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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手里挎着个篮子,正埋头往外走。
穿了一套半旧的粗布衣裙,头发有些乱,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随意的挽成妇人发髻。
冷不防看见门外站在台阶上的一双男人的脚,她似是受了惊吓,猛然抬头的同时更是倒退一步,一看门前站着个短打扮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年轻男人,眼中更是瞬间添了防备,警惕道:“你找谁?”
许是因为太紧张了,再加上这小院子的门也窄,她一眼只看到站在台阶上的侍卫,而没瞧见对方身后还有人。
那侍卫正待应声,萧樾已经拨开他,款步上了台阶,淡声道:“本王倒是想先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来的急,直接就闯了进来,提前也没先跟侍卫仔细打听这院子里的状况。
此时看见赵雯君。
赵雯君的左半边脸上有伤,一看就是烧伤,伤势有些严重,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脸颊,狭长的一道。
过了十多天,伤口已经结痂。
她也没裹绷带,伤口就那么裸露出来,只是那边脸上有意的剪短了一些头发,用刘海加以掩饰。
可是掩饰的不完全,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萧樾看了她一眼,就大概猜到她那伤是怎么弄的了。
不过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就是个陌路人,所以他的视线冷淡,并没有刻意盯着对方的伤口瞧。
而赵雯君也不知道是看见萧樾太过震惊了,还是伤得久了已经习以为常,突然看见一群陌生男人堵在门前,她居然也没有去挡伤口,只是诧异又警惕的盯着骤然出现在面前的萧樾:“晟王殿下?”
即使以往没有过交集,但萧樾回京这一年多,别的场合不出现,宫里还是经常出入的,赵雯君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天她出事之后,惶惶不安,阴错阳差流落至此,而救了她的男人又一直昏迷到今日,她压根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和究竟是谁要害她……
现在萧樾出现,她心里就本能的发抖,手指用力抓着手里的篮子,一动也不敢动。
“跟你在一起的人呢?”萧樾的视线却直接越过她去,看向里面的屋子,一边问话一边已经快步往里走。
赵雯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追上去想拦,可是又不敢。
这小院是她租来的,很小的一个院子,三间半旧的屋子,一眼就能看个遍。
眼见着萧樾径直朝正屋走去,赵雯君惊慌失措,终于鼓足了勇气快走两步抢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了门口,一边强压下心里的恐惧一边颤声道:“王爷要做什么?”
对上萧樾冰冷的视线,她突然后怕,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敢跳上前来挡他……
正在窘迫迟疑间,燕北也跟上前来,解释:“屋子里的是我们王府的侍卫。”
赵雯君将信将疑,又再迟疑了一下,但再转念一想——
不管这人的话是真是假,萧樾今天就是要进去,或者就是要对他们不利,她根本就拦不住。
既然是徒劳,她才咬了下嘴唇往旁边退开了。
燕北上前开了门。
萧樾举步往里走。
这屋子依然很小,环视一圈就一切了然。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透气,里面的床榻上,半旧的薄被底下平躺着一个人。
屋子狭小光线暗,但好在萧樾主仆都是习武之人,目力了得。
“是蒋芳。”燕北一眼认出来。
萧樾三两步走到床前。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蒋芳如果只是睡着的话,以他的机警也早就醒了,可是此刻他仍是双目紧闭在昏睡,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怎的,他的脸色青白,脸颊也消瘦不少,完全不是一个健康人的样子。
这屋子实在太小,萧樾主仆加上赵雯君三个人站着就已经显得空间拥挤。
“让属下先诊个脉。”燕北挤到里边,弯身坐到床沿上去给蒋芳诊脉。
赵雯君虽然惧怕萧樾身上的气势,也还是大着胆子跟着也挪到了床边。
萧樾侧目问她:“这些天他一直没醒?”
