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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首席的心思似乎是很好懂的。
还能怎么样?这厮也急了呗。
呼啦啦半个郡就打下来了,再呼啦啦半个郡又打下来了,那个知世郎好大名头,呼啦啦败了,吓了人一大跳,然后呼啦啦又莫名其妙得了半个郡,地盘更大了……你让后方枯坐的人怎么想?
是不是非要等着有一天人家单通海单大郎回来,带着十几万甲士,然后在城下嘴一歪,说今日天凉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换个首席了?那龙头也别设了,什么大头领也别做了……然后这些后方的人就只能靠边站了?
所以莫说魏道士,徐大郎这群人蜂拥而至,不也是一个意思吗?
至于张行这里,之前确实有明确想法或者说法,那就是近畿诸郡能不碰就不碰,天塌下来让个高的去顶,这边老老实实铺好路,夯实基础,等待革命低潮,老老实实跑路,保留一份革鼎天命的火种,等待大势再翻覆回来,再做好大事。
但是,这不是情势已经改变了吗?
首先,时间在流逝,距离九月举义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你能躲的已经尽力躲了,而该来的恐怕也就要来了,这个时候你还继续装低做小又有什么用?
占了快五个郡地盘的不是你们黜龙帮?东境最大的反贼不是你们?真以为朝廷里都是糊涂蛋,只拿裹挟的人数看谁是最大的反贼?
说不定到时候来个什么懂行的一卫大将军,一看这边在授田,行了,就你黜龙帮是心腹之患了,先弄死你们再说。
所以,继续保持克制,未必就能挡得住大魏的铁锤从天而降。
其次,自九月举义至于眼下,所有的情势都在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阶段,确实是人心长草的阶段……而你想提高抗打击能力,低调深耕固然是个法子,可趁势做大不也是个法子吗?
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此之时,天下迸发,人人反魏,有些事情,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而别人做了,只会让自家人埋怨你误了时机。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那才叫本末倒置呢?
莫忘了,当日张李二人为什么要同意举义……这举不举、干不干,轮得到他们两个龙头说话?
所以,只能疏导,只能乘势而为。
众人各怀心思,一起随张行张大龙头转入郡府后堂,张龙头和魏首席自然上座,徐大郎居左手,周行范居右手,又有鲁氏兄弟和济阴本地的几位头领依次排开。
接着,就奉上了多放了许多姜的鱼汤上来,据说都是张龙头亲自从济水里抓的。
大家耐住性子,各自喝了一碗汤,暖了暖身子,这才一起来看之前表现奇怪的张龙头。
“我不是因为皇后、公主、张相公这些人过于要害,也不是因为梁郡位置过于紧要而不敢动弹。”张行开门见山,打消了许多人的部分疑惑。“河济之间,自东郡至于登州,一共八郡,现在我们眼瞅着奔着五六个郡去了,如何还会是举义开始时的那般小心?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委实不能断定……张世昭去江都,对我们是好是坏?”
“当然是坏!”与张行并在上座的魏玄定放下鱼汤,匆匆抹了下嘴,颇有些强行插话的感觉。“他在荥阳,盯着我们虚实,真到了江都,时不时记起我们来,岂不是个大麻烦?”
“那皇后、公主这些人去江都,对我们是好是坏?”张行继续来问。
“不好也不坏。”魏玄定依旧从容。“我都说了,这件事归根到底在于,咱们是反贼,他们是大魏皇家人,从我们眼前走,怎么能目送呢?张龙头你放完粮烧债,烧完债授田,授田之后难道还要慰问孤寡?便是要慰问孤寡,也要钱粮的,前方还在打仗,虽说取了东平郡以后咱们没有向后方继续要粮,可我们难道不该准备?宫中此番迁移,必然会有无数财帛随身,钱粮也是极多的。”
“说的极是。”张行微微颔首,却不知道到底是赞同什么。
“但张相公名声不差。”就在这时,周行范在右手边提出了一个新思路……在座的头领其实挺多,但小周的资历名望居然意外的只在徐世英之后。“跟之前的另一个南衙相公张贼不一样。”
“总归是昏君智囊!”魏道士毫不犹豫驳斥了回来。“为昏君割了此囊又如何?”
