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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哥哥,你笑什么?”
等他笑声终于小了些,菩珠装作不解地问。
李玄度已好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过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皇帝宠爱的幼子,高高在上的秦王,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苦闷。
一直以来,他没有忘记自己七岁那年送姑姑出京远嫁时发下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是消灭东狄,一雪前耻。然而,当他长大了,父皇却渐老,没了壮年时的雄心壮志。
尽管这些年,菩远樵不止一次地上表,希望朝廷能在西域正式设立都护府,但父皇却一直没有点头。事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如今,想要让父皇再下决心,恐怕越发难了。因一旦在西域设立正式的都护府,便就表示李朝决意要和东狄正面争夺西域控制权。接下来,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升级,大规模的战争,也极有可能降临。
李玄度能理解父皇的举棋不定。
大战是要以举国之力来支持的。万一输了,对于朝廷和国家而言,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而不打,保持现状,看起来对全局似也无大的影响。
故如今的朝廷里,除了姜毅菩远樵等少数铁血派大臣,其余大多数人,皆不愿言战。
而自己,虽有雄心壮志,亦有信心,但又有什么用?
一个挂了个鹰扬卫将军荣衔的少年皇子而已,身上无尺寸之功。
朝廷之事,根本轮不到他开口。
生于天家,坐拥富贵,但他心底长久以来的渴望,“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却是那么的遥远,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实现。
而现在,他又面临着另一个烦恼,立妃。
过了年,他满十六岁。娶妻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虽然他对此事没半点兴趣,但皇子十六岁成婚,是个不成文却一直沿袭下来的规矩。
他的太子长兄和另外两个皇兄,都是在十五六岁时成的亲。
不但如此,父皇和从小抚养他长大的梁后,对他的终身大事也十分关心,为他选妃之事准备了很久。
虽然他不想,但却没有理由拒绝。娶什么女子,更不是他自己的事。
譬如他的表妹。
在他眼里,表妹只是表妹。但他早两年前便就知道,表妹将来必是要嫁他的。这是亲情和人情双重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高高在上,却并非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
在他的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见的束缚着他的绳索。
这便是他的生活。
白天在城外道上遇到萧家之人,萧乾在他面前谈论矛隼生病。
京都之中,谁人不知他爱玩鹰?
他对那只病隼,确实也很关心。
倘若萧家之女不在王妃候选人之列,他必会亲自过去察看。
但萧氏女就是候选人之一,且恰巧同路。
他怎会去?
当时他想随口拿跟在自己后头的这个菩家小丫头做个挡箭牌,待回城后,派个精通此道的养鹰人替自己去瞧瞧病鹰,却没想到小丫头恰好腹痛。虽骗了自己,但也算是不谋而合,帮了他一个小忙。
而他的所有这些光华表面之下的幽微而隐秘的心事,一直以来,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无人可以倾诉。此刻忽然得以这样大笑,由衷笑得捧腹,最近心底里那因婚事而带来的郁闷之气,好像也消散了不少。此刻见这小丫头还仰面问自己笑什么,一脸的懵懂,想到她那关于“成亲”的想法,纯真至极,可爱至极,但也好笑至极,他实在忍不住,又捧腹了片刻,方勉强止笑,再次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在她生气跳脚反抗之前,撒了手,笑道:“快莫胡说了。不早了,送你回家!”
可算是将劣局扭转了过来,这样的好机会,菩珠才不肯就这么和他分开。
她摇头,认真地道:“秦王哥哥,我真的没有胡说!今日城外遇到的那位坐车中的仙女阿姊,她是不是也想做你的王妃呀?我故意骗你说我肚子痛,就是不想你丢下我和她一起走。”
“秦王哥哥,你先不要娶王妃。你再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好不好?”
“我一定会长得比那个仙女阿姊还要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玄度这下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不吓吓她,这小丫头怕是不知轻重。
于是沉下脸道:“不许胡言乱语!再说,我便恼了!”说完,小丫头果然不敢出声了,但那一双大眼睛里,却慢慢地闪烁出了水光,灯影映照,模样可怜巴巴。很快,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沿着小脸掉落。
竟是被自己给吓哭了。
李玄度心里顿时后悔了。慌忙看了眼身后的人,靠小丫头近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低声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不恼你!”
“真的?”小丫头抹了抹眼睛。
李玄度嗯嗯了两声。
“秦王哥哥,你真好!”
小豆丁一下又破涕为笑了。
李玄度实在拿她没办法了。
对她凶,她要哭。讲道理,她根本不懂这些。
他一时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想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他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她:“姝姝,知道什么是圣旨吗?”
