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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邝嬷嬷和叶芸姑娘老奴给您送回来了。”陆启元别的话也不多说。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情人,对邝嬷嬷和两个大宫女究竟是为什么被送去慎刑司的一清二楚,所以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多余的客套话压根就没必要,他直接招招手,示意后面的人进来。
宜华身边两个大宫女,都是当年从大胤陪嫁过来的,叶英没熬住酷刑,已经去了,另一个叶芸也是被抬进来的,此刻躺在架子上,虽然已经被人服侍着清理过身上,露在外面的脸上血痕却遮不住,脸颊和眼窝更是深深地凹陷下去,三十多岁的女人,却形容枯槁。
倒是与她一起被抓走的邝嬷嬷,因为年纪实在太大了,并且慎刑司那边的管事又知道她才是宜华真正的心腹之人,口中知道的秘密必然更多,竟是没敢对她过分用刑,唯恐老人家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万一被弄死了,梁帝那里要动怒,所以邝嬷嬷虽然脸上也有些新旧不等的伤痕,并且一条腿不怎么利索了,反而是被两个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
“公主……”叶芸在看见宜华的一瞬间,不由的哽咽了一声,立刻就要起身下地。
陆启元眼疾手快的赶忙将她按住。
宜华已经走上前来,轻声的道:“你别动。”
她面上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仿佛没什么情绪起伏。
叶芸却依然红了眼眶,把即将滚落的眼泪逼回去,然后抿着唇,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宜华转头看陆启元。
陆启元的态度显得十分恭敬,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安抚:“叶芸姑娘和邝嬷嬷的伤太医已经给处理过了,不妨事,都是皮外伤,用了最好的药。”
他回头看了眼。
跟着进来的一个太医就也赶忙上前行礼。
陆启元这才继续道:“娘娘放心,老奴已经代为吩咐过了,在她们两位养伤期间陈太医会一直负责看管她们的伤势,一定会全力救治的。娘娘您看是要将她们两位安顿在何处?老奴这正好带着人手,顺便帮您把人移过去,叶芸姑娘的伤不宜颠簸倒腾。”
说完,他又招招手:“都进来吧。”
院子外面就低眉顺眼的快步走进来十六名太监并十六名宫女,跪地磕头。
陆启元道:“娘娘原先宫里的人不得力,已经都打发去别处了,这些是老奴刚去挑的,娘娘身边得力之人伤着了,也得有人伺候。”
他这话说的顺溜,宜华却是从小长在皇宫的,自然听得懂他言下之意——
这无非就是在说,这些人都是他亲自挑的,而他亲自挑选,也就等于是变相的告诉她这是梁帝的意思,这些人都算是梁帝的人,送来这关雎宫是会听她的吩咐做好分内事,但同时也等同于是个监视的意思了。
这也算是个变相的警告吧。
宜华心领神会,只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那就有劳大总管费心了,她们两个都受了伤,后院晒不到阳光,就把她们安顿在那个偏殿里吧,离着本宫近,本宫还放心些。”
她指向右边的偏殿。
虽然两个宫人没资格住在偏殿,但陆启元也没反驳,示意宫人把叶芸抬进去,又小心翼翼的搬到了床上安置。
邝嬷嬷也被扶了进去,进门就有点气虚,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喘气。
她是宜华的乳母,又一把年纪还受了重刑,宜华让她坐着,其他人就也只当看不见。
那位陈太医倒是尽职尽责,又仔细的替叶芸检查了一下身上比较严重的伤处,把被扯裂又渗血的伤口都仔细的重新处理了。
离开才半个月,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撩开衣摆,整个人都鲜血淋漓的。
跟进来的一群宫女无不动容,脸上露出畏怯不忍的神情,不敢多看,只有宜华目不转睛的盯着陈太医的一举一动,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陆启元心里也有点不安生,期间偷偷拿眼角的余光去偷瞄她的反应,事后对待她时的态度就更慎重几分……
按理说这两个人都已经是这位贤妃娘娘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又是为她遭的殃,要说她是冷血到内心毫无波澜,那绝对不可能,可她脸上却半点没表现出来。
冷静成这样,就只能说明一点——
这个人的内心其实是无比强大的。
陈太医给叶芸处理好伤势,又询问了邝嬷嬷,邝嬷嬷摆摆手说自己不用再看了,显然是她们主仆久别重逢,没耐性再在这些外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陈太医为难的只能又去看宜华。
宜华略颔首:“那今天就这样吧,有劳陈太医了,本宫这里腾不开手,等回头再说吧,反正你以后还要来的,等治好了她们,本宫重重有赏。”
陈太医忙道着“不敢”,陆启元又寒暄交代了两句就也带着他自己的人走了。
等他们刚一离开,邝嬷嬷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叶芸也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宜华早一步坐到床沿上把她按下了,也不敢重握她被夹过的手指,这时候眉宇间才流露出满满的郁气,轻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想,这一次是本宫连累你们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先把伤养好,嗯?”