“有道理。”张行点头,复又正色追问。“如此说来,皇后也要杀了?那些公主、嫔妃也要杀了?为昏君除一发妻,除几个幼女?”
魏道士当场噎住。
其余徐世英等人也都沉默一时。
片刻后,还是此间实际另一巨头徐大郎认真开口:“皇后没有恶名,却有位阶,若是有所损伤,除了惹得天下人厌,招来朝廷专门报复,并没有别的好处……真要是有心此事,那皇后非但不能杀,反而要以礼相待才对。”
“如何以礼相待?”张行继续追问。“是要供养起来,还是好生再送出去?若是供养起来,供到什么地步?咱们不是说要抢钱粮财宝自肥的吗?抢了还要用在她们身上?而若是好生送出去,咱们干吗又要去劫掠?”
“那我直说好了。”魏道士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干脆拂袖以言。“我的意思是,咱们杀了张世昭以立威,抢了随行财帛金柱以自肥,挟皇后与诸宫以图强!”
“只说何为图强?”张行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好像早就想过这些事情一样,只是追问不停。
“对待皇后与诸宫,便要以礼相对,以示与寻常盗匪不同,自抬身价,吸纳人才;对待朝廷官员,便发皇后懿旨以作号令,使之陷入两难;对待官军围剿与曹皇叔,便以皇后与诸宫安危做胁迫,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魏玄定果然是有想法的。“这就叫奉中宫以令地方,挟皇后以抗强暴,礼宫廷而立殊声。”
而众人听到这里,也都面面相觑。
很显然,无论是对于这些东齐故地土包子豪强来说,还是对于一些降服官吏而言,包括徐大郎与小周这种出身天分各不相同之人,魏道士的言语和计划,都让他们感到一丝惶恐之余,也都有些跃跃欲试。
这可是皇后跟正经的妃嫔,还有公主……但反过来说,操弄这些贵人的命运是不是正说明我们的强大?
当然了,一番思索之后,众人还是很自然的将目光集中到了前伏龙卫副常检,如今的黜龙帮大龙头张三郎身上。
但张三郎丝毫没有承担历史责任的觉悟,反而像个杠精一样继续追问了下去:“所以,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做,为什么一定要杀张世昭?”
魏首席闭口不言。
“我知道了。”出乎意料,张行反而点头,忽然抛下了这个问题,并继续追问其他。“魏公,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事情成了,你的这些想法都是有风险的……譬如说礼遇诸宫,展现出与其他义军不同的姿态,好处是譬如清河崔氏那些人说不定便会来投,但坏处就没有吗?会不会反过来失了草莽英雄的认可?想要做天下义军首领是对的,但义军的基本到底是哪些人?至于所谓奉中宫以令地方,挟皇后以抗强暴,也都有类似的反面说法吧?”
魏玄定依然闭口,似乎是被张行说服了。
“所以,我们不掺和这档子事?”小周看了看其余几名头领,主动来问。
“还是做个计划吧。”张行想了一想,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万一条件允许,试一试也无妨……毕竟,虽然没什么天大的好处,但也没有天大的坏处,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抢点东西,发笔买路财总是可行的……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嘛。”
众人一时愕然,魏道士更是直接甩了袖子,那意思很明显——所以,你半天扯什么淡呢?
当然,即便是魏道士心里也明白,张行这番言语肯定是有价值的,最起码已经将利弊大约摆了出来,让下面人听明白了……而且也逼得自己这个空头首席凭空承了对方天大的人情。
说白了,真到了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一定要杀张世昭,而不招降?
这不是要挟皇后以令地方吗?
