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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秦王夫妇带着小世子抵达京都。
西永乐门通往皇宫的大道除尘洒水,一早沿途便布卫了数千名的北衙禁军。官兵皆亮盔明甲,手持长戈,神情肃穆,英伟雄壮。宗室百官,从端王和郭朗以下,冠服整齐,列队候在城门之外。而那些闻讯自发赶来的民众,则有序地等在禁军后的道路之侧,亦在翘首等待,队伍绵延,长达数十里。
正午,当旗纛和那队人马的影出现在视线里,永乐门的附近起了一片骚动,附近的民众纷纷跪地拜迎。
端王和郭朗等人亦面露喜色,立刻率着身后的宗室百官,疾步上去迎驾。
队伍前方的六驾大车向着城门渐渐行来,车身前方与左右两侧的遮帘全部卷起,一览无遗。只见车上并肩坐了一对年轻夫妇,男子俊逸英伟,女子珠辉玉丽,正是秦王王妃二人,王妃膝上还抱坐了小世子,那玉雪小娃甚是胆大,丝毫没被这阵仗给吓住,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地东张西望。
民众见状,兴奋无比,官道两旁的野地里,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车中,秦王夫妇面带微笑,向道旁的民众含笑致意,欢呼声变得更是响亮,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端王郭朗带着宗室朝官迎跪于道,将秦王夫妇接入城中。紧跟大车的使团车队亦入城。最后是随扈的张捉张石山等五百亲兵,在响彻耳畔的欢呼声中,踏马前行。
这一路的行程虽漫长,但这一刻,众人皆是精神奕奕,昂首阔步,分享着那万人之上的无上荣耀。
秦小□□马,特意行在队列之末。
昨日骆保告诉他,已提前派人去通知了他家中的亲人,他们今日应当会来城门口迎接他。秦王特许他可提早脱队与家人团聚,回去之后,安心等待封赏。
离家之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今归来,已近而立,家中的亲人也只剩下年迈的祖父母了。
耳边人声嘈杂,他不断地看向左右,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着,快到城门口时,他的目光定住了,随即迅速翻身而下,朝着路边走去。
一双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媪,被特许越过禁军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搀扶,看着军士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眼看队列就要走完,还是不见孙儿,正焦急着,忽见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声唤着阿翁阿婆,纳头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认,片刻后,才终于从他的脸容五官里依稀辨认出了旧日孙儿的几分模样,这才相信眼前所见,上前便将孙儿紧紧抱住,一时间,祖孙三人,激动落泪。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头哭泣片刻,擦去眼泪,笑道:“往后孙儿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还特许孙儿离队,这就和二老回家,往后侍奉膝下,以尽孝道。”
“好,好,往后再不用打仗了,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媪口中喃喃念着,想起当年秦王夫妇偶投宿家中,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偶提及孙儿罢了,没想到他二人始终记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万分,朝前方那辆已入了城门的大车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头,这才起身,被孙儿扶着,欢欢喜喜归家。
近旁之人,有羡慕的,有唏嘘的,议论纷纷,久久不散。
三日后,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号景和,即日启用,向天下发布即位诏书。
在诏书中,他回顾了□□太宗两代开山帝王和圣仁太皇太后的丰功伟绩,表示自己将守邦承业,勤勉兢畏,诞扬清正,聿致和治,开谏诤,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是立后诏。
李玄度立爱妻菩氏为皇后,年不满两岁的幼子李桓为皇太子,将主殿迁回到了从□□时便启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华宫,则选为帝后的日常寝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赏抚恤。封赏主要分两拨。一拨是此前在东都乱战中立有功劳的大臣将士,如韩荣昌、西苑令等,一拨是随他在西域立下了战功的旧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进爵,或军功授田。田地的来源,除了新开荒的边郡之地,还有此前收归没入官中的原陈家、萧家等旧日的高门贵族所占的广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载入了名册的在历次战事中牺牲的万千将士家属,亦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抚恤。据说,这份厚达数尺之高的名册,还是皇后在这些年间亲自主持记录所得。
昔日流血牺牲,如今各有回报,自是理所当然。
但在这波数目庞大的封赏诏令里,也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特殊个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将军姜毅此番拥君归来,朝廷里的大臣,本以为他往后必将受到新帝的重用,立于朝堂,身居高位,却没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为西域大都护。
这个官职本也不算小,何况是新帝从前做过的事,能继任此位,也是一种荣耀。
但这只是对寻常人而言的荣耀。毕竟,那里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担任大都护,便就意味着守西域,夹漠北,风沙霜雪,远谈不上荣华富贵。
这官职,对于姜毅这种曾拥有那样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封赏。
姜毅却无半句微词。领命后,次日便就西出而去,远赴塞外,令人费解,引来朝臣无数的暗中议论。
第二个人,便是崔铉。
其人功过难论。从前位高权重之时,又得罪过太多的朝廷官员,如今新帝封赏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着。最后获悉,崔铉原来根本就未曾踏入过京都一步,据说一直留在玉门关外,后来随了姜毅一道,一骑出塞。
崔铉如此结局,众人在一番唏嘘过后,皆无话可说,过了些时日,随着新朝各项事务的展开,各自忙碌,这个曾令朝廷百官见之自危的年轻的传奇人物,如一颗骤然升空又迅速坠落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再也无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轻徭减税,安抚百姓。
第四件事,整饬朝政,清肃官吏。