叶芸眼睛里氤氲了水汽,干裂的嘴唇用力一咬就泌出血珠来,红着眼睛点点头。
她想到了死在牢里的叶英,却知道公主虽然没提,心里却必然也是难受的紧,她们主仆四个朝夕相处荣辱与共三十多年,有些感情已经无需用言语表述了。
邝嬷嬷自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的,但是心里不太平,又看叶芸控制情绪控制的辛苦,最后就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宜华嘱咐完了叶芸,就转头看向还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门口那里的一众宫人,目光冷凝道:“留下两个人在这里贴身伺候茶水汤药,再去几个人到御膳房取早膳,跟他们说本宫这里有伤筋动骨的病人,需要忌口也需要进补,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御厨都心里有数,让他们照办。”
她是大胤许嫁过来的嫡公主,十里红妆陪嫁,当初入皇都时可谓声势浩大,让无数人都眼红了许多年。
而进宫之后她虽然低调,也不得梁帝宠爱,但是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这位贤妃娘娘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以前那是她不事铺张,如今要给邝嬷嬷和叶芸养伤,御膳房那边的管事自然也无需担心她会叫他们难做。
一众的宫人初来乍到,都还有点不适应,匆忙的出来了两个人,又往御膳房去了四个,宜华就挥挥手叫剩下的人先散了。
叶芸和邝嬷嬷这些天都处于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本来刚一回这关雎宫,叶芸就有点熬不住了,是为了等着人都走了和宜华说句话这才苦撑下来的,这会儿知道邝嬷嬷必然还急着和宜华说话,就放心的闭眼先睡了。
宜华带着邝嬷嬷回了自己的寝殿,让她坐在榻上就掀开她的裤腿去看她那条伤腿。
“不妨事的,就是人老了,不中用,不是什么大毛病,养两天就好。”邝嬷嬷知道她的脾气,只下意识的挡了挡,到底还是为了让她安心便叫她看了。
宜华看过她腿上红肿之后又仔细给她放下了裤管,然后转身进了内殿从一个箱笼里搬出一个小箱子,放在榻上打开,也坐在邝嬷嬷旁边比对着上面的标签挑挑拣拣:“这里面有些药是用咱们自己带来的方子炮制的,都是宫里太医院保存的秘方,有几样对治外伤有奇效,先拿出来,明日等陈太医来了让他看看有哪些何用的。”
她低着头,脸上表情严肃,却始终没有一句关心问候的话。
邝嬷嬷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却是眼睛酸涩,一把攥住她的手,哭了出来:“公主,您是老奴奶大的,从小就是这么个倔脾气,有事就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扛着,如今三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样。您别难过,这些事都不怪您,而且若是换成去了别家,有谁家的奴仆能指着主子像是您这样掏心掏肺的对我们?值了,什么都值了,英子值了,老奴和芸丫头也都值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她的眼泪滴落在宜华的手背上。
宜华低头看着,突然觉得眼角被熏得微微发烫,过了一会儿,她依旧没有抬头让邝嬷嬷看见她的表情,却抬起双臂抱住了对方。
邝嬷嬷立刻也伸手回抱住她。
宜华一直没做声,邝嬷嬷也不问,就这么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等她主动退开时,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甚至可以对邝嬷嬷绽放一个笑容:“嬷嬷说得对,我不难过了,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这一个笑,绚烂至极。
邝嬷嬷看得恍惚,本来她们突然被放回来,她心里还一直的惊疑不定,不知道宜华这事儿是怎么解决的,要不是之前陆启元他们一直在场,她早就忍不住问了。
宜华为了叫她安心,就一五一十的将这些天里发生的事都与她说了。
听说萧樾让自己的小王妃陪同梁晋一道赶回来了,邝嬷嬷先是找到了主心骨,很是宽慰了片刻,但后面再听到周畅源的所做所为却忍不住的胆战心惊。
“公主,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周畅源在她的印象里还是个阳光明媚的少年模样,就算宜华说的话她不会质疑,但一时间却很有点难以想象周畅源做出那些事时候的样子,“国公府那位二少爷,他居然出手弑君?他……他还跟你当面承认了?”
“晋儿那孩子心思重,想事想得深,大约是怕我难做,所以这些年里从没在我面前告过表哥的状,但他越是遮掩,我就越是能感觉到这里面必然有问题,现在好了,直接应验,他还一出手就给我来了个大的。”宜华勾了勾唇,唇角的弧度却似笑非笑,有点判断不出具体的情绪来,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个小瓷瓶,“不过这样也好,经此一事梁元旭直接被踢出局,那么在梁帝面前就只剩下晋儿这一个选择了,对大局而言,于我们还是有利的。”
邝嬷嬷听着她一板一眼的权衡利弊,不禁更加的懵了,迟疑了好半天才不很确定道:“公主您这是……还是在防着周家少爷么?”
宜华收回视线与她对视,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邝嬷嬷登时就更加困惑起来,支支吾吾道:“他恨梁氏这些人也全在情理之中吧?就算做出什么过激的……也是因为您……”
梁晋毕竟不是宜华亲生,爱屋及乌这四个字,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周畅源不肯掏心掏肺的对待梁晋,其实也算无可厚非不是么?
宜华的眉梢微微一挑,却是果断的摇了摇头:“他做这一切都是受我连累,被我影响的,这一点我承认,可是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一步登天,他这次能直接对梁帝和梁元旭下手,甚至把局布得这么大,几乎把整个南梁皇室都圈在期内了,而且出手精准,几乎一击即中,这绝对不是一个玩弄权术的新手能挥霍出来的手笔。如果他只是因为我而迁怒针对南梁皇室,我无话可说,可是我心里有一个感觉……”
自从宫里出事之后,她就开始不安,可是这种不安的情绪又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时候终于可以倾诉了,她反而更加控制不住的焦虑。
邝嬷嬷显然不是个能和她分担这些事的朋友,但却是个最合格的倾听者,见她迟疑就又赶忙追问:“公主说的什么感觉?”
宜华这才彻彻底底的露出一个冰冷又讽刺的笑容来:“我甚至怀疑这些年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暗中出手做了很多事了。”
所以,这一次他才会做得那么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宜华是个很清醒很理智的人,就因为看事情可以很通透,所以她才格外的防范和忌惮心机太诡异太深沉的人。
她和周畅源已经多年未见,但是很奇怪,这一次重逢却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亲昵感,哪怕只是熟悉……
她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心里下意识竖起的反应却是忌惮和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