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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元旭惊慌失措的将飘落在他手边的几张纸捡起来,一目十行的看,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看过之后,他又迫不及待的爬过去,将落在稍远地方的折子也捡起来,飞快的扫了一遍,等看到最后,胸中就被怒火和恐惧充斥着,一面觉得自己是要被烧着引爆了,一方面却被其上供词吓得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梁帝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并不说话。
梁元旭自己飞快的定了定神,开口辩驳:“父皇,行刺一事绝对是无稽之谈,这些供词串联起来,虽然矛头都直指儿臣,可是……可是事情若真是儿臣做下的,我又怎会如此不小心,刚好留下了一条完整的线索等着被人拿捏和追查呢?最不济……最不济杀人灭口我总是会的吧?儿臣冤枉,这绝对是有人蓄意构陷,意图将儿臣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慎刑司审出来的供词很有意思,先是那个给梁帝下毒的小太监供述自己是受梁元旭的收买,将梁元旭是在何时何地与自己联系上的,并且用了怎样的说辞说服自己替他做事的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于他说的梁元旭许给他的好处,他则推说是自己不识字,只认银子不认银票,但是在宫里梁元旭要交给他两千两之巨的一笔银两,不可能掩人耳目,很不现实,于是两人就商定拐了个弯,由梁元旭府里的一个小厮秘密送去了他在宫外的家里,给了他的老爹老娘。
慎刑司的人自然也不会轻信这些供词,立刻就跟陆启元说了,并且派人顺着这条线索去查,结果他老爹老娘当场供认,确实有这笔银子,并且这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小太监的老爹好赌,虽然他老娘强悍,很是抓了几百两的私房在手,但那笔银子已经大部分被挥霍掉了。宫里的人去赌坊核实,又一次证实了供词无误,赌坊的人和赌客都能作证,前面连着三四个月里男人的确输了上千两银子,并且出手十分阔绰。
而与此同时,派去景王府的御林军也顺利拿到了人,那个去和小太监家人交接的小厮正是梁元旭外书房那个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他虽不是心腹,甚至伺候不到王爷的跟前去,但却是个油嘴滑舌,十分机灵的,抱住了府里二管家的大腿,干活的时候惯常的偷奸耍滑,却在二管家面前极为吃得开,经常替二管家出门办事。
再查问下去,二管家虽然极力否认他有指使这小厮去给小太监家里送过银子,可宫里的人押着他们去了钱庄再取证,钱庄那边的账本上却清楚的记录着数月之前那笔银子的确是用景王府账房的印鉴来兑换提走的。不过因为时间过得有些久了,钱庄又每天来来往往很多客人进出,把当时给他们兑换银子的账房先生找来,那人却记不得当时来兑银子的究竟是不是眼前的两个人了,只是很确定当时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年龄倒是和眼前这俩人都对上了。
那小厮只管抽自己的耳光,认罪告饶,请求宽恕,景王府的二管家却咬死了不肯认。
御林军将他和他在景王府做事的家人都提进宫里去交给了慎刑司,慎刑司的人重刑逼问之下他是只顾着喊冤,但她那婆娘只被夹了手指就再不肯受了,招供出他其实有在城东的胡同养了外室和一双子女的事,说他们不知情,外室那边或许知道内幕。
陆启元得了消息,再派人去抓人……
这一次,却结结实实的扑了空,邻里们表示已经有四五天没见那妇人和两个孩子的面了,御林军破门而入,屋子里乱七八糟,贵重的东西一扫而空,显然就是卷了细软已经跑了。
五天时间,正是那小太监供出的梁元旭联系他,并且交代他找时间动手的日子……
这样一来,这所有人的供词串联到一块儿,就把一整件事都给圆了,真相还原出来就是梁元旭收买了给梁帝试药的小太监,命他找机会给梁帝下毒,意图弑君,答应给对方的报酬让府里的二管家去兑了银子拿给了小太监的父母,二管家应该是为了谨慎起见,甚至是后续脱身,就又过了一道手,让手底下的小厮去送的银子。这件事是几个月前就已经在筹谋准备的了,毕竟弑君是一件天大的事,不可能说办就办,得好好的筹谋准备,直到四五天之前,梁元旭终于下定决心要动手了,这事儿也许是他没瞒着心腹二管家,又或者是二管家奸猾,从别处探听到了,为了害怕一旦事情失败连累到自己,他没管自己的原配妻子和子女,反而悄悄递了消息让更钟爱的外室和一双子女早早的离京避难去了……
然后,事情就真被翻出来了。
所有人的供词串成一条线,是环环相扣的一个完整的故事。
梁元旭拿着慎刑司上的这份折子都觉得自己简直罪该万死,百口莫辩,这若是放在外面公堂上的一件普通的投毒案,并且交给他来审,人证物证确凿,他也不会听疑凶的狡辩之词,肯定当场就定罪处置了。