第五,彻底修通全国驿道,保证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达四方。
第六,精练兵马,防御将来或将再起的战事……
他千头万绪,日理万机。
但所有的这些事,做起来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来。
三个月后,这日,是圣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携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为太皇太后举行隆重的大葬。是夜,于万寿观驻跸。
李慧儿已被封为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极是亲近。皇后喜欢她,让她住在晏华宫旁的怡宁阁里,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当夜,伴驾一同留在万寿观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儿,闲话间,向她透漏了几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门,问她有无意愿。
李慧儿连看都没看,立刻摇头。
端王妃一怔,迟疑了下,柔声问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尽管说出来,无论是谁,皇后与我,都能帮你。”
李慧儿脸庞有些羞红,立刻也摇头。
“真的?”端王妃问她。
她的心里,朦朦胧胧,其实仿佛有道影子,可是却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轻轻咬了咬唇,迟疑了下,嗯了一声,道:“多谢王妃关爱,只我如今真的无心婚事。我从小被太皇太后抚养而大,她老人家驾崩,我早改守孝。但从前事情纷乱,我无法尽孝。如今她老人家终于落葬,我愿守孝三年,以报亲恩。此事我和皇婶说过,她也答应我了。至于别的,待我孝满之后,再议不迟。”
她声音不高,但却十分坚定,神色间更无半分勉强之意。
端王妃端详了她片刻,心中暗叹了口气。
女大当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该安排她的婚事了,却没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虽拗不过她,最后答应了,但私下不忍,担心误了她的年华,悄悄找到端王妃,请她再以长辈的身份去劝说。
没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坚定。
端王妃心中对她更是喜欢,亦和皇后一样,愈发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为由再劝,应也无用,只好点头,将她搂入怀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后,定要为你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
李慧儿摇了摇头,轻声道:“王妃莫为我担心。三年后,便是寻不到亲事,我亦无妨。我从小在宫中长大,目见之远,从未超出京都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随皇婶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广阔,远超我从前所想。我还听怀卫讲,非但西域不是极西,连银月城也不是。银月城过去,还有许许多多的繁华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国……为太皇太后守孝的这三年,我打算像四婶一样,学会西域语言,待我守孝期满,我便再出玉门,去看怀卫,还有怀卫说过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惊讶,很快笑了起来,赞许道:“好!将来你的四皇叔说不定还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儿脸一热,扑到了端王妃的怀里,说她取笑自己,但一双明眸,却闪烁着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当夜,端王妃将李慧儿的话转告给菩珠,菩珠方知自己从前小看了李慧儿,彻底打消了想再将她劝回去的念头。
当夜,她将这事和李玄度说了,李玄度也颇是动容,让菩珠尽快给她安排学习语言的老师。菩珠一一答应。
夫妇在万寿观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刚亮,便起身携子,只带了骆保等几名近身随卫,来到了熙陵。
这里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寝。神道庄严,松柏肃穆。
他带着妻儿,穿过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亲。
礼毕,菩珠见他起身,却还不走,依然站着,抬头凝望前方那幅高悬在上的明宗真容绣像,侧影沉默,知他或需独处片刻,便自己抱着儿子悄悄退了出来,候在外面。
骆保蹲在殿外的门槛地上,小声地和小太子说着话。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儿子也喜欢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着远处那片朦胧晨曦下的高原。
身后传来了骆保低低的呼唤声。她转头,见儿子似想去找他父亲,自己到了大殿的槛前,竟还爬了进去。
骆保已追上,想将小太子从殿槛后抱出来,免得打扰了殿内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处的背影,心中一动,低声命他不必管了。
骆保忙放手,后退站到一旁。
鸾儿爬进了高槛,迈着两只小肉腿,晃晃荡荡地跑到父亲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李玄度低下头,见儿子睁着一双酷似他母亲的乌溜溜的眼,仰面望着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说什么,模样天真烂漫,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着前方绣像道:“叫皇爷爷!”
鸾儿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绣像上那个面无表情人看了半晌,终于顺着父亲的教导,含含糊糊地道:“皇爷爷――”
李玄度一笑,将儿子高高地抛了起来,随即一把接住。
这是几个月前在马车里摔了他之后,父子之间多出来的一个瞒着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对儿子的嘉奖。
鸾儿可喜欢了。
果然,他在父亲那坚实有力的臂抱中舞着小手,咯咯地放声大笑,稚嫩而纯真的欢笑之声,顿时充满了这座原本显得极是庄严的大殿,连那几分森然之一都给驱散了。
李玄度最后看了一眼绣像上的父亲,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抱着儿子,转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着自己的爱妻。
他跨出殿槛,红日也从她身后东方的那片山头之上升了起来,瞬间,满天皆是朝阳,将整座山塬染上了灿烂的金红之光。
他一手抱着儿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阳里朝她粲然一笑,低声道:“走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