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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兴栋晚上回到家,又是被何洺逮着一顿骂。
他抓着何兴栋,都顾不上吃饭。屏退了下人,直接骂道:“你没事去招惹那老匹夫干嘛?躲着走都来不及,我没告诉过你吗?读书人的嘴,能用唾沫星子就把你淹死!你要是想好好过,就离他们远一点!”
“又不是我先开的口。我半句话没说,就被卢戈阳拽走了。”何兴栋抬起眉毛,怀疑道:“不会传出来就我一个人的名字吧?”
何洺呸出一口老痰:“你跟方拭非能比吗?你跟卢戈阳能比吗?卢戈阳寒门学子,品学兼优。方拭非一张嘴能活活把人气死过去,没人敢惹。你们三个一起闯了祸当然是你首当其冲!你以为那些老匹夫嘴上讲得好听就真是君子了?人家阴着呢!”
何兴栋敛起自己的袖子,委屈道:“他们阴,你骂他们去啊!”
何洺抬手要打,最后还是扭住他的耳朵往外拉扯:“何兴栋你这蠢儿子,我再跟你说一遍!别以为你爹我做个县令,整个水东县就是我说了算,你爹要被你坑死了!”
何夫人见差不多了,出来阻拦道:“吃饭吃饭。你哪里是被坑死的?我看你是被饿死的。”
何洺生气:“就是被你惯坏的。”
说着倒回自己位上坐下了。
何夫人给何兴栋摆上碗筷:“吃饭。来。”
“我几天没看着你,你最近又在做些什么?”何洺斜睨他,“你怎么会跟那两个混在一起,不是素来看方拭非不过眼的吗?你们三人密谋些什么?”
何兴栋心不在焉地哼哼两句应付他。何洺叫他气得不轻,鉴于夫人在不好发难,又憋了回去。
何兴栋拿筷子夹起一个鸡翅放在碗里,问道:“爹。咱家现在也不缺钱,下辈子都够用了。您干脆别做官,我们一家好好过不成吗?”
何洺从鼻间哼出一气:“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好了!”
何夫人:“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什么都往坏的想。”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何洺叹了口气道,“这是身不由己。你做了,就走不了。反正你不懂,以后也不要做官,爹不会牵连你的。”
何夫人说:“说这些做什么?你们两父子都别说了。”
何兴栋点了下头。
“还有!”何洺忽然想起来,“就这两天,王长史途径水东县,要过来做客。县衙近两日在为招待做准备,东西搬走了不少。赈灾粮也来了,你说话做事千万千万要小心,别出了什么流言传到他耳朵里,晓得吗?”
何兴栋不悦道:“我知道了。您当我什么人呐!”
何洺不耐挥了下手,示意这个话题揭过。
何家后宅干干净净,没什么多余的女眷,待天黑了之后,何洺如往常般同夫人早早回屋睡下。
县衙的下人少了大半,这时候连空气都显得寂静。
何兴栋穿上衣服和帽子,将脸遮严实,对着镜子确认之后,瞒过下人,从侧门出了府,一言不发地往城门方向走去。
从三年前大旱起,朝廷每年都会命人运粮过来救济,水东县城门附近的常平仓当时已经空了,正好用以存放朝廷的救灾粮,命专人看守,以备荒年所需。
然而距离上次赈灾粮运到,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水东县里米价依旧居高不下,百姓家中难免还是会有饿死的情形,常平仓中的存粮也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何洺依旧会经常去那边看看。米仓里明明没有多少粮,看守的人却不见少。旁人看不出什么来,何兴栋自己是注意到了的。加上何洺时常会对着何兴栋叨叨,当他不聪明,不会上心。由那些不经意表露出来的话来摸清他行动的规律,不是很难。
他又不傻。何兴栋还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起码是有小聪明的。
不过大人,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谎言,都不会被自己的孩子识破。
何兴栋走到门口,跟看守的人说了两句,就说是何洺让他过来拿点东西,急用。
水东县的人都认得他,没多想,打开铁叶大门,放他进去。
约莫一炷香后,何兴栋将手揣在袖子里,埋头走出来。
道路两边断断续续地挂着橙色的灯笼,散出盈盈的烛光,罩成一个朦胧的光幕。他借着月色,一步步踩着石板路走回家去。
刚抬起头,就发现街头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材削瘦,不知道站了多久。
“谁?”何兴栋吓了一跳,做作势要喊:“你是谁?”
