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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1(完)
秦峥是个很谨慎的人, 他极少犯错, 因为他习惯于行动之前,把每一步都思考清楚,确保可以达到他想要的目的。所以在这个雨夜,他允许谢擎带走沈书白。
而秦墨和这个异母哥哥恰好相反,秦墨很小的时候就领悟过失去至亲的痛楚, 所以每当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总要握在手心里才踏实。
他毕竟年轻, 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张狂气焰,以及不容侵犯的骄傲。
所以秦峥肯放他们走, 秦墨却不能答应。
秦墨拿起枪,顶着谢擎的脑袋,道:“我不知道你祖父是谁, 也不在乎,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沈书白抢走。”
谢擎淡漠道:“你敢开枪?”
秦墨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他都要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
那个冷冰冰的“死”字, 比严冬的雨水更加寒冷刺骨,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把这几个骄傲的男人逼至绝路,他们的争抢,越发显得可笑。
可没人笑得出来, 除了沈眠。
沈眠唇角掀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抬眼看向秦墨, 问:“你要为我死?你早打定这个主意了?”
秦墨没吱声, 他知道沈书白露出这种笑容时,并不是开心的表现。相反,这说明他很生气。
沈书白很少会露出愤怒的表情。这张漂亮的脸蛋总是笑意盈盈,朱唇微启,用最尖利的言语调侃、讽刺别人,他总是在笑,即便怒到极点,也是弯起薄唇,嗓音清甜温软,叫人如沐春风。
沈眠见秦墨不答话,伸手握住他的手,将那支枪对准自己,“原来在你眼里,命这么不值钱啊。”
秦墨瞳孔骤缩,枪口对着沈书白的画面,让他无法承受。
他本可以轻易挣开,毕竟沈眠已经是强弩之末,压根没剩多少力气,可秦墨没办法这么做,因为握着他手的人,是沈书白,他没办法推开沈书白,无论什么时候。
他没办法推开那只阻碍他的手,就只能放下手里的枪。沉重的枪支直直跌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雨水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正如秦墨所说,自从认识那天起,他就没有辩赢过沈书白。
谢擎的经纪人出了一身冷汗,他也算见过世面,看人也还算准,秦墨刚才的眼神,是真的要以命相搏。
这个安格斯家族年轻的继承人,动用了在华国所有的底牌,倘若他执意要杀开一条血路,未必不能把沈书白完好带走。只是从此以后,他们的势力恐怕再难踏入这片土地。
当然,秦墨也不会在意。
可他放弃了这么做,因为沈书白说不行,不像理由的理由,可这就是理由。
沈眠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他不确定,他在秦墨脸上看到的是眼泪还是雨水,可他觉得秦墨在哭,至少是伤心难过。
这让他觉得很不好受。
所以他握住秦墨的手,认真地说道:“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受伤,也不想你难过,你能答应我吗?”
秦墨反握住他的手,沉默不语。
似乎过去很久很久,又好像不过是转瞬之间,耳边除了风声雨声,就是谢擎沉缓的呼吸声,沈眠渐渐意识朦胧,在谢擎的怀里昏厥过去。
***
身体到了极限,沈眠只好暂时待在系统空间里,他看到谢擎把他抱上一架直升飞机,之后,就到了京城。
谢家老太爷知道孙子从海城抢回来个孙媳妇,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告知,他的孙媳妇是个男人。
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活得精明睿智,不料最后被亲孙子算计了一通,顿时气急攻心,雷霆震怒。
他还没来得及整治整治这个不肖子孙,又倏然得知,他孙子的心上人原来得了绝症,如今人在医院,撑不过几天了。
老爷子唏嘘感慨,最终摆摆手,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沈眠可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他的寿命,也只剩下一周时间。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寿命,都是如此。
沈眠睁开眼睛,微微怔了怔,他之前在系统空间内,可以随时观察外界情况,可没想到进入原主的身体之后,竟会失去视觉。
虽然还隐约可以感觉到光线,但也仅止于此。
他记得第一次开始任务时,因为宿主精神力过低,导致身体提前崩溃,是从身体内部器官开始衰竭的。
这次,内部器官衰竭不算快,还可以正常进食,五感却快速退化。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谢擎见他终于醒来,喜不自禁,握着沈眠的手狠狠亲了好几下,低喃道:“你快把我吓死了。”
沈眠倾听他的声音所在方位,笑了笑,道:“我饿了。”
谢擎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话是说自己饿了,不禁失笑,冲散了胸口沉闷的痛楚。
他起初被沈书白吸引,就是因为他的“独特”。这个男人总是和旁人不同,做荒唐事,说荒唐话,时时叫人意外、惊喜,一重又一重,最终交织成了眼前这个耀眼夺目的沈书白。
谢擎柔声应道:“好,我让人给你准备吃的,想吃什么?”
