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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京都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员以及宗室勋贵共数十人,包括姚侯在内,齐齐收到来自端王的消息,道他那里有关乎朝廷安危的重要之事亟待与众商议,请众人过府一叙。
端王份位极高,但平日很少参与朝事,如今这种危机时刻,他突然出面公开聚议,且还如此放话。众人虽心存疑虑,但也纷纷赶去,聚在王府议事堂中,等待端王之时,相互谈论时局和前方战事,无不忧心忡忡。
姚侯最后一个到的,被王府管事请入上座。他坐下后,便闭目静坐。众人见他如此,想起昨日传出的皇后有喜的消息,又见郭太傅没来,慢慢安静了下来。
端王很快露面。开门见山,说他收到了来自韩荣昌的急报,今上不幸,落入沈D之手。叛军如今兵马之数不下二十万,声势逼人,前方战事极是吃紧,韩荣昌独力恐怕无法长久抵挡,京都局势危如累卵。
群臣无不震惊,有人流泪泣拜,有人呆若木鸡,也有人痛骂沈D不得好死。
姚侯神色阴沉,依旧一语不发。
一阵乱哄哄过后,端王又道:“韩将军给本王来信之目的,乃是盼望宗室在此国难之际出面,速将秦王迎入靖关,救难平叛!”说完,将韩荣昌的手书传递示众。
众人争相传阅,看完了,虽心中恐惧不安,恨不能立刻就将秦王请来,但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起先谁也不肯开口表态。
须知,皇帝在御驾亲征之前,是将朝廷之事交待给郭朗和姚侯二人的。今日郭朗虽没来,但姚侯在。
这么大的事,没有姚侯点头,他们怎敢先开口?纷纷望向姚侯。
端王也开口问姚侯,该当如何,秦王请还是不请。
姚侯心中矛盾不已。
他没有想到,李承煜凶多吉少的消息,竟这么快就传到了京都。
一旦将秦王李玄度请入关中,待平叛之后,对姚家来说,便是后患无穷。
但若不将他请来,韩荣昌万一真的守不住,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为今之计,只能先行让步。
幸好,昨夜与郭朗的见面,令他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虽说如今李承煜弑父杀君的流言传得已是天下人尽皆知,但那都是东都叛军一面之词,又无真凭实据,做不得数。只要皇后将来能“生”出龙子,道义宗法,便就在自己这边。日后极力笼络郭朗,只要他能和自己站一起,也不是没有一搏的可能。
他终于抬眼,咬着后牙槽说端王位高,是宗室之首,此事由他定夺便是。
端王点头道:“关于此事,本王亦特意问询过郭太傅。太傅虽抱病今日缺席,但意思与姚侯无二。既如此,本王便就做主,即刻修书,请秦王速速入关平叛救难!”
众人齐声赞同,事情便就定下。
端王当场以宗室之名手书一信,请姚侯与其余人,于信上逐一签名,捺上手印,最后装封,打上火漆,派人经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
这信在路上日以继夜,不过走了四五日,便就送至河西,投到李玄度的手上。
这一日,恰是他长子满月的日子。
河西战事方歇,疮痍未平,关内更是战乱不断。爱子的满月之礼,他也未大办,只设了一席家宴,将姜毅杨洪等人请来小聚罢了。
菩珠这日亲自抱着爱子出来见客。她明眸皓齿,生子非但不损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来比从前愈发风致嫣然。至于襁褓中的乳儿,更是玉雪可爱,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堂中正欢声笑语之时,那信送到了。
李玄度看完,当时并无异色,与人笑谈如常,待家宴过后,方将姜毅请到密室,叫菩珠也同来,将信展给他二人看。
菩珠看完信和信末那一长溜的联名,心中便有一种感觉。
只要李玄度这一回平下叛乱,那个位子,或许便就属于他了。
这一刻,她原本应当很是激动。毕竟,这一辈子,从她睁开眼的第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目标,便就是重登皇后之位。
如今这位子看着越来越近了,她竟没什么感觉,近乎心止如水。
甚至这一刻,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又要走了,下回等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她心绪有些低落,但面上并无表露,只凝神听着他和姜毅说话。
姜毅前些时日带着一支军队一直驻在玉门关外的漠北,方前几日才回河西。见信后,也无多话,只起身,对着李玄度肃然行礼,随即道:“魑魅魍魉兴风作乱。兵连祸结,苦的全是百姓!殿下你出身皇族,且为太|祖之嫡曾孙,值此国祸家乱之际,便是没有今日这信,平叛弭乱、还民以天下太平,亦是殿下义不容辞之责!姜毅必守住漠北,叫胡虏不能再窥伺河西半步,殿下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请速入关!”
