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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抱厦就是个夏天纳凉的地方,里面的东西不多,就两张睡榻,一张桌子,打开四面的窗户就能四下通风,倒是还好,在右边靠墙跟底下的地方还立着一张屏风。
只是这屏风原来是夏天的时候摆放在屋子中间,把两张睡榻隔开的,质料又薄又透,根本挡不住人影。
现在还没到盛夏,这里暂时没人用,屏风就被搬开,立在了墙角。
武昙不太想做欲盖弥彰的事,一时略有纠结,目光闪烁。
萧昀身形有些微晃的在原地踉跄了两步,目光迷离的盯着她又看了两眼就冷嗤一声,摇摇晃晃的又朝那张睡榻走去,口中一边含糊道:“进来。”
武昙一看就急了,张了张嘴,想要阻止又知道他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靠不住,实在无法,也顾不得许多,赶忙拎起裙角三两步跑到墙边钻到了屏风后面。
萧昀没管她,酒劲上来他头痛欲裂,就手抱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坐在榻上。
门外小尤子得了传唤,连忙推门走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一个手里提着个食盒,一个单手揪着丁卉。
丁卉被他们强行扭送到萧昀面前,自然吓得不轻,进门就扑倒在地,惶恐的磕头:“奴婢见过陛下。”
萧昀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迷离,脸色红彤彤的,看上去极不正常。
小尤子已经转身关了门,又快走上来,也是二话不说的先屈膝跪在了地上:“皇上,奴才去取醒酒汤回来的路上刚好遇到丁姑姑,她说……”
说着,又有些迟疑的偷偷抬眸瞄了萧昀一眼然后才又继续:“丁姑姑说给德阳公主殿下更衣时在公主身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很是可疑。”
丁卉这会儿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当然不知道德阳的死是和萧昀有关的,只是她奉命去给德阳处理后事时发现了一些痕迹,觉得德阳公主的死可能另有隐情,对方再怎么说也堂堂公主,她没发现可疑还好,现在既然刚好被她撞到了,她自然就要第一时间禀报上去的,否则以后要是再被别人质疑提出来了,她就说不清楚了。
结果她在匆忙赶着去宴会那边的路上却遇到了小尤子。
许是她当时过于匆忙的神色惹了小尤子怀疑,小尤子拦下她来追问,她知道小尤子是萧昀的心腹,又哪能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结果小尤子就把她揪到了萧昀面前。
萧昀听了小尤子的话,也没多大的反应,只是抬了抬眼皮随口询问:“哦?发现什么了?”
“这……”丁卉迟疑了一下。
她本来只是个在内务府管理杂务的姑姑,因为在宫外无亲无故,进宫二十余年了倒也没想着出去,因为她手脚利索,做事又周到稳妥,所以即便没什么人脉也没巴结到宫里的主子撑腰,这些年差事却做得很稳。方锦的事情出了之后,萧昀再不想看到自己的母后身边出现类似的事,于是重新挑人的时候就挑中了既然没有软肋把柄又没有野心,并且做事又兢兢业业,细心稳妥的丁卉。他只想有个本分又周到的人能服侍好姜太后就行,而丁卉也不负众望,想她过往的二十年都耐得住寂寞,只求个安稳度日,后来得了提拔和体面去到姜太后身边之后也一样是尽职尽责的伺候却决计没做过任何谋求私利或者中饱私囊的事。
而萧昀就只是不想有不安分的人去利用怂恿姜太后,自己挑人送去的初衷也不是为了监视或者控制姜太后什么,那毕竟是他生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不顾母子情分,连姜太后的尊严都不给,所以一直以来丁卉虽然是他选中送过去的,他却没再召见过,既没从对方口中套过消息也没吩咐对方去替他做事。
这算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丁卉被单独提到他面前来。
丁卉其实不笨,不仅不笨还心思细密,很精明,否则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差事做得滴水不漏,但是她却很安分,其实究其原因还是胆子小,不敢存额外的心思。
此刻她跪在萧昀面前,心里就忐忑不已,本来偷偷抬眸是想确定一下萧昀此刻的态度她好斟酌着回话……
结果这个头一抬不要紧,目光一晃就一眼看见映在墙角屏风上的人影。
虽然有屏风隔着,她看不清楚那背后之人的样子,但是从轮廓和体态来看却毫无疑问是个女子,而且还肯定不是一般的宫女,是个身穿华服,打扮十分讲究的女人。
丁卉像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顿时吓得瑟缩了一下,冷汗从额角渗出来。
这间抱厦里藏不住人,萧昀一开始就知道,他还不至于对个小宫女就投鼠忌器,注意到丁卉的神情,就也拿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眼,然后再次懒洋洋的开口:“朕在问你话,德阳那里你发现了什么?有何不妥?”