皇后有价值,宰相没价值?这位张相公是缺才能还是缺威望,还是缺门生故吏?而且皇后可以当地方官的台阶,不可以当宰相的台阶?
无外乎是张世昭真投降了,其余人不好说,这个首席反正不可能姓魏了?
唯独真要是张相公做了首席,以他的家世、名望,恐怕真就是实实在在的首席,李枢和张行也不乐见就是了。
“既如此,先把梁郡沿途的情报铺陈起来。”一番情绪消化后,魏玄定拿指节敲着案板来言。“真要是兵马上万,名将看押,外加十几个凝丹高手随行,咱们自然佯做不知……可若是几千金吾卫,一两个凝丹……那为什么不做?”
话至此处,魏玄定扭头去看张行:“我的意思是,将雄天王请回来。”
“可以。”张行完全坦然。
“金吾卫……”
“金吾卫都是窝囊废……”张行嗤笑一声。“最起码当日逃避三征留下来的金吾卫,全都是窝囊废……而且我觉得,依照东都现在的尴尬状况,只怕曹皇叔多半会让荥阳、梁郡的屯军随行,各地郡卒沿途护卫……关键是随行高手有多少?会不会有宗师随行?”
“若有宗师,自然也是老老实实目送……”
“……”
“……”
就这样,众人很是议论了一番,又做了许多布置,当晚便干脆留宿在了济阴郡府周边,都没有直接回去。
接着,等到大约二更时分,外面忽然又开始下起雪来。
也就是雪花开始飘洒后不久,徐世英忽然私下前来拜访。
“不是你想的那样。”张行似乎早就料到对方要来,也是干脆利索。“你不要真以为我跟齐王有什么说法,之前河上那番言语,不过是想借机扰乱对方人心罢了……况且,齐王虽是仅剩的一个成年皇子,却是庶出,与皇后无关。”
徐大郎当即颔首,复又理所当然来问:“所以,此事果然有可为?”
“然也。”张行点头。
“可为在何处?”
“于黜龙帮而言,自然在举事既成,一鸣惊人;于我而言,却也有一点私心……”张行有一说一。“龙游浅水遭虾戏,我私心对张世昭有些看法,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真的踩到这条龙的龙头上。”
徐大郎怔了一怔,点点头,却是安稳拱手而去。
而徐大郎既走,张行解衣上榻,听了半夜外面雪落扑簌之声,倒是并不意外的失眠了,有些心浮气躁的他甚至想爬起来,将许久没有动用的罗盘取出来计较一番。
只是,前途迷茫,即便是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要计较什么,便也只能作罢。
翌日,天色大明,积雪颇厚,雪花仍在,诸头领各自归去,便是魏道士也往成武而去,一时只剩下小周留下,贾越,还有几个军官陪张行在郡府后堂烤火说话……待到到了中午时分,因为飘雪、积雪诸事难为,便是之前离开去做调查的阎庆也从临县回来了,几人一并烤火闲聊。
而大约也就是此后不久,眼看着雪花依旧,张行忽然停下动作,若有所思,然后失笑:“这个时候,原本的所谓大事基本上做不了,一般来说,不是去清理刑狱卷宗,就是该去慰问孤寡,但我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阎庆立即来笑:“恕我直言,其他人一定在睡大觉……因为即便是知道些典故的人,如今造了反,也对这些事情不在意了。”
“不怪他们,一想着刑案清理干净,却不耽误马上一战死伤无数,慰问了孤寡,也不耽误明年孤寡更多,人心总会懈怠。”小周认真来言。
“本来就是如此。”贾越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其实也有类似心态。”张行倒也不做遮掩。“只是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既然想到了,便去做了就是……你们去唤本地的尚副舵主,也就是尚怀志他弟弟出来,查验府库,对照之前授田的档案,看看能救济到什么份上,能做一点是一点,我去清理往日刑狱旧案。”
周阎二人立即起身拱手。
贾越目瞪口呆,想了一想,不情不愿站起来认真提醒:“士卒也该加些待遇,否则会有怨气。”
“很好,此事你去做。”张行倒也坦然。
说着,直接撇开三人,往前院而来,寻储存刑案卷宗的法曹房去了,同时,还让人将本郡驻地黑绶署衙内以及县衙内的卷宗送来。
平心而论,这些郡县中的刑狱在张行这位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老刑名的人面前并没有什么太多说法,再加上之前烧债、授田的过程中事实相当于赦免了很多民事纠纷,所以,不过一个下午,他就将济阴郡郡治济阴县的卷宗大略过了一遍,却只寻出来四五件有疑虑的案件。
然后,这位大龙头复又将之前担任本地郡县法曹以及黑绶衙署下面净街虎之类人唤来,询问了一下这几个案子当事人近况。
只能说,果不出其然,大部分人都已经不在了。
“所以,这四五个案子的当事人全都是因为三征中的徭役动乱而没了结果,是不是?”张行算了一算,也是唏嘘。“后来的举义,反倒没有太多人为此家破人亡?”