李玄度转头,望向了菩珠。
菩珠压下心中涌出的不舍之情,对他微笑道:“义父所言极是。你放心去,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儿的。”
李玄度方回头,朝姜毅还了一礼,郑重道谢。
沈D为这场大事,暗地已筹谋多年,东都自立朝廷后,声势浩大,滚雪球般不断吸纳叛军,加上陈祖德降去的人马,如今已是号称拥兵二十万。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朝廷军越打越少。其余的地方郡兵,如今大多也在观望。
朝廷军从一开始占据优势,到如今,韩荣昌手下能听用的人马,据秦王信中所言,不过五六万而已,如今再加上李玄度的两万河西兵马,总计七八万而已,不到叛军一半的数目。
李玄度领兵入靖关之后,菩珠依然留在河西。关于他平叛的消息,渐渐地,一个一个地传了过来。
他是这一年的十月出发的。十一月,他领河西军抵达雍州,与韩荣昌汇合。当时,已苦守多时的朝廷军无不欢欣鼓舞,韩荣昌向他下跪请罪。
李丽华不久前派儿子韩赤蛟来此游说他投降,他将韩赤蛟给绑了,未再放他回去。此刻把人一并交了出来,请秦王裁罪。
李玄度命他看好韩赤蛟,勿再令受其母摆布,又告诉他,自己出发入关之时,王妃不但平安诞子,儿子也已满月,刚办过满月酒,还叮嘱自己转告,待平定叛乱之后,她必补他一杯满月之酒。
韩荣昌闻言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当场发誓,往后再不行差踏错,做对不起王妃之事。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年末,李玄度领兵,与沈D叛军战于雍州永乐。
次年春二月,双方战于虢州。
四月,战于桃林。
桃林一战,是李玄度所领的朝廷军与沈D东都叛军之间的一次正面大战,或可称之为决战。
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双方经过前几次的相互试探,到此战,皆用尽全力。战事延续长达半个月之久。
纵然沈D心思缜密,其本人亦是大将之才,奈何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说别的,就陈祖德投向他的那六七万人马,便不是真心效力,如今见秦王来了,势头日盛,双方作战,又岂会真正以命效力?
而反观此战的另一方秦王,自他入关后,各郡的地方兵,其中不少是姜氏从前的旧部,知姜毅如今也投了他,纷纷效仿。至桃林一战,他兵马日盛,几可与叛军持平了。天时地利人和可谓占尽。战事还没结束,陈祖德原本投向沈D的那些人马便中途倒戈自己跑了回来。东都叛军惨败,沈D最后只能领着剩余的残兵败将退出雍州,退往东都。
至此,经过将近半年的战事,双方攻守彻底易势。叛军的力尽之势显露无疑,起初俾睨天下的雄壮之气,更是荡然无存。
这一夜,退兵路上,驻于一个名叫鹿桥驿的地方。
此间大河横流。为防万一,他曾提早布局,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场,叫他控制住了大河渡口的天堑,这才得以将李玄度的追兵暂时挡在身后。
他已连着数夜未能合眼,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收到来自身后东都的消息。
李丽华与楚王一派的人,为了争夺东都的实际权力,在他领兵攻打京都的这半年间,双方不止暗斗,竟还相互陈兵,血溅大殿。
他愤怒不已,命人代自己立刻先行赶回东都,控制局面。
这一夜,深夜,在确定追兵已被挡在渡口那端,暂时无法过河之后,他闷闷饮了半夜的酒,倦极,亦无心女色,屏退婢女,独自在大帐中朦朦胧胧合眼睡去。
许是醉了酒,他竟做梦,梦见了那个女子。
对那个女子,连他自己亦是不大明白,他到底所图为何。
初时,自是惊艳于那玉容花貌的美色,至于她的身份和地位,更令她魅力倍增,他生出了占有之心。
那个时候,他正当身份煊赫,权倾一时。而那个拥有她的男人,秦王李玄度,除了他那听似高贵的头衔和身份,论权力根本无法和他相比,甚至,在他的头顶之上,还悬有一把随时便会落下的刀。
她却不假辞色地拒绝了他的示好。
他在她那里受的不止是挫败,还有羞辱。
一向自负精明、算无遗策的自己,那回,竟也会被她美色所迷,击晕后任其摆布。
倘若那个时候她趁机杀了他,这个世上,如今恐怕早已没了他这个人。
那一次的经历于他而言,犹如奇耻大辱,他生平首次,亦是唯一的遭遇。但那之后,他想要得到她的心思,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变得愈发强烈。
得到那个女子,叫她臣服于自己,变成了一个盘踞在他心底的巨大执念,从未曾消失。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拿下京都之后,他以摄政身份号令天下,强权之下,万物可摧。
只要除去了李玄度,失了依靠,想得到她心,是迟早的事。待他准备周全,日后取代李氏,开立新朝,他必封她为后,给她无上荣耀。
但他没有想到,东狄人如此无能,令他的计划功亏一篑,如今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他在梦中,仿佛再次闻到了女子那一头乌发里的幽幽香气,历久不散。醒来,睁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微微出神之际,帐外传来求见之声。
他定了定神,缓缓起身,命人入内。
来人是他的那个亲信,当日奉命去河西寻她,却被李玄度割去一耳,放了回来。
两个月前,沈D派他潜往东狄,催促肃霜汗尽快再次发兵。
他长途跋涉,此刻方赶了回来。
沈D见他脸色沉重,心中的不详预感,变得愈发强烈,问肃霜汗如何回复。
他递上回书。
沈D看完,脸色僵硬无比。他想起自己方才赶回来进入大营之时的入目所见,到处一片颓乱之态,知大势已去,恐难逆转,咬牙下跪叩首,劝道:“主上,东狄战败,内讧不断,肃霜汗短期内不敢再出兵南下了。东都里的那些人,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今之计,主上不如携了所得之金银珠宝,去往东狄。趁各部纷争,凭主上与肃霜汗的关系,到了那边,必能封王,大有所为,将来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沈D一语不发,半晌,神情渐渐狰狞,双目赤红,眼底犹如渗血。
叫他放弃这大好河山,逃往漠北的不毛之地,茹毛饮血,苟延残喘,在冰天雪地中似狗一般地和人争食,或将还被追击而上的李玄度打得到处逃窜?
这不可能。
他宁愿全力一搏,哪怕天不助他,死,也不愿如此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