蒋芳但凡是有意识,也不可能这些天都不设法跟他联系。
“嗯!”赵雯君点点头,虽然心里仍然有个疑团困扰,也还是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蒋芳忧虑道:“大夫说他受了内伤,又加上砸伤了头……说淤血不散,人醒不过来。”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伯爵府大小姐,这辈子没应付过这样的事。
那天险些葬身火海,已经吓没了半条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又守着个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活死人呆着了十多天……
现在回头想想,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熬过来的。
本来习以为常,倒也还好,此刻说起来,就不由的哽咽着红了眼眶。
燕北给蒋芳大致的诊脉之后又掀开被子解开他的里衣查看具体的伤势,他一时半刻下不了定论,萧樾就又转头问赵雯君:“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侥幸逃生,你们为什么没有回京?你知不知道,那天长宁伯府在火场里找到了穿着你衣服的女子焦尸,胤京之内已经办过丧事了。”
他话是这么问的,但心里已经对整件事大概有了个论断——
赵雯君的闺房里出现了一具女尸,可赵家的庄子上一个人也没少,显然那不是误打误撞闯入火场的赵家婢女。再加上看赵雯君这个样子出现在这,再说她当时是一心求死,也牵强了……综合这些判断,那天在门缝里看见她纵火自焚的婢女没准也是受了别人障眼法的蒙蔽,应该是有人为了造成赵雯君引火自焚的假象,故意穿了她的衣服在屋子里放火,好撇除了她是被谋杀的嫌疑。
赵雯君回忆起那天的事,神情之间就又见慌乱。
她使劲的揪着手指想要让自己冷静,可是还没冷静下来,院子里就传来争执声。
有个妇人的嗓门很大:“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在郭娘子院里做什么?”
萧樾御下严苛,院子里里外站着七八个侍卫,但因为闯进门来的只是个寻常百姓,他们也不好强行推攮阻拦。
那胖妇人围着个蹭满了油污又溅了鸡血的围裙,手里攒着半只生鸡,一边往里走一边好奇的盯着院子里这些看着孔武有力一看就是有钱人家仆从的人挨个打量。
屋子里的几个人循声看去。
那院子就那么大点地方,那妇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屋子外头。
赵雯君看了萧樾一眼,知道这些市井小民都不懂规矩,看见个生人还容易咋呼,唯恐冲撞,就连忙三两步迎了出去:“杨嫂子来了……我本来是要去喊你一道儿买菜的,可是不凑巧家里来了客人……”
她巧妙的将那黑胖的妇人堵在了房门外头,说话居然亲和力十足,没有半点官眷人家小姐的架子了。
“我等着没见你出来,还当是你男人有不妥呢……”杨嫂子道,一边说着,还是一边难掩好奇,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打量着院子里的人不够,还伸着脖子想往屋里看,“你家来客人了?亲戚还是朋友啊?以前没你说……你家还有这么体面的亲戚,外面好几匹大马呢……”
赵雯君当时受了惊吓,草木皆兵,唯恐被想要害她的人找到,长宁伯夫人姓郭,她到了这个镇子上就谎称自家是姓郭的,又因为蒋芳受了伤,得持续不断的寻医问药,为了掩饰身份不惹人注意,她干脆就做了妇人打扮,对外就说两人是夫妻,原是住在外城乡下的,因为家里失火,什么都烧没了,两人又伤了,就进城来找大夫给男人看病的……
这套说辞跟她二人的现状对的上,再加上小地方,邻里们也都朴实,住了这十多天,倒是没人怀疑,反而是街坊住着,附近的杨嫂子这些人看她一个小媳妇又不太会做事儿,还时常帮她。
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很快把附近几家邻里都混熟了。
赵雯君很有些尴尬,脸上还要尽量的扯出笑容来,含糊道:“是……是我夫君的远亲,他们住在北方,刚好这阵子来这边做生意,找去我家知道房子烧了,所以……就来寻我们了。”
以前对着这些人撒谎都还好,现在这满院子都是知道她底细的。
赵雯君以前虽然要强,但也最要面子,这时候当着萧樾主仆的面扯谎,脸上尴尬的几乎就要羞愤滴血了。
可是那杨嫂子就一门心思的看热闹,根本没注意她的神情,闻言就高兴道:“那好啊,有人帮忙,你们也好再找别的名医给郭兄弟看看,没准能早些治好呢。”
“是啊!”赵雯君含糊着应付她一两句,“那个……我家里有客,地方又不宽敞,就不留嫂子了,咱们改天再说话吧?”