丁卉颤了颤,再不敢有半点的胡思乱想,赶忙收回视线伏在了地上,战战兢兢的回话;“回禀陛下,就是……就是奴婢在带人给公主殿下更衣的时候发现……发现她脖子上有……有像是被什么人掐过的指印。那指印……指印看着……看着像是男人的……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所以才想去请示太后,看……看是不是需要传太医过去确认一下……”
德阳当时死得挺突然的,其实按理说,她就算是失足落水,落水之后也不该马上毙命,她还时间可以扑腾求救的。当时湖边虽然没有人,可今天宫里的人却有很多,如果她呼救,真的可能完全没有任何人听见并且发现她吗?
丁卉本来一开始也没多想,直到发现德阳脖子上的掐痕才后怕的一阵胆寒——
如果她是被人先掐晕了再扔水里的,或者根本就是直接被掐死的,那么在死前没有弄出动静来就合情合理了。
可丁卉毕竟只是个宫女,有些话她也不好直说,就支支吾吾的。
“呵……”萧昀闻言,居然没有半点吃惊,反而声音透着愉悦低低的笑了起来。
丁卉大惑不解,顾不得害怕,诧异的悄悄又再抬起眼眸看他,却见萧昀正低头反复盯着他自己的手指在发呆。
丁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虽然小皇帝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并且此刻醉酒微醺,笑起来的样子都没了平时的威势,却不知道为什么,丁卉看着他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只觉得有一股寒意正从她后背慢慢的爬上来。
她身体僵硬,呼吸都本能变得细弱起来,甚至想要彻底敛去。
正在惶惶不安间,就见萧昀终于缓缓的抬起眼眸看向她。
他冲她反复的展示了一下自己修长的右手五指,眉目间甚至还带着个愉悦微弯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的说:“就是这只手!”
丁卉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那只手,迟疑的“啊?”了一声。
“德阳是被朕赐死的!”萧昀重复,音调虽然依旧低沉,声音却恢复了以往的凛冽。
丁卉如遭雷击,脸色刷的一白,神情之间满满的都是恐惧,可她依旧用了全力支撑,还是保持一个稳稳跪地的姿势,而没叫自己瘫软下去。
而就在那一瞬间,萧昀眉宇间的醉意就仿佛一扫而空,他目光如炬,满是威严的盯着丁卉警告:“她以下犯上,不仅冒犯了朕,还枉顾身份,犯下大错,所以朕私下处置了她,听明白了吗?”
丁卉被他盯着,就好像是被一头猛兽盯着一样,浑身的血液凝固,骨骼僵硬。
她嘴唇动了动,想要应声的,可是喉咙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掐住了,嘴唇嗡动半天居然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萧昀依旧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德阳是皇家的公主,事关皇家颜面,她犯了天大的错朕也不会送她去过堂受审。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母后也不需要知道,没必要让她为了这些琐事再徒增伤心了,记住了吗?”
“是……”丁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惶恐的连忙跪地磕头,“奴婢明白,陛下用心良苦,奴婢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绝对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萧昀半俯下身,手撑着额头又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重新“嗯”了一声,疲惫的挥了挥手:“去吧。”
“是!奴婢告退。”丁卉如蒙大赦,连忙磕头之后就火急火燎的爬起来退了出去,走得太匆忙,倒是完全忘了这抱厦里还藏了个身份不明的女人的事,一直到走出去好远才想起来,可这时候她已经被萧昀当面的警告吓破了胆,保命都来不及,又哪敢去探究别的?赶紧将那件事也强行从脑子里抹掉,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又原路赶着回了德阳公主那边去继续忙碌。
抱厦里,丁卉走后,萧昀刚刚才撑起一些气势的脊背又瞬间坍塌,他脸上烧得厉害,就双手捧住脸,手肘撑在膝盖上缓和情绪。
“陛下,醒酒汤,快喝了吧。”小尤子从食盒里取出醒酒汤端过来。
萧昀只觉得脑袋似乎涨成了两个大,沉重到他脖子几乎撑不起来,但也还是勉力抬起头,端过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武昙慢悠悠的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盯着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等萧昀喝完了醒酒汤她才开口问道:“陛下没打算灭她的口?”