沈眠道:“京城的招牌菜色,我都要尝尝。”
谢擎道:“你知道我们在京城?”
沈眠勾起唇,笑得狡黠,道:“惹恼了秦峥,我不信你敢留在海城。”
这个坏笑实在叫人心动,谢擎看得呆了,好片刻,哑声道:“是,我是惹不起秦峥,秦墨都叫他逼走了,我自然也是惹不起的。可他也不敢来京城,算是打平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外,招呼保镖去准备食物,交代完,他忽然脚步有些不稳,经纪人忙扶住他,道:“你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去睡会吧,我替你看着。”
谢擎道:“我不敢睡。”
他不敢睡,他怎么敢睡,世界上最有名的医生们齐聚于这间医院,可没人能说得清沈书白得了什么病。
最终,他们得出一个十分荒谬的结论:“沈先生并没有生病,是他的身体只能支持他活到这个年纪,也许听上去有些不科学,可这是最好的解释。”
谢擎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疲倦,他怕自己睡了,醒来时这个人就不在了。
他推门而入,走到病床边,无声地握住沈眠的手,生平第一次虔诚地祈祷奇迹出现。
这时候,沈书白却说了一句话,将他彻底推入绝望的深渊。
“为什么不开灯?”
谢擎一怔,他望入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眸,如同宝石星辰般夺目,却没有焦点。
他张了张嘴,除了满嘴的苦涩,一个字都说不出。于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失去光亮,黯淡下来。
沈眠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缥缈,问道:“我是不是……看不见了?”
谢擎沉默许久,艰难道:“别担心,只是暂时的。”
沈眠微微颔首,又问:“你让人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了?”
谢擎虽然离开京城很久,但毕竟从小生活到大,经典菜式还是记得的,他随便报了几个菜名,便看到沈书白憔悴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期待的神色。
谢擎知道,沈书白不是相信了自己的话,他只是懒得质疑。或者说,他并没有多在乎失明这件事。
对于一个活不过几天的人而言,看不见自己讨厌的人,其实并无妨碍,甚至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谢擎轻轻将他拥入怀里,终于明白,他的报应到了。
他曾经对这个人不屑一顾,弃如敝屣,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五年前那个刻薄、市侩的小导演永远不会叫他心动,他喜欢的是五年后,这个蜕变得放肆桀骜,活得自由自在的沈书白。
这两个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他们分明那样不同,可偏偏是同一个人。
他曾经施加给沈书白的伤害,全都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初没有离开沈书白,这个人是否不会自甘堕落,是否不会变成现在这般铁石心肠,任凭别人如何爱他疼惜他,他都无动于衷。
谢擎本以为,他的报应已经足够多,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经纪人把饭菜提进来,摆在桌上。沈眠看不见,理所当然由谢擎喂他。
男人将鱼刺小心剔除,白嫩鲜美的鱼肉喂到沈眠唇边,见沈眠张口吞下,他小心翼翼地问:“合不合口味?”
