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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大厅十分宽敞,布置得更是雅致,四下垂着淡黄的轻纱,就连一些装饰的物品也都是淡黄或者深红延伸出来的颜色,倒是相当符合现在初秋的时节,一进此处,就令人生出一丝秋意融融的感觉,左右两侧是清一色的雕花长窗,垂着风铃,偶尔有轻风吹过,水气花香之余便夹杂了悦耳的铃声,好不清雅,此时放眼看去,只见一圈排成圆形的座位使得中间空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那里却是挖空了的,可以直接看见下面的湖面,波平如镜,偶尔有姿态各异的鱼儿游过,看得人心旷神怡。
而在远处的西侧,一道淡黄的竹帘隔出了一方空间,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帘内有几名女子席地而坐,其中一人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双手搭在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其余人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执长箫,不一而足,悠扬低柔的丝竹之声袅袅传开,若有若无,就仿佛花香一般播散开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无论是三五好友饮酒小聚,还是众人清谈品茗,都是极有情调的。
当师映川与季玄婴二人双双踏入大厅之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了过来,席间的气氛就忽然变得非常微妙,众人微愕之余,脸上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古怪,此时那李神符的目光看了过来,只是在季玄婴身上尤其是额间的侍人红印上稍微停了一下便移开了,显然是猜到了季玄婴的身份--有资格进入吟雪小筑,并且还是侍人身份的年轻男子,整个万剑山也只有一个。
紧接着李神符的视线就移在了季玄婴身旁的白衣人身上,对方容貌极美,一眼看去似乎是个极清丽的少女,不过李神符的眼神极为锐利,瞬间就发现了对方的颈间是有喉结的,却是个美貌少年,他心思缜密精敏,略一转念之间就已经抓住了某个重点,从脑海中的各种信息之中整理出了头绪,几乎转眼就猜到了这白衣少年究竟是哪个,一时间李神符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情绪,显得略为复杂,不过这种变化只出现了一瞬,并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
而此时师映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停在了李神符身上,他也在打量着这位晋陵神殿的圣子,对方很年轻,眉眼之间没有流露出丝毫负面情绪的痕迹,只是一味的平静,作为晋陵神殿最有可能的下一任主人,李神符自有一股自己独到的气概,他衣饰简约而不失华贵地静静坐在座位上,腰身笔直,即使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也并不见放松,让任何看到他的人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所流露出的那份骄傲,那并不是刻意为之,甚至都不屑于展露出来,而是深刻在躯体之内,略薄的嘴唇抿起一丝冷澈入骨的弧度,师映川可以隐隐感觉到,此人表面虽然静寂如春湖,但内里其实却难掩锋芒,这几乎是所有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共性。
厅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在座之人有认识季玄婴的,即使没有见过,也立刻就能从他额间那鲜明的特点--侍人印上确定他的身份,至于师映川,在座的都是心智敏慧的人物,不但很快发现了师映川乃是男儿身,更是通过季玄婴的表现立刻就猜到了这白衣少年究竟是谁,于是众人的眼神也就变得各自不同起来。
师映川环目一扫,也对上了这些意味不同的目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他心中沉吟,一面微垂了眼帘,但同时也不免有些意外,这时席间一名不到二十岁模样的年轻人眼中的惊愕冷惕之色一闪即逝,此人容貌略带几分阴柔,但生得却十分俊秀,竟然是断法宗碧麟峰峰主的侄儿谢凤图,两年未见,他虽然没有看过容貌大变之后的师映川,眼下这也是两人久已不见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但与其他人一样,他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时间谢凤图的目光较之其他人更为复杂,但这些东西都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紧接着,谢凤图缓缓站起身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微微欠身道:“……不知剑子至此,未曾出迎,失礼了。”