至此——
他就越发肯定这次阮先生真正要铲除的目标其实就是他,为了今天这一局,那个卑鄙小人甚至提前数月就开始布局了,小太监是他的人,景王府里的小厮也是他的人,二管家应该不是,但他那外室和孩子却必然是阮先生事先找人弄走的,或是送出城去,或是直接灭口,二管家之所以没有警觉是因为他人在王府里当差,不能常常去外室那,隔个三五天不去很正常,自然也不会知道他那外室和两个孩子早没了踪影……
总之现在摆在面前的所有人证,要么就是阮先生的暗桩,明明白白的咬住他不放,再要么就是一群糊涂蛋,稀里糊涂的被人牵进了局中,譬如那小太监的老子娘,也譬如他府里的二管家,他们虽然没被收买,说的也都是实话……但起到了关键的串联作用,还是等于把梁元旭钉在了弑君这项大罪的耻辱柱上。
梁元旭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懊恼,最可恨的是他居然明明白白的知道这是有人设局在害他,甚至知道对方是谁……
明明白白的,却还得把这个屎盆子自己顶起来。
他眼巴巴的看着梁帝,只希望他扮演了这么多年的老实儿子能让梁帝打从心底里相信他。
梁帝倒是真的相信这事儿不是他做的,只是——
这一刻,他很失望,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看着梁元旭,眼神幽深犹如两潭幽暗的死水,字字讽刺的冷笑:“外人陷害你,你便毫无还手之力,更有甚者,你连自己区区一座王府都把持不住,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笼络不住,也看管不住……”
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他什么?能指望他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支撑起一座王朝吗?
这三年,梁帝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去培养梁元旭,现在他虽然已然下了放弃的决心,可到底是意难平,胸中血脉翻涌,他的目光晦暗莫测,手指捏了又捏,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终于忍着没有发怒,没有失态,只是挥了挥手:“这皇都之内激流暗涌,既然你连自保的能力也无,那就不要继续留在这里找死了,回去收拾一下,即刻离京,带着你的家眷儿女回你自己的封地去吧。”
在他看来,梁元旭到底还是他的亲儿子,虽然蠢了点儿,但至少一直都顺从也孝顺他,他虽然恨对方的不成器,但终究也算很是顾念了父子间的情分,给了梁元旭一条退路走。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纵然这座寝殿很大,并且此刻门窗大开,也阻挡不住天际缓缓压下来的夜色。
就在一天之前,梁元旭还坚信自己会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行走在这皇宫内院之中,不可一世,意气风发,就好像经历这一夜,突然就做了一场噩梦一样,他突然就……
什么都不是了?
脑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但是出于不甘的本能,他已经惊慌失措的惨叫出声:“父皇……”
膝行着朝梁帝爬去,梁帝却再也忍无可忍,顺手捞起手边茶盏砸在他脑门,他眼前顿时血红一片,血流如注。
梁帝沉声怒斥:“滚!别逼着朕连最后一点的父子情分都收回来!”
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为了成就帝国霸业,也曾不择手段的算计,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试图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将这座王朝推向巅峰,并且曾经一度,他似乎差一点就做到了,可是人到暮年才发现自己的无力,最得力的儿子已经不在了,花费巨大心血栽培的这个又烂泥扶不上墙,这一刻,梁帝内心深处是充斥着一种巨大的悲哀的。
他不甘心!但是——
必须得认命!
他的情绪简直糟糕到了顶点,其实还能顾着给梁元旭留了条活路,真的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梁元旭大约也能明白他这一刻的愤怒,额头上的伤口用疼痛提醒他他必须适可而止了,于是捏着拳头也是极尽隐忍,这才朝着梁帝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十分用力,自虐一样的在地上留下一片血迹:“儿臣无能,儿臣惶恐,经此一去,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见父皇,儿臣不孝,请父皇保重!”