菩珠点头:“圣旨就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天下人都要听的。”
李玄度夸了她一声聪明,接道:“秦王哥哥现在娶王妃,就是圣旨,不能不听。所以秦王哥哥不能等你长大了,懂了吗?”
亏他竟想得出拿这个理由来搪塞自己。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娶别的女人!
菩珠心里一阵腹诽,但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扁了扁嘴:“我知道了。”
见这小豆丁终于不再嚷着要嫁给自己了,李玄度松了一口气,知不早了,便道送她回家,让她进车厢坐好,正要将哑巴菽坊嚼醋急干下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小丫头。
菩珠见他仿佛有话要和自己说,心里有点疑惑。但也照他吩咐,又从车厢里出来。
“秦王哥哥,什么事?”她仰着小脸问。
李玄度低声道:“方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你的娘亲,记住了吗?”
原来他对自己不放心,吩咐这个。
菩珠点了点头,乖乖地道:“我记住了。我谁也不说。”
李玄度点头,正想叫她再进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迟疑了下,又叫住了她。
他的话可真多!里嗦。
菩珠心里又腹诽了一遍,再次转身:“秦王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李玄度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不提醒不行。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模样生得又好,小美人胚子,万一……
他低声道:“姝姝,方才你和秦王哥哥说的那些关于成亲的话,除了不能让包括你娘亲在内的别人知道之外,往后,你若在别的地方再遇到别的哥哥,你心里觉得他好看,喜欢,也不能和他讲,知道吗?”
菩珠起先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年幼无知,怕被人骗。
她心里一阵温暖,面上却露出迷茫的样子:“为何?”
李玄度略觉难堪,咳嗽了一声:“秦王哥哥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坏人。万一下回你遇到了一个坏人,听你对他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做对你不好的事,知道吗?”
“总之,你记住,这种话,往后再也不要说了。”
菩珠嗯嗯地点头:“我知道的,我只喜欢秦王哥哥一个人,只对秦王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别人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说!”
李玄度心情愉快,更是忍俊不禁,随手又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含笑道:“好了,进去坐好吧!”
菩珠赶紧蛇随棍上:“秦王哥哥,以后我能找你玩吗?”
李玄度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不行,我很忙!”
菩珠鼓嘴,却见他不理自己了,转身去唤阿菊,无可奈何,只好乖乖地进了车厢,爬坐到了座位上。
阿菊很快上车,马车也开始启动回往菩家。一路顺利,李玄度在戌时末,将人送到了菩府大门之外。
孟氏在傍晚的时候归家,从家人口中得知女儿一大早竟出城去追赶她父亲了,身边只跟着阿菊,很不放心,已派管事追出去了,此刻还没见人回来,正焦心如焚,忽听家人来报,说秦王殿下护送小女君回家了,又惊又喜,忙出来迎。到了门外,向李玄度见礼表谢,请他入内。李玄度自然不会进去,婉拒后,骑马离去。
孟氏带着女儿回屋,听女儿解释,说舍不得父亲离家,今早才一时冲动去追。
女儿和丈夫感情深厚,见她认错了,孟氏也不忍过于责备,说了几句,命她往后再不可如此大胆行事。见女儿答应,模样乖巧,也就作罢,安排歇息不提。
菩珠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事。
倘若现在不坏掉他的议婚,事情定了下来,到下半年,没有梁太子的宫变,他必就顺利成婚了,到时候,还不只娶一个,一娶就俩。
太扎心了,受不了。
必须要破坏!
但是,想从女方那边破坏他的婚事,不大可能。
即便想法子搞掉了萧氏,还有他的表妹。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俩都没了,也还会有代替的人。
凭前世对他的了解,她相信,如今的少年李玄度,他对于娶妻立妃之事,应当并不那么热络。事情只是按照帝后的意思在进行,他不反对而已。
那么最好的,也最简单的法子,还是从李玄度自己身上入手。
他若自己决定如今不谈婚事,坚持住,不松口,不就行了?
以皇帝对他的宠爱,应当不会逼迫过甚。
但是,怎样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她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看,再摸摸平塌塌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小肚子,想起了今晚分开时李玄度拒绝自己去找他时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好生郁闷。
转眼几日过去,临近年底了,家中上下忙碌,这天冬至,孟氏要入宫,与京中的命妇一道朝觐皇后,共贺节日。
菩珠坐在屋中,看着母亲一边梳妆,一边和张媪等人闲话。说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秦王立妃的事上。
也怪不得母亲会谈论这个,实在是最近,关于秦王妃的人选,是京都的贵妇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母亲很快便谈到了萧家女儿,说她父母双全,门庭高贵,本人更是才貌双全,品性淑嘉,听闻梁后对她很是满意,今日将她也邀入宫中。
倘若不出意外,她应当便是秦王妃的最佳人选了。
张媪插话:“听说秦王殿下还有一位来自阙国的表妹?”