师映川自然也认出了谢凤图,两人之间虽然有过嫌隙,不过在这种场合自然也没必要显露出来,更何况谢凤图进退有踞,又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师映川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生事,于是当下便淡淡道:“哦,原来谢公子也在。”说话之际,却见白照巫手摇折扇笑道:“映川,我师兄先前还跟我说过你来了万剑山,我还在想是不是去找人寻你过来一起聚一聚,没想到你却是自己来了。”师映川双眸宛若流泉微波,顾盼生姿,闻言就笑了起来,说道:“刚才玄婴带我到处转转,听见这里似乎热闹得很,所以就不请自来了。”
如此一阵稍稍的纷乱之后,已有人手脚麻利地加设了两个座位,与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张黑漆小几,再铺一方竹席,上面放着精致的绣花坐垫,小几上摆着各色果品,再加一壶酒,一时安排妥当,师映川便与季玄婴携手入席,此时这厅内诸人齐聚,济济一堂,在座之人随便出来一个,都是身份非同寻常,季玄婴晶莹如玉的面庞上并无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他身旁师映川则是盘膝而坐,这是相当舒服的坐姿,同时也显得较为随意,他游目一顾,将席位上的人都尽收眼底。
只见白照巫穿一件样式古朴的华袍,少了几分肆意,多了几分雍容飘逸,气度自如,他身旁的席位上是一个清丽如仙的女子,身姿好似风中杨柳,轻盈而优雅,无论气度还是容貌,都令人赞叹不已,眉宇之间更是有一丝英秀之气,并无柔弱态度,此女于师映川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宝相龙树与季玄婴的表妹,与温渌婵同样出身于瑶池仙地的甘幼情,想来应该是陪温渌婵一起来的,在方才一见到季玄婴进到大厅时,便起身无声地行了礼,而现在她旁边的温渌婵身侧则是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方巾长衫,很是英俊,此时却是摸了摸刚刮完胡子的青碜碜的下巴,笑道:“玄婴,难得你能出来散心,我这个做师兄的可是足足有三个多月不曾见着你了,现在瞧你气色倒是很不错。”
季玄婴没有立刻出声,而是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地从容道:“……映川今日来探望我,他是第一次来万剑山,我自然要带他四处走走。”说罢,却传音给身旁的师映川:“这是我师兄凤沉舟。”师映川听了传音,顿时了然,他以前就听说过凤沉舟的名头,此人其实是季青仙的徒弟,不过因为季青仙以前经常闭关清修,所以往往也会由季青仙的师弟沈太沧代为教导,如此说起来,不管从哪方面看,凤沉舟与季玄婴才是嫡嫡亲的师兄弟,关系非同一般,难怪凤沉舟说话的口吻如此亲近随意,而此时凤沉舟正看向了自家师弟身旁的师映川,他清寒的眼神落在师映川身上,并不掩饰其中的打量之意,他第一眼看去之时,只觉得这个美貌的少年除了美丽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在他转念之际,对方却微微一笑,顷刻之间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宛若一把利剑出鞘,周身顿时被一股足以穿透一切的气息所笼罩,凤沉舟当即眉峰一跳,就觉得那漂亮的少年仿佛变成了某种无坚不摧的存在,虽然并没有刻意散发出威势,却已让人感到了隐隐的危险,如此一来,席上倒有一大半的人神色一动,凤沉舟眸光微波,忽然就向师映川笑着点了点头,师映川见状,亦是一笑,颔首回礼。
这时席间向游宫的心情变化却是非常微妙,眸光似乎暂时飘忽起来,没有个焦点,先前他离开季玄婴的小楼时只觉得满嘴发苦,他知道季玄婴与师映川两年未见,如今既然一对情人重逢,想必是要亲密一番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向游宫一想到自己喜欢的男子要与其他人颠鸾倒凤,无所不为,那已经绷紧的心脏就好象猛地碎开了也似,而眼下见他们二人来到这里,又是神情正常,想来是应该没有发生过什么的,但即使如此,向游宫暗暗侥幸之余,却又看到两人相傍着坐在一起,态度亲密,口中不由得就尝出了一丝苦味,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地落在心中最隐秘的一个角落,将那颗已经五味杂陈的心裹得十分沉重,一派淡淡的黯然神伤。
不过这时季玄婴的目光却忽然看了过来,在眼神交错的刹那,向游宫已经变得开始恍惚的心神顿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心中仿佛明镜也似,却不动声色,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举了举,微笑着颔首示意,而季玄婴也同样点了点头,他是跪坐着的,如此一来,身姿优雅地略微前倾,那种姿态在一袭白衣的衬托之下更是让人看得几乎要呆住,在座之人若是只论风仪之美,当数他第一,此时师映川忽然转脸看去,向李神符淡淡笑道:“……这位想来应该是晋陵神殿这一代的圣子李神符,李兄?”李神符沉凝如水的脸上似乎有些波动,道:“正是。”
