔冷冷问道。
沈若寥好似一尊毫无表情的石像立在那里。他开口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何愉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啪啪在他胸前点了两下。沈若寥浑身一软,不由自主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无力地坐下来,再也动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叔走出门去。
房门开合的一瞬间,他发现外面,雪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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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德经》
[2]《庄子?秋水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