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处听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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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培安没有像上回从小陶家出来时那样,将江淮直接背到车椅上,而是打开后车门,启动程序放下一个链接到地面的斜坡来。将轮椅整个吊入车内。车子经过改装,后排很宽敞,除了保留可容纳两人的正常座椅外,也足够容纳江淮的轮椅。

    “你要不要坐到前排去?”江淮问她,“前面对你来说会舒服些。”

    她摇头,抬脚跨入车内:“不,我就和你坐一起,我们一路上可以聊聊天,这样比较不无聊。”

    她话虽这么说,今晚的表现却相当反常,平时善于言谈的她,自打上车后竟没和江淮主动聊上几句,反而神情迷离,颇有心事的样子。江淮不时偏过头来看看她,眼中虽有疑惑和关切,却也未向她询问什么。

    他们各自看向窗外,沉默在车厢里蔓延。王培安大概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打开了车载音响。

    车厢里先是响起雨水笃笃滴落和海浪涨涨退退的声音,随后,钢琴舒缓地响了起来。而雨声与海浪的声音仍然不止,始终贯穿于钢琴弹奏出的旋律,整首乐曲平静中带着引人遐想的诗意。

    “真好听。”一曲终了,书俏被休止的音符拉回了现实,揉了揉眼皮,有些慵懒地向江淮问道,“只可惜不知道曲名。”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dripdripdrip”,直译过来就是‘滴滴答答’,也有人将这首曲子译作‘滴落的星子’。曾经有人……我是说,我过去的私人看护,劝我听一些有助于放松和改善失眠的音乐,这盘碟也是她买给我的,有段日子,我常常放来听。”

    “有用吗?”她问,“我是说……舒眠。”

    他苦笑了一下:“有时。”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有时……”

    cd已经开始续放下一首曲目,仍然是同一类的钢琴小品,背景仍有细碎的海浪翻滚声。车子在城市中缓慢行驶,书俏蓦然觉得自己连同乘坐的这辆车都像是是涌入海中的一股浪花。一种怅惘的情愫弥漫在她的胸腔里,无法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江淮,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地址?”

    他先是一脸心不在焉的出神模样,待回过神后便显得有些窘:“抱歉,我今晚有些……”

    王培安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这个司机也光顾着担心江先生的心情,也忘了问林小姐地址了。”

    “你也有心事?”她的脸转向江淮,脱口问道。

    “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车窗外的灯光洒进来,他的眼睛在暗着灯的车厢闪闪烁烁,像两颗水中的黑曜石。她放弃了掩饰,任凭他的揣测。

    车厢里,除了流淌的音符,一时间便没有其他的声音。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暂时不想回家,想去哪里喝一杯。”

    他们惊诧地望向对方,只因刚才几乎同时开口打破沉默。

    书俏这时反而对自己的冲动后悔起来,忙不迭道:“我还是自己去吧,你送我到附近的酒吧就好。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为什么?”江淮的声音有些冷,带着些许飘忽的感伤,“因为我的身体?哦,很明显少喝一两杯酒,也不能让我健步如飞。”

    “可是……”

    “很久没有想喝酒的冲动了,如果你今晚愿意陪我,我会很感激。”他说。

    王培安带着担忧的口吻试探着问道:“江先生,林小姐,如果你们真的想去酒吧玩玩,不如回‘月河’附设的酒吧坐坐?那里环境没那么乱,而且,万一江先生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照顾得好一些。”

    “去‘月河’怎么能尽兴呢?”江淮似笑非笑,“放心吧,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杯酒和一个朋友。”他扬起睫毛,漆黑的瞳仁幽幽地望向书俏。

    她抛开了理智的顾虑,随手一指路边一家装潢时尚的酒吧道:“要不,就在这儿吧。”

    江淮看也没看,便道:“好啊。”

    王培安把江淮连人带轮椅弄下车,刚准备要随他们进酒吧,却被江淮劝阻了:

    “培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对面有家餐厅,你去吃点东西吧。婚宴上,你只顾着照顾我,都没吃几口。”

    王培安急了:“不行,江先生!我不放心!”

    “是啊,让培安陪着你比较好。”书俏也有些顾虑。

    但江淮接下去的话让她无从抗拒,他说:“书俏,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做我一小会儿‘唯一的随从’?就这一回好吗?”

    在王培安钻回车内后,他带着歉意对她解释道:“其实,我不想培安来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在,面对他善意的关照,恐怕我没办法放开。而我……今晚不想给自己那么多拘束。我希望,今晚——哦不,就接下来的这一小时内,唯一拘束我的,只有这部轮椅。希望你谅解,我并不是存心要加重你的负担。”

    “也好,”她说,“就我们两个人喝酒谈天的话,对我也比较自在些。”

    书俏一进门,便有些后悔了。这家酒吧的生意很火爆,几乎满座。且不是所谓的清吧,酒吧中央设有一个舞池,三个穿着火辣的年轻女郎正摆出各种性感pose领舞。走道并不开阔,江淮的电动轮椅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书俏低下身子,在他耳畔问了一句话,他皱着眉,似乎没有听清。音乐太吵了,她不得不重复了一遍问题:“江淮,你确定还要在这里吗?我们要不要换一家?”

    他反问:“你不喜欢?”

