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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李诫对于粥棚一事抓得很紧,一日两次施粥,要求立筷不倒,责令王五将衙役分成两班,日夜巡逻,约束流民以防生变。
若下头办事的杂役敷衍了事,他当即就是一顿板子。
他表现得极为强势,一番霹雳举措下来,今冬濠州县城里乞丐少了很多,路边几乎不见冻饿而死的人,这可以说是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刘铭提议李诫写一份折子——如此当然算一项政绩。
他的意思很简单,干活要干在明处!
李诫不屑这些小心机,但想想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困局,还是让刘铭写了一份花团锦簇的奏折,自己照着抄了一遍送到府衙。
他本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份折子能不能递交御前还做不得准。
巡抚大人知道李诫是晋王爷的人,自然不会无故扣押他的奏折,况且这也说明他治下有方。是以巡抚不但原本转递,自己也写了折子称许李诫。
朝廷对此大为赞赏,并写在邸报上,明发各级衙门,着实让李诫风光了一把。
李诫收到邸报时,是正月十五,早就开印十来天了。
刘铭比李诫还兴奋,拿着邸报看了又看,喜滋滋道:“东翁啊,你升官指日可待,等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李诫也笑着说:“等你帮我解决手头这个棘手事,再谈封疆大吏吧。——你听着,如果郑县丞来找你,但凡涉及到私瞒土地,你一概推做不知。”
“老郑为那几个流民忙得焦头烂额的,真的跑到田间地头对着鱼鳞册一块一块找荒地去了。”刘明摇头道,“他是个较真儿的老实人,但不是个傻子,我估计他没几天就能看出你给他下套。”
“随他,过后我给他赔罪。今儿个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去了,京城的人差不多该出趟远门。”李诫踱到窗外,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空,长叹一声,“我也在赌啊。”
刘铭也沉默了。
院外一阵脚步霍霍,衙役在门口道:“大人,葛员外求见。”
“请进来。”
须臾,葛员外挑帘进来,刚要行礼,便被李诫扶住,“你我不用见外,坐,喝茶。啧,发生什么事了,看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刘铭已躲到后头的隔间,此时屋里只他二人。
葛员外满脸通红,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喘了好半天,才道:“都快火上房了,大人,我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求您!”
说着,他连连作揖。
李诫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嘴上却说:“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才好帮你。”
“大人,我庄子上来了几个刁民,随便圈了块地方,就说是他们的地,赶也赶不走,你说我急不急?”
李诫登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没有王法了!你叫你的家丁、佃户,把那几个人扭送到衙门,我替你做主!”
葛员外先是一喜,后又小心翼翼道:“其中牵扯到郑大人……您要不要事先和他通个气儿?”
李诫一愣,反问道:“关老郑什么事?难道刁民是他家亲戚?”
“不不不!”葛员外急忙摆手又摇头,“是……唉,怎么说呢,郑大人说那块地没有登记,是无主的荒地,真是笑话,上面铺着一层雪就成荒地了?我和他说不清楚!”
李诫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把你的地契拍他脸上,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葛员外苦着脸说:“我的好大人喂,您这不是,哎呦,这不是为难我吗?”
“此话怎讲?”
葛员外脸都憋成了紫茄子,半天才赔笑道:“这不是……拿不出来。”
李诫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就和您实说了吧!”葛员外一狠心咬牙道,“这地没地契,没有登记造册,大凡濠州的地主,都会瞒报一部分田产。您别这么惊讶,这是各朝各代都有的事,几乎都成了约定成俗。”
李诫正气凛然道:“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我不能当做看不见,不行,这事我必须秉报上峰,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葛家庄的地都是这样的情况,您要查我,都得抖搂出来!其中七成的土地您知道是谁的吗?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您动不了的人。”
葛员外的小豆眼闪着贼亮的光,不停地眨巴着,他指指上头,“您出身王府,京城里的关系您比我们熟,那个,也是带个‘王’字的。还不如当做看不见,一床锦被遮盖了。”
似乎被他的言语惊到,李诫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
葛员外见他有所意动,继续道:“就算您一心为公想查我们,可您信不信,您肯定查不下去,没等您出手,上面就出手了。”
李诫啧了一声,暗自思索片刻,苦笑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老郑是个死古板,我也怵头他呀,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儿。”
葛员外身子前倾,低声道:“您如果不信,我可以给您引荐那里的庄头。”
李诫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
“大人,您的情意我记下了,之前给您送的年礼不算,每年我庄子上的出息,孝敬您……”葛员外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去年的我回去就着人送来,还有其他家,都交给我来办,均按此例可好?”