沈眠默了默,说:“味道淡了些,还凑合。”
谢擎蓦地一怔,他自己尝了一口,眼神随之黯淡下来,却笑道:“你是病人,我特意让人做得清淡点,好消化。”
经纪人看着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鲫鱼,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被谢擎一个冷厉的眼神吓住了。
沈眠点点头,心里却清楚,这是味觉退化了。
因为胃口不佳,沈眠随便吃了些,谢擎也不敢多喂,让人把饭菜撤了,他用湿毛巾小心地替沈眠擦拭唇角。
淡粉的唇,此时泛着病态的白,惹人心疼。
谢擎凑上去,在两片粉瓣上亲了亲,本以为会被沈书白嘲讽两句,却发现他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谢擎不知道他是不在乎,还是触觉退化,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足够叫他痛苦。
沈眠忽然道:“谢擎,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谢擎嗓音喑哑,却十分坚定地道:“因为,我爱你。”
病床上的男人微微眯起桃花眼,灯光下,他眼角下方的淡绯泪痣越发惹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如此明艳动人,美到极致。
“我不信。”沈眠轻声说道。
谢擎知道他不信,否则在海城的那个雨夜,他看到自己,不会下意识问出那句:“你为什么会来。”
谢擎捉住他莹白的细腕,置于唇边亲了亲,问:“为什么不信?”
沈眠道:“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你的时候,你那样嫌恶,嫌恶到,甚至要躲到国外去。我知道,你可能是正常的取向,不是这个圈子的人,所以我也从没有逼迫过你,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隐藏心意,默默地喜欢你,帮助你,我想亲自用自己的才华成就你,只是这样,也让你无法忍受吗?我是什么可怕的病菌,你要这么退避三舍?”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擎却如同被凌迟一般,字字句句如刀剑刺入骨血。
“不是。”谢擎苍白地辩驳,“我只是不想受你的恩惠,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沈眠微微颔首,自顾呢喃:“合该如此。”
谢擎道:“可现在不同了,我对你心动了,不,不仅仅是心动,阿白,我爱你。”
沈眠道:“谢擎,你该知道我的,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不容许别人践踏,你曾经那样羞辱我,现在跟我说爱,我除了觉得可笑,也只剩下可怜了。”
这个“可怜”,自然是可怜他喜欢上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
谢擎攥紧拳头,低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怕我抱你,吻你,你都感觉不到。我不奢求你的回应,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我只是不能不说……”
见沈眠阖上眼眸,不再同自己说话,谢擎眼底微微发涩,他喃喃说道:“我曾和你说过童年的创伤,那时你问我,我母亲为什要那么做,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在我母亲嫁给父亲之前,曾经有一个相爱的恋人,迫于权势,或是得了巨大的利益,那个男人最终背弃了她,她被迫嫁给我父亲。她对那个男人很失望,对我父亲则很愤怒,所以她要报复。她隐忍了很久,直到生下我,最后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心魔,她跟别的男人做.爱,做出那些疯事,是她对我父亲的反抗,也是对曾经的恋人,对所谓爱情的嘲讽。”
“而我父亲,他总说很爱我母亲,所以不能放她走。他把她关在精神病院,其实那是一间封闭的疗养院,他时常去看她,侵犯她,她的话他都肯听,甚至她多次出.轨,他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肯放她走,也不允许她死。”
谢擎把沈眠轻轻揽入怀里,道:“所以我从来不恨我母亲,因为她很可怜,她被我父亲的‘爱’囚困了一辈子,所以她疯了。我曾以为‘爱’是罪恶的载体,虚伪,可怖,只会造就不幸,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碰这个东西,可是再次遇到你,我就像变了一个人。”
“沈书白,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才会栽在你身上?”
沈眠眼睫颤了颤,他睁开眼,问:“我还能活几天?”
谢擎没有答话。
沈眠抬手攀上他的肩,低声道:“你说得对,‘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我爱你的时候,我痛苦得想死,现在你爱我了……我和你一样痛苦,所以至少今晚,不要提这个字眼。”
谢擎蓦地一僵。他说,他和自己一样痛苦,为什么?他心跳得极快,他心底生出一丝希望,还有恐慌。
沈眠没有给他机会提问,他摸索着吻上谢擎的唇,在男人身上四处点火,即便瞎了眼,他还是轻易挑起谢擎的yu火。
……
待到天亮时,谢擎俯身看着身下娇弱精致的男人,望入他明净的水眸,心软的一塌糊涂,他想问,你是不是还爱着我?