梁帝虽然有意的撑着身体,可是此时坐在案后的脊背也已经完全没办法挺直了。
他闭着眼,似乎在沉思一些事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桌面,一语不发。
梁元旭爬起来,腿却都是软的,起身到一半又险些栽倒在地。
他的那几个侍卫唯恐他弄出动静来又激怒了梁帝,眼疾手快的马上上去两个人把他扶住,撑着他仓惶的离去了。
这些人都是陆启元抓回来的,这会儿跟着梁元旭走,无非就是钻空子,想找条生路罢了,陆启元心里明白,却没拦着,放任他们去了。
待到一行人踉跄的脚步声走远了,他才将地上散落的奏折和供词都一一捡起来,摆在了梁帝跟前,一边低声的劝着:“景王殿下说得也没错,这件事表面看着越是完美,也恰恰是最大的漏洞,那沈小五之所以净身进宫,就是被他那赌鬼老子赌输了卖掉的,他七岁进宫之后就和家里没了来往,怕是心里还恨着那俩人呢,又怎么会拿命去换了大把银子给他们花销?虽然供词上没法反驳,但情理在这摆着,事情其实也不是毫无漏洞。景王……殿下他是有失察之过,但这事情也不能全怪他,唉……”
他何尝不知道梁帝真正失望和愤怒的其实不是这件事本身,而仅仅是梁元旭的无能。
可梁元旭就是那么个庸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还能如何?
“拿纸笔来。”陆启元知道梁帝心情不好,原也没打算他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叹着气就想往外走,却不想梁帝居然振奋了起来,拿开撑着脑袋的手臂,缓缓的又睁眼坐直了身子。
他挽袖子去拿放在手边稍远地方的笔。
陆启元赶忙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去拿过来递给他,又帮着研磨。
梁帝找了一封空白的折子,亲书了一封国书,是给萧昀的。
陆启元看了半晌,就不得不慎重起来,偷偷的看了他好几眼才终于按耐不住的试探道:“陛下……想要把太孙殿下接回来?”
梁帝执笔的手顿了顿,险些在国书上留下墨点,他不想让那些大胤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于是撑着力气赶忙把手腕移开,之后才终于挫败的苦笑出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朕原以为算无遗策,大胤的国土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但如今不服输已是不行了。梁晋就梁晋吧,三年前那一败……到底是伤了元气了,朕已时日无多,这个国家也经不起更多的动荡了。如此……”
到底还是心绪难平,他的脸上表情极尽挣扎,又过了一会儿方才稳定了情绪继续:“既然已经定了是他,就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胤京,趁着朕也有一口气在,是得接他回来教导两天,也交代他一些事情了。”
当初立梁晋为太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拿梁晋当成一枚必定会舍弃的弃子的,可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却只能稳住这个嫡孙的地位,将错就错了。
南梁的气运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他要是不在自己在世时摆出一个明确支持的态度,稳固住梁晋的根基,那么待到他驾崩之后,可想而知南梁国中的宗室必然要展开一场大位之争的,这个国家,已经经不起内斗了。
写下国书之后,梁帝又顺便留了一道诏书下来,不过没有公布,暂时收起来了,内容无他,只是交代梁晋将来不可为难梁元旭和其他的宗室,当然——
是在这些人全都安分的前提下。
他这边正在奋笔疾书,傍晚时分,一直安于被锁在寝宫里的宜华却头一次主动推开门走了出来,言明要去面见梁帝。
守门的侍卫自是为难不肯:“娘娘,要么您还是先进去等,奴才先去禀报陛下一声,如果陛下召见的话……”
宫里这一天一夜气氛很不对,即便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所有人都不是傻子,没人敢随便坏规矩还坏到梁帝跟前去。
宜华倒是好说话,点点头,就又退了回去。
侍卫刚掩上门,还不及上锁,就听御道另一边的花园方向有人大声喊:“什么人在那?不要跑!来人,刺客!抓刺客!快抓住他!”
这一喊,门口的侍卫就把持不住了,确实看见一条人影从路口蹿了过去,一行人赶忙拔刀去追。
外面乱了一阵,声音就又远了。
宜华回转身,再度拉开了院门,夜幕之下,阮先生朦胧的站在隔了一条御道的另一边的墙根底下,阴影笼罩,道路两边尽头的人并看不见他的存在。
他死死的盯着宜华的脸,不无悲哀的低声道:“你在算计我是么,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