李神符是此间席上的一位关键人物,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言谈举止之余自然气派很大,师映川抬头看去,嘴角带笑,只是这微笑当中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可供琢磨的信息,他点点头,继续道:“晋陵神殿距离万剑山也有不小的一段路程,李兄此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师映川这样问着,看似是在追根究底,甚至稍稍有些失礼了,不过那张清丽的脸上却是神情平和自若,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并没有恶意,李神符看了少年一眼,语气是出奇的平缓:“……殿主命我前来拜会东华真君,并奉上贺寿之礼,如此,自然算是要事。”
“原来如此。”师映川眸光流转,如水波潋滟,笑容淡淡地一点头,方才季玄婴带他沿途观光之际曾经提起过两日后便是万剑山剑宗的寿辰,只不过万剑山这一任剑宗,也就是东华真君傅仙迹一向并不喜欢大张旗鼓,所以也没有准备做什么寿宴,无非是有资格的门人前去简单地祝贺一番就是了,但是如今晋陵神殿殿主却派圣子李神符携礼物前来祝寿,而且刚才一路之上师映川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想必应该是轻装简从而来,完全是私人性质,如此想来,晋陵神殿殿主应该是与东华真君傅仙迹有私人交情……想到这里,师映川面上微笑不改,却若有若无地看了不远处的谢凤图一眼,心想莫非此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来?不过师映川并没有非要弄明白别人想法的意思,所以他只是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子,向席上诸人示意,道:“中途贸然叨扰诸位雅兴,眼下我自罚三杯。”席间白照巫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将折扇一收,展颜道:“正该如此,你若是不说,我也定要让你干了三杯酒才是!”
这还是师映川入席之后首次同时对众人开口,于是包括李神符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望了过来,尽管众人出身大多不同,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隐隐代表了自己身后的势力,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轻忽师映川的态度,且不说师映川背后的断法宗以及师映川的侍剑宗子身份,便是师映川本人,虽然这两年来销声匿迹,但从前在江湖上闯下的名头却不是假的,剑下葬送了不少有名有姓的人物,天资修为都是摆在那里的,无人能够小觑于他,他既然已经举了杯,那么无论在座其他人都是什么样的心思,总要有所表示,于是一时间众人便也纷纷举杯,在师映川连饮三杯酒之后,也陪饮了一杯。
这样一来,席间就开始有了言笑晏晏的意思,气氛比较融洽,师映川正再次为自己斟酒之际,目光不经意间在席间一扫,却忽然看到了有人也正向这边望来,原来是凤沉舟,这个面相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青年正冲他和蔼地微笑,师映川见状,亦微笑回应,然而等他转过视线的时候,却正好与对面一个年轻人目光相交。
那是个与季玄婴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方才师映川刚进来时只是遥遥看过此人一眼,现在才认真打量起来,这厅内光线充足,把人看得很真切,那青年梳着一个道士髻,穿暖金色云纹箭袖,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分外搭配得宜,此人无疑是十分清秀的,蜜色的皮肤很衬衣衫的颜色,不过他清秀归清秀,面庞的线条却并非一味柔和,如此一来,轮廓与容貌的搭配在矛盾中又有一丝出奇的协调,也使之更具魅力,眉目之间满盈从容之色,脸上本是表情沉静,不过当师映川的目光与其相交的一刻,此人那晶亮的眼眸顿时眸光如刀,隐而不发,与师映川对视,但也并没有什么明显敌意的样子,师映川没有见过此人,心底不免生出疑惑来,而这时却忽然接到身旁季玄婴的传音:“……那是千醉雪,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座下首徒。”
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师映川心中喃喃,不觉恍惚了片刻,这厉东皇与奉剑大司座沈太沧一样,也是当年参与破庙一事的人之一,后来见连江楼亲至,无法得手,这才离开,师映川十几年前刚出生时,便已经与这位掌律大司座见过面了。想到此处,师映川便向那千醉雪微笑点头,十分友善的样子,而对方也是点头示意,似有默契在其中,不过师映川心里却是知道,此人与季玄婴之间的关系并非多么和睦,只看那略显冷淡的态度就知道了,方才凤沉舟与季玄婴十分亲热地打着招呼,而千醉雪这个同门却是没有什么表示,只此一项,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即便不是对头,但关系也一定不会热络到哪里去。