“好好好,你们没事就好,那我就先回了。”杨嫂子看够了热闹,本以为这是对落难的小夫妻,不曾想他们居然有这么富贵的亲戚,她还急着去找邻里说道,转身就笑眯眯的往外走,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一拍大腿又三两步跑回来把手里抓着的半只生鸡塞到了赵雯君手里,“家里宰了只鸡,这半只你给郭兄弟炖汤补一补。”
知道她不太会做饭,又嘱咐:“加点盐和葱姜,和水炖就行了。”
说完往外走。
赵雯君手里攥着半只鸡,要搁在以前,这样的生肉她看一眼都恶心,这时候居然也没有半点不适,反应过来就连忙追上去两步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塞给那杨嫂子。
杨嫂子推攮了两下,拗不过就将铜钱收了,乐呵呵的走了。
赵雯君狠狠的松了口气,转身想回正屋,一低头又看见手里攥着的生鸡就转身进了右边的厨房,把鸡扔盆里又洗了手。
重新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燕北已经给蒋芳查看完毕,正在给萧樾回话:“他背心中了一掌,震伤了部分心脉血管,但是这个伤不是很严重,这阵子调养之下已经在复原了,问题是脑后又受重击,伤口也没大碍了,可是积了淤血在血管里,得把他带回去继续行针治疗,等血块散了人才能醒。”
他方才检查的时候看过,蒋芳身上几个穴道处都有针孔,应该是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在给他施针诊治了。
他抬头看向刚好进门的赵雯君。
赵雯君道:“这城里有家医馆,大夫每三天过来一次,但是他说这位……这位大哥的伤势重,他也没把握能不能救的醒。”
她只是好强任性了一点,实际上心肠还算好的。
其实如果她丢下蒋芳,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回到京城去的,可是想着蒋芳是为了救她从弄成这样的,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想把人就这么扔下。
“叫人去弄辆马车来,带他们回京。”萧樾命令。
“是!”燕北应诺,出去吩咐侍卫们准备,他自己转头又折回了屋子里。
这会儿大家枯坐无事,萧樾就又问起了赵雯君当天事发的经过。
事实上,那天确实不是赵雯君要寻短见,她被送去庄子上之后的那几天,的确是心情低落,可是回头想想好歹是逃过一劫了,也慢慢地接受了事实,只是因为前后的处境落差太大,那几天不太想说话和见人而已。
出事那天一早春杏说要回趟伯府,她没多想就答应了,结果用了早饭之后没一会儿,她正在屋子里抄录佛经,突然有个眼生的婢女闯了进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对方冲上来用湿帕子捂住了口鼻,那帕子上疑似泡了迷药,随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等她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就发现屋子的门窗紧闭,屋子里已经着起了大火,可是她身上的药劲没过,人被搁在内室的地上趴着,叫不出来也爬不起来,乌烟瘴气之间她看见那个婢女拿着蜡烛游魂一样在屋子里到处点火。
当时外面很多下人在喊,四处敲打门窗,后窗这边也有人来拍过,可当时窗边已经点燃了,窗子又从里面插死了,下人推了两下没推开就被庄头喊着去帮忙打水救火了。
她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女人四处点燃了火种之后就又折回来,正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开再给她穿上,后窗突然被人撞开,蒋芳跳了进来。
赵雯君当时呛得已经半死,神智都不怎么清醒了,只隐约记得两人交手打斗起来。
“当时火越烧越大,屋子里的房梁和家具全着了,我看见这人闯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怎么清醒了,当时他们两个打在一起,眼见着我头顶的房梁烧断要砸下来……”赵雯君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蒋芳,掐着手指道,“他撇开那个凶手抢过来,我当时没力气,他刚把我抓起来,那凶手也追了过来,从后面拍了他一掌。也许是我们的运气好,当时正好横梁砸下来,他推了我一把,我撞到窗口那边烧着的木条,脸……蹭伤了……”