“大龙头说笑了,这如何能比?”本郡法曹赶紧来笑。“举义本就是人心所向,是咱们自家人撵了朝廷的人自己做主过日子,只看两郡做事的都还是往日熟人便能知晓……而坏了天下的,本就是大魏朝廷。”
张行点点头,便让几人回去,然后重新翻腾起那些卷宗……这一次就属于单纯无聊看故事了。
而看了好一阵子,等到天色渐暗,终于放下这些卷宗来,然后走出门去,但刚一出门,他便愣在原地。
无他,一片白芒的雪地上,除了中间几行足迹杂乱外,法曹房外的窗下居然有一双极深的、独立的足迹,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再往上看,果然看到足迹上方的屋檐上,有些积雪松滑的痕迹。
很显然,刚刚有人在这里驻足了许久……此人修为明显比自己高了一个台阶,但修为应该没到宗师,否则何故留下足迹,还要点着屋檐离去?
此人是谁?
总不能是什么刺客吧?还是本地隐逸的大能?
张行想了半日,也得不到结果,反正他例行心大,倒也没纠结太久,直接就去后厨寻饭了。
又过了七八日,雨雪再度过去,时间来到腊月上旬的末尾,消息果然传来,说是荥阳与梁郡的屯兵调度紧密,似乎是要有什么行动。
而也大约就是这几日,位于齐郡的郡丞张须果接连提前收到了两个重磅的年节礼物。
其一,圣人自江都传旨,盛赞张须果自行开仓放粮、扩充郡卒的做法,并在对之前一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任命张须果为齐郡通守……这是圣人在官职上的新发明,他总是有新发明……地位略低于太守,但有一定专权军事的说法。
张须果就是天底下第一个正式的通守。
其二,一名戴着面具的年轻成丹高手自东都而来,带来了曹皇叔的认可与嘉奖,同时将在张须果麾下担任军职,以补齐张须果军中短板。
张须果对此二者感激涕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行为得到认可,自己升了官。更重要的是,他敏锐的意识到,无论是江都的圣人和东都的皇叔,都没有放弃天下,而且局势再难,也都主动望向了几乎已经要全境尽墨的东境,并对自己的奋起做出了正面的反馈。
这个时候,身为大魏臣子,正该努力报效国家才对。
于是乎,腊月中旬,张须果下令宰杀牲畜三千头,犒赏士卒、官吏,随即动员早已经休整完毕的齐郡郡卒一万两千人整,翻越山区,向南边的鲁郡而去,乃是不惜冒着越境的风险,也要将知世郎追杀到底。
而与此同时,一支庞大的队伍也出现在了荥阳境内,冒着冬日严寒雨雪,顺着封冻的涣水,往东南面而来。
最中间的,赫然是皇后的仪仗。
正所谓: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PS:祝高三的老爷们高考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