萧昀听见她的声音就把手里的汤碗递给小尤子转头看过来,眼睛里满是讥诮:“在你看来,朕是有多无能?”
一个宫人而已,他都当面警告过了,如果这样还能叫丁卉把他的秘密说出去,那么他这个皇帝就实在是做的太失败了,堂堂一国之君,天下之主,难道镇不住区区一个宫人?
武昙已经习惯了他恶语相向的针对,被他怼了甚至都不觉得脸红,只是飞快的收摄心神转回正题,正色问萧昀:“对了陛下,刚好有件事我想问您一下,有关……我二叔的事应该是德阳公主透露给您的没错吧?当时她去找您的时候就她一个人?身边没有一个叫做拂晓的二等宫女?”
萧昀实在是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堵得慌——
他们家出了那样天大的事,这女人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有恃无恐,居然敢大言不惭的当面跟他说着玩儿?
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目光也变得晦暗,咬牙道:“你就丝毫不担心你武氏一门的死活吗?还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朕要追究你们,你便直接怂恿皇叔让他废了朕?”
人人都知道萧樾功高盖主,甚至很不把萧昀这个小皇帝看在眼里,可是废帝立新这样的话却决计没有一个人敢直接说出来的,现在却是从萧昀这个当事人的口中被他亲口抛出来了……
“陛下……”小尤子吓得当场就哭了出来,哀嚎一声就腿软的匆忙跪伏在地。
屋子里的三名暗卫也都脸色骤变,被吓得不轻,仓促的跟着跪下。
武昙也没料到萧昀会这么说。
两个人,四目相对。
萧昀的眼神里有愤怒也有嘲讽,但却显然他还有理智,并不是完全失控之下的风言风语。
武昙先是愣了愣,随后才目光闪躲了一下,然后重新对上他的视线,表情无比认真的说道:“陛下是君,我武家是臣,除了我二叔之外,至少迄今为止我武家上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想要与陛下为敌的。我二叔的事,确实是我们武家的错,但无论如何它都已经发生过了,我承认我们都有私心,但是能弥补的我们也都在尽力弥补了……现在我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对陛下提出任何的要求,所以多说无益,一切……都看陛下的定夺!”
她的语气果决干脆,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断的干净利落。
她没有正面回答萧昀话,却也已经完全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萧昀若是愿意既往不咎,大家把这件事捂住了,就还能和平相处,可如若萧昀就是要追究,她和定远侯府也不会束手就擒,在生死面前,哪有什么君臣大义在?
她也许并不是狂妄到胆敢藐视皇权,但是很显然,她却是将武家的那些人,她的那些亲人在心里摆放在了一个比皇权更高的位置……
她的处事准则就是这样,不仅现在是,上辈子也一样。
萧昀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眉眼和那张明艳的脸庞上无比娇艳五官又无比认真的表情,心中突然涌上了巨大的悲哀……
原来——
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有看懂她,他一直以为她借着武家的势力骄纵跋扈,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孩子,没心没肺,不知轻重也不懂得审时度势去为了维持一些平衡而做出适当的让步,却原来不是的,刁蛮任性都只是她的伪装,她其实一直心明如镜,把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她并不是个借着家族庇荫为所欲为的任性女子,相反的,她却是一直在尽力的用最理智的心态去面对一切,用她自己的力量在维护和保护她的家人至亲。
她其实一点都不胡闹,她的头脑其实一直都冷静又理智。
在这个皇权中心的漩涡里,她一个弱女子,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算计又权衡过利弊的,每一个脚印都落得无比艰难。
“武昙……”萧昀看着她,眼泪突然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