“回去吧。”李诫笑得十分开心,两只眼睛都矍然生光。
葛员外以为大功告成,当下一身轻松,拱手作别离去。
微啸的北风打在窗子上,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扑扑”地响,不堪重负几乎要破了似的。
李诫伸出根手指头,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上钩了?”刘铭从隔间转出来,肃然道:“如果拿到证据,你要如实上奏朝廷,还是先请示你的主子?”
“我还没想好。”李诫回身笑嘻嘻道,“等有了实证再说吧,现在,老爷我要陪媳妇看花灯去了!”
上元灯节是最后一个节日,过了十五,这个年也算过去了。
濠州城北大街一条路上都挂满了花灯,还有高跷、旱船、舞狮、河蚌什么的,还有搭台子唱大戏的,杂耍的,热闹极了。
几乎整个县城的人们都涌到了这条街上,抬眼一望看到的都是人脑袋,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灯。
人们比肩接踵,推推挤挤,夹杂着呼朋唤友的声音、孩子们的惊叫欢呼声,还有笑闹声,被踩了脚的呼痛声、叫骂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汇成一片,只觉充满人间喜庆祥乐。
赵瑀被李诫护着,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她以前也在京城看过花灯,但都是在街巷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因为观灯的人多,不经意间就会有碰撞,这在赵老太太看来,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灯。
她看什么都非常新奇,觉得十分好看,却叫不出名儿来。正在眼花缭乱之时,李诫略略低沉的嗓音在旁说道:“那边画着花鸟的是四方宫灯,旁边红的是纱灯,那个不停转着的是走马灯。”
不知不觉,二人的手交织在一起,紧紧握着。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李诫才松开她的手,从旁边摊主那里借了把椅子,“你坐在这里等我。”
赵瑀来不及问他,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深蓝色的夜幕压得很低,空中繁星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赵瑀不由伸出手,虚空中,似乎抓住了星星,摊开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没由来一阵不安,李诫不在身边,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慌,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李诫的身影。
满街的灯光晃得她有点眼疼。
找到了!还好他没走远。
他立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拿着小小的藤球,轻轻巧巧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打在边上一盏灯上面,摊主笑眯眯的,哈着腰递给了他。
他便举着粉红色的桃花灯,一路向她这里走来。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他用力挥着手,肆意地大笑着。
人间繁华处,花市灯如昼,灯光斜映下来,在他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暖暖绯红之色。
赵瑀看着他,他也看着自己,隔着人群,眼中只有彼此。
“瑀儿——”李诫在人群中大叫道,“我喜欢你。”
“砰砰”随着爆竹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冲天炮响不分个响成一片,烟花齐放,流光溢彩,映得人间五彩缤纷。
紧接着是人们如雷般的欢呼声。
赵瑀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极力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自然李诫也听不到,他费力地在人流中穿梭着,努力向赵瑀靠近。
一个孩子撞在他腿上,扑通摔倒在地。
李诫怕他被人群踩到,一把把他拎起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抬头,椅子上的赵瑀不见了。
李诫头“嗡”地一响,一阵耳鸣眼晕,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狠冲出了人群。
赵瑀没走远,就在巷子里略深的地方,他刚才没看清而已。
李诫松了口气,提脚要过去,却又顿住。
她面前,是温钧竹!
温钧竹正和她说着什么,而她脸上似乎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时不时跟着他的话点点头。
她竟仰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她竟对着他笑!李诫觉得嘴巴酸酸的,就像吃了颗没有糖的糖葫芦。
他直觉自己应该上前,拉走赵瑀,可不知为什么,他转身走了。
心头一阵发闷,堵得他难受,想要大喊大叫,最好能有个人故意找茬,让他揍一顿。
他还想让赵瑀着急,想让她来哄自己。
走着走着,李诫觉得不对味,凭什么他走?她是自己的媳妇!
他提脚就往回赶,恨恨道:这次,他定要把温钧竹打得满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