可他不敢问。他害怕自己会错意,却又不可避免地期待着。
他斟酌着想问,却见沈书白嘴唇动了动,便停下,等他先开口。
停顿片刻,沈眠淡淡说道:“我听不见声音了。”
谢擎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如同被抽干了浑身力气,望着这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沈书白,看着他唇角一抹说不出意味的淡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一般,疼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这世上最折磨人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当你发现自己做错了,想要弥补时,那个需要弥补的人已经无法感知你的愧疚,从你的世界被剥离开。
***
随着时光流逝,沈眠的五感渐渐退化,最后只剩下触感,等触感完全消失,也就是他死亡的时候。
沈眠掰着手指,算自己还有几个小时好活。
不知是谁把他从病床上抱起,有人用一件宽大的风衣将他包裹住,抱在怀里,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他的嗅觉没有消失,仅是凭气味,他就可以判断对方的身份,可惜现在做不到了。
其实他要是想知道,大可以调出系统光屏,在脑海里查看。不过他并不感兴趣,毕竟都快死了,犯不着再苦苦挣扎。
临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想开了,又不是没死过,只是这次不会复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是看得开,却让别人更为他难过。
秦峥把人抱在怀里,冷静地往医院顶楼走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京城,从谢家人手里把沈书白带走,现在也没有带去别处的必要了,他只是想陪陪他。
沈眠感觉到男人粗粝的手掌抚着自己的脸颊,那种触感很熟悉,不同于秦墨的炙热,不同于谢擎的微微凉意,是属于秦峥的谨慎、温暖。
他问:“是秦峥吗?”
秦峥心头骤痛,深吸一口气,缓缓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是”字。
他的病情,他自然有办法知道,只是谢擎寸步不离地守着,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把谢擎支开片刻。
沈眠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就要死了。”
秦峥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没有回应。
沈眠认真地道:“你再亲亲我,要重重地亲,我现在触觉不太敏锐,亲得太轻,我感觉不到的。”
秦峥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好”。
他俯下身,含住他两瓣粉唇,倾尽所有力气去吻他,直到沈眠呼吸急促,快喘不上气了,才放开他。
沈眠微微喘息,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秦峥点头,想起他看不见,便又在他手心写个“好”字。
其实他写的什么沈眠也不知道,只是猜想秦峥从不会违逆他的意思,所以每次都当做肯定回答。
他道:“我其实不是沈书白,直到半年前,我才成了他。听上去有些像借尸还魂是不是?但这张脸是我自己的,我其实活过好多回,不过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系统发出“嗡嗡——”的警告声,沈眠才不管,心说小爷都要死了,你这破系统还能拿我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不找个人倾诉一下,他实在死不瞑目。
他自顾说道:“我每次都在找一个人,当然,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固定的人,只要他爱上我,我就可以活下去。”
秦峥默默听着他的疯言疯语,也不打断,沈书白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太过珍贵,过了今天,他可能再也听不到,所以他要听。
沈眠道:“可我总是找不到他。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我找不到也很寻常,对不对?”
秦峥在他手心里写个“对”。
沈眠便眉开眼笑,片刻后,又小声叹道:“其实这个任务对我来说,也不算难,因为我长得很好看,见过我的人都会喜欢我的。”
他虽然没有问秦峥,秦峥却在心里暗自应了声“是”。
“可是这次我栽了跟头,我起初以为你是,可你不是。我没能让那个人爱上我,所以我就要死了。”
秦峥在他手心里写:“谁?”
沈眠问:“你是不是想问那个人是谁?其实我自己也糊涂,我总以为自己找对了人,可到头来,任务还是失败了,或许我根本没找到那个人,又或许我找到了,但他没有完全爱上我,总归结果都是一样。”
最后,他总结道:“看来我也不是人见人爱的。”
秦峥微微蹙眉,忽而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嘴唇,他想告诉他,他爱他。
顶楼风大,沈眠往秦峥怀里缩了缩,颤声道:“我冷,你抱紧我。”
秦峥把他完全收揽在怀里,沈眠安心地笑了起来,轻声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调,任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
秦峥抬眸看去,谢擎和秦墨立在前方,用身躯挡着凛冽寒风,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没人问沈眠心里有没有喜欢过他们,因为他听不见,即便写在他手心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字。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知道答案。
谢擎自嘲地勾起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每想起曾经的沈书白,还是无法动心,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没办法完全地爱这个人。
原来爱他的沈书白,和他爱的沈书白,根本就是两个人。
系统提示——任务进程: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