菩珠听到母亲道:“是。那也是极出色的一个女孩,我从前在太后那里见过一面,她如今就住在蓬莱宫。等过了年,事情应当便就定下了。想必一位是正妃,另位为侧。”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张媪赞叹道:“秦王殿下那夜送小女君回来,我有幸跟着夫人在门口看了一眼,实是人才出众。萧家女儿和那位阙国表妹嫁他,实是佳偶天成。”
菩珠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驳:“秦王殿下又不喜欢她们!”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
孟氏笑着摇头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出去了可别乱说!”
菩珠也知自己失言了,怏怏闭口。
孟氏梳妆完毕,换好入宫的正服,临走前,想到宫中今日热闹,照往年经验,等自己回来,怕已天黑,阿菊今日事多。便叮嘱了女儿一声,叫她不要给阿菊添乱,带着人坐车出门而去。
孟氏走后,菩珠想象着少女萧氏和李檀芳,两人如花似玉在宫中珠辉玉映的场景,而自己现在连跟着母亲进宫的资格也没有,郁闷了一个上午,直到午后,婢女金针来找她,附耳小声说,来儿回了。
来儿便是那日替菩珠驾车去追赶父亲的那个少年小厮。菩珠一听,急忙溜出屋。
来儿躲在廊檐下的角落里,看见小女君到了,忙出来说,他看见秦王殿下了,今日果然微服出现在了南市的鲁。身边就只跟了一个随从。
李玄度不让她去找他,但她却不能听他的。
她从前就听李玄度和自己讲过,他少年时,常乔装出宫,去南市球场和人击鞠。所以指使来儿,每日去南市替自己蹲守。来儿已在那边蹲了几日,前些天一无所获,但今日,竟真的叫他看见了秦王,立刻回来报告。
菩珠顿时来了精神。
阿菊今日要带着家中仆妇做过年用的各种糕点、打扫庭屋。菩珠假意午睡,等阿菊走后,对婢女说,自己要睡一个下午,让婢女不许进来吵自己,支开人后,往被窝里塞了一个枕头,带了只小包袱,趁阖府忙碌,无人注意自己,顺利地溜到了后门,换上预先准备好的那套男童衣裳,再往头上戴了一顶帽子,让来儿同行,去往南市。
南市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平日就是全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临近年底,这里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挤满了采购年货的男男女女。她直奔鲁。还没到,便听那方向喧声震天。
鲁≈芪人挤人,水泄不通,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空地,好不容易叫她利用自己身小灵活的优势,终于从人缝里挤了进去,还没站定,便一眼在场上的那十几骑当中看到了李玄度。
他今日穿了套紫色的窄袖便装,长马靴,为防汗入眼目,额上勒了条普通的黑色发带,却愈发显得他双眉入鬓,俊美无俦。只见他在场上驭马挥杆,纵横奔驰,身影宛如一道紫电,英姿焕发,不但是全场焦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连附近一座或是妓馆的楼台之上,也挤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美貌女子,凭着栏杆,冲这边方向高声呼喊。
菩珠一看见他背影,双目便发光,浑身更是变得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跟着身旁的人一道,使劲跺脚,为他呐喊助威。
李玄度从对手的马下夺到了球,正要击球,不经意间,一个抬头,看见前方对面的鲁”呱嫌懈鐾子。
这里有童子出没,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个童子……仿佛有几分面熟。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认了出来,原来是几天前偶遇过的菩远樵的女儿,好像是叫……姝姝。
他愣了一下,险些没持住球。很快回过神,将球推给了自己的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奔到场边,迅速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个正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着自己奔来的小豆丁。
他居然这么快就看到了自己,菩珠很兴奋,朝他奔去,只是到了他的跟前,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他一把提了起来,拎到鲁〗锹淅锷璧囊桓龉率中菹⒌牡胤剑开口便道:“你怎会来这里?就你一个人来?”
这鲁〉母浇鱼龙混杂,酒肆妓馆,更是随处可见。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她,李玄度惊诧不已。
“我和人一起来的!呶,就在那里!”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菩家小厮一脸惶恐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此处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家!”
菩珠忙道:“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是真的!”
李玄度依然皱眉,低头盯着她,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队友高声呼唤自己的声音。
“秦王哥哥,你快去吧!他们都等你呢!”
菩珠生怕他赶自己走,不停地催他。
李玄度沉吟了下,叫来跟着自己的侍人骆保,命盯着她,就坐这里,别乱跑,吩咐完,方匆匆回到场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