一直到回忆起这件事时,她才抬手抚上了脸上的伤口,但已经没有多少的悲戚之情了,只缓了一下语气就又继续道:“他们两个却被横梁砸到了,那个凶手直接被压在了横梁中间,当时就没能爬起来,他当时因为推了我一把,也没能避开,被横梁的末端撞在了头上。当时他还没晕,又爬起来将我从窗口扛出了火场,直接翻窗出了庄子。我迷迷糊糊的,没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据说当时是一支商队离京南下,在路边发现了我们,因为四野不着边,看我们还有气,就顺带着把我们带上了,想等到了前面的镇子再把我们交给官府。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人在追,不敢找到官府去,就拿了我身上唯一的一只金镯子和一支发簪给他们做酬谢,又跟他们换了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在这个镇上把我俩放下了。本来想等他醒了再想办法回去,可大夫却说他不一定能醒,我又不敢带他住客栈,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暂时没敢叫人往京城给我父亲送信也还是怕被人盯上,我想等过段时间再写信回去会稳妥些……”
虽然不知道当时是谁要害她,但蒋芳救的她,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真相和萧樾料想中的差不多。
燕北忖道:“蒋芳当时之所以没有直接把赵四小姐交给庄子上的赵家人,一来可能是因为他自知自己凶多吉少,怕他一露面,到时候解释不清,事情就要牵扯到王爷身上了,二来……”
他看了赵雯君一眼:“赵家庄子上混进了细作,有一个就难保还有第二个,贸然现身未必安全。”
所以仓促之下,他就扛着赵雯君逃出了庄子。
只是运气差了些,没能来得及送个信回王府人就晕死过去了。
赵雯君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突然觉得这样的际遇很神奇——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可就是这个人,在她最恐惧最绝望的这十多个日夜里,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正因为有这个人在,哪怕他始终都是睡着的,却给她一种信念,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硬生生给扛了过来。
萧樾的侍卫办事效率很高,找了城里最大的富户,重金买了他家最大的马车用来安置蒋芳和赵雯君,带着两人往回赶。
萧樾骑马走在最前面,燕北回头盯着后面的马车看了半天,神色之间却是一片凝重之色:“照赵四小姐的说法,就算蒋芳醒了他也未必就知道跟他交手的究竟是什么人。而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对方好像也没有太用心思在寻找他们这件事上,赵四小姐送给那些货商的首饰被带回京城典当,既然我们能发现,如果对方也在找他们,没理由不顺着这条线索追查的。而且……我们一开始不知道那场大火里死的只是个替死鬼,但是幕后那人他派出来办事的人没回去复命,他必然能猜个七八分出来的,他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杀灭口?”
萧樾没有马上接茬,又继续打马往前走了一段,却是忽的冷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看来相比于一举成事,他更在意的是能继续掩藏他的身份,他没有进一步的追杀赵雯君,只是谨慎起见,不想为了急功近利而漏了马脚出来。”
“他就这么隐了?”燕北皱眉:“这么一来,那个姓古的的话好像也不全是胡诌,他可能真的已经走了?是准备放弃后面的计划了吗?”
“未必!”萧樾道:“赵雯君屡次遭难,他如果是要刺激长宁伯府的人,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赵雯君现在侥幸不死,也并不能掩盖她几乎被害丧命的事实,只是她直接死了,是被流言蜚语和穆郡王府逼死的,而现在回来了……就是被人谋害了。对长宁伯府而言,这其中差别不大。”
反正是他们家这个女儿彻底毁了,该心生怨恨还是会怨恨的。
燕北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再次追问:“那王爷下一步要怎么做?”
“将计就计!”萧樾唇角扬起一抹笑,眼底眸光冰冷,“就当这个赵雯君已经死了,本王倒要看看后面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