    “也不是,但是……我怕你觉得吵,而且,这里看起来有点乱……”

    江淮的嘴唇刚刚微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身后突然插上来的一组人给用力蹭了一下轮椅。他立即向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对方嗤了一声,嘴里嘟囔了一句,便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了。

    虽然酒吧的音乐很吵,书俏听不太清那人说的是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可是,声音加口型,便不难猜懂那个人所说的话了。

    他说:“人都这样了还来酒吧啊!”

    比起是刻意挑衅江淮,更像是随口而出的粗鲁。可这样看似无意的伤害,才最伤人。

    江淮的脸上没有异样的神情,仿佛对这样的奚落毫无感觉。可是,书俏很快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的肩头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对她说:“这里挺好的,前提是你不介意陪一个瘫子泡酒吧的话。”

    书俏的心抽痛了一下。她不看他,主动握住轮椅靠背上的抓手,道:“我来帮你推轮椅好吗?走道有点窄,这里人多,用电动的不方便。”

    “如果不至于太累到你的话——谢谢。”

    她推着江淮找了一个尽量远离走道的地方,那个角落相对僻静些。

    “你的酒量怎么样?”

    翻看酒水牌的时候,书俏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她的理智已经回归大半,越发觉得带着江淮来酒吧是个绝顶的错误。坦白说,她很乐意照顾江淮,并不嫌弃他的不便,可是,万一他喝醉了,这之后的一系列后果还真未必是她可以应对的。

    “以前还行。”他平静地说,看上去一脸真诚。

    “多久以前?”

    “变成这幅样子以前。”他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那都是十几年前了吧?要不是怕他的敏感多心,她觉得自己又快要翻白眼了。

    “在那之后再没喝过酒?”

    “一杯两杯的应酬还是有的——通常是红酒。”他接着反问,“你呢?酒量如何?”

    “还行。”她说的是实话。她饮酒的次数不多,不过酒量似乎是天生的。

    他们最终点了两杯“尼格龙尼”鸡尾酒。待侍者送把酒送来之后,书俏替江淮要了一支吸管,插入杯中。

    江淮的右手肘部搁在轮椅扶手上,微微借力之后身子略略向前,咬到了那根吸管。

    “我喜欢‘尼格龙尼’里清透的苦味,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有时也会和朋友聚会,常会点这个。——好怀念的味道。”

    书俏呷了一口,下意识地转动杯身,道:“那是因为加入了苦艾酒,现在有些酒吧为了去除这股苦味,会特意不在里面加入苦艾酒,不过,我还是喜欢地道的‘尼格龙尼’。”

    “你平时经常来泡吧吗?”

    “不,这几年随着年纪大了,也爱静,加上工作忙,很少来这种地方。”她的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更少有那种极其想喝一杯的冲动。”

    “我倒和你相反,”他笑,眼底却是黯淡之色,“随着年纪变大,我有些喜欢热闹了,工作减少,时不时想喝点酒解闷。只是碍于种种现实的状况,无法付诸行动。”

    “喝酒对你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本能地摆出复健师的姿态。

    “我知道,”他说,又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后松开了嘴,“而且最关键的是,它并不能使人忘忧。”

    她喃喃道:“除非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那才会什么烦恼都不记得,是不是?”

    “假如我这样糟蹋自己,辛苦的会是我的看护小宋、培安、莲姐,还有我妈……我还没有自私到这种地步。”

    “别说的你好像只是为了不麻烦到别人才保重自己似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不介意天天把自己灌醉。”他一本正经地说。

    “天哪,我只是想和你喝上一两杯,没打算任凭你疯。”书俏头都大了。

    “放心,我不会毫无节制的。”江淮微微眯起双眼,轻轻地说,“我需要一点酒精来帮助睡眠,你不觉得那比安眠药对我的身体伤害要小吗?”

    “你预感到会失眠?”

    “肯定会。”

    “不如试试你那些舒眠音乐,你车上放的那些就不错……”她语气不太肯定地补充了一句,“或许能管用。”

    江淮的身体整个向后背仰靠,一种从内而外的疲惫写在他的脸上,半晌,他说:“那些音乐……今晚只会让我更加失眠。”

    “为什么?”她并不是真的很想盘根问底,只是下意识地多嘴问了一句。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刚在车上和你提过,这些碟是我过去的一个私人看护买给我的?”

    她稍作回忆后点了点头。

    他咬了咬下唇,眼皮快速地眨了好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最终,他还是张开了口:“一年前,我亲眼看着她披着白纱嫁给了我的好朋友,今晚,我又参加了他们孩子的百岁宴。我……”

    他的神情出卖了他,不等他往下说,她便猜测道:“你爱过她?你不希望她嫁给别人?”

    “我爱了她很久很久,”他低下头,右手覆盖在自己的左手上,大拇指收拢又收拢,“直到她爱上了别人,我才敢透露我的心。可是,已经太迟了——唔,严格说来也不是迟与早的问题,其实,就算是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真的想挽回她,我只是……自己憋不住那颗心罢了。她嫁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十分伤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想着,她终于不用再挂念我,不用再因为我而受到不该有的磨难,况且还是嫁给我最欣赏的知己,我对他们真的是满心祝福的。可是今天,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书俏,我知道那是不健康的心态,然而,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身心都不健康的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