不过就这在这个时候,席间却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师剑子,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一言既出,席上诸人都为之微微愕然,已有多人将目光投射了过来,只见那开口之人表情淡淡,一对眼眸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能够泄露他情绪的波动,然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让人很容易地就感觉到了某种不容轻犯的意味,正是晋陵神殿的李神符,此刻他手里拿着青玉雕琢而成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以三指将杯子捏在手中,目光里面没有太多的情绪,但又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整个人在平静之中显出一丝稳重,静静看着师映川,而对于这种情况,师映川心里顿时念头一动,他也是聪明之人,眨眼间就大致猜到了什么。
这里绝不缺明眼聪明人,众人都清楚地看见师映川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这时有脑子转的快并且知悉其中内幕的人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一时间不觉眉头便微微打起了结,知道接下来也许会有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情发生,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有。
这时师映川再次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之中却似乎透出了几分古怪的意味,若非是极熟悉之人,断然是看不出来的:“李兄客气了,有事就请说罢。”
李神符却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微微垂目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然后一饮而尽,却没有将空杯子放下,目光望向秀色夺人的师映川,道:“……两年前,舍弟李清海在一间酒铺外身亡,不知此事师剑子可知道么。”
此话一出,寂静就在这一刻忽然降临大厅,充斥在了空气当中,窗外的光色被云彩遮蔽住,使得厅内似乎出现了片刻的明暗交互,在这个时候,席上每一个人的脸好象都掩映在了这种淡淡的阴影之中,当年那件事情并没有很多人知道,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在座之人的身份都不同寻常,对于澹台道齐出手灭杀晋陵神殿一干人之事,此刻在场的这些男女都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从各方得到消息的渠道中,众人都知道此事乃是晋陵神殿的人惹事在先,而澹台道齐又是一位不折不扣武道大宗师,即便随手打杀了这些人又能怎样,晋陵神殿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虽然其中李清海乃是圣子李神符的弟弟,但得罪了宗师强者也只能怪他运气太差,毕竟大宗师的威严不容挑战,更何况澹台道齐已经离开万剑山太久,而且自从两年前与藏无真一战之后就下落不明,如今也不知是陨落还是失踪,因此对于区区一个李清海的死亡,无论是万剑山还是晋陵神殿,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忽略,但现在李神符却忽然提起,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心情不一,表情各异,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两位当事人的身上。
而迎着这些目光,当事人之一的李神符却仿佛恍然不觉一般,他仍然像一开始时那样平静,配着他俊美的面容,就仿佛一幅宁静优美的图画,此时他正背对着长窗,身后有明亮的日光投射,使得他整个人虽然没有沐浴在大片的阳光之中,但影子却拉得很长,几乎触及了师映川,而一双明澈的眸子也正直视着少年,那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好似湖水不波,理所当然地平静,他方才虽然出言涉及自己已经身亡的弟弟李清海,但此刻只看他那副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悲喜的模样,就觉得似乎李清海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时作为另一位当事人,师映川心中更是一动,眨眼间的工夫就已经转了许多个念头,他身体朝前微微耸了耸,半眯的漂亮眼睛很好地将此刻的真实心情掩饰得滴水不漏,点点头道:“两年前?不错,此事我自然知晓,当时……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