方拭非淡淡道:“我。”
夜里这一声,就像银瓶乍破,激得何兴栋一个激灵。
何兴栋走近了,见方拭非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他,那眼神陌生带着疏离,不是他以往看见的那样。
何兴栋顿时就慌了。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句话:
——他跟踪我,他故意跟踪我。
他一定知道了,一直都是知道的。
方拭非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方拭非……方拭非!”何兴栋终于回过神,朝她冲过来,抓着她的袖子道:“不、不是,你听我说……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方拭非抽回自己的手,加快了脚步。
何兴栋喉咙干涸,一时间想不出好的说辞来。这时候他才后悔,没好好念书,不能和方拭非一样巧舌善辩。一面跟上方拭非的脚步,一面说道:“方拭非!你不直接走,故意叫我看见,就是想等我求你对不对。你……你想做什么?”
方拭非终于开口,却是很决绝道:“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你我不是朋友。有朝一日还会成为仇人。我站在这里,就是想让你明白,哪天你要报仇了,可别找错人。”
何兴栋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衣摆在风中飘零,看着人影从眼前消失,嘴里还在不住呢喃:“方拭非……”
是夜大风。林行远帮忙搭的架子给倒了,压死了一片。
他特别尴尬,没想到那竹篱子那么难搭。
方拭非说:“是土层浅了。这土是我挑回来的,地下是都是硬石头,搭不深。今年应该去添点土。”
林行远:“哪里挑的土?我去添。”
方拭非给他指了路,又把担子拿出来给他。林行远这傻小子就真去了。
方拭非不想去书院,进去给杜陵收拾屋子。
今天杜陵气色明显不好,却还是坚持起了。方拭非在里面拖地擦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个和他房间不搭的大榻上,含糊说道:“好久没督促你做学问了,懈怠了没有?”
方拭非:“当然没有。”
杜陵:“没有看杂书?我看林家小儿都被你带坏了。”
方拭非:“这俩又不冲突。何况林行远的事跟我可没关。”
方拭非弯腰,在床单下摆,看见了一滩血渍。看颜色还是新鲜的。地面已经被擦干净了,但是床单杜陵却不方便洗。
方拭非:“昨夜……”
杜陵睁开眼睛:“昨夜怎么了?”
方拭非利索把床单收了,卷成了一团:“昨夜又起风了,您注意些,小心别感染风寒。”
“嗯。”杜陵说,“夜里也不要出门。白天热,晚上还是凉的。”
方拭非没吱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去柜子拿新的要给他铺好。
杜陵又喊了一句:“方拭非。”
方拭非:“嗯。”
杜陵:“我说你这名字,霸道太过。你小时应了你的名,桀骜不驯,满身傲骨。为人过刚过毅,口不择言,偏偏又身体不好,换个地方就容易水土不服。我总担心你活不长久。”
方拭非笑了下。
杜陵也跟着笑起来:“老夫多年没有摆盘,当时给你算了一卦,可说不清是好是坏。”
杜陵:“你从来不喜欢我。讨厌我逼着你念书习武,对你不假辞色,过于严苛,将自己想法强加于你。也不许你同别的孩子玩耍。总是四处奔波,从不在一地久留。你心里有主意,想做自己的事,对我没几分好脸色。屡次都想逃开,离我越远越好。结果又被我提回来抄书。日日与我吵闹,对我越发厌恶。我没见过比你更有想法的孩子,明明是我一字字教出来的,怎么就有那么多逆骨呢?想不明白。”
杜陵回忆往事,叹了一句:“我对你期许甚高。折了前途跟下半辈子来教你,总觉得你该做得比我更好才是。你如今叛逆,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的。”
方拭非:“我是错了。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杜陵摇头:“我昨夜躺在床上,半夜醒来。听你出门去了,想起来看看,竟都翻不过身。躺着的时候,就在想过往的日子。我在旁人眼中如何,自己心里又如何。可那是我的路,你不一样。其实是我错了。”
“方拭非,你做什么都好。做商人,做先生,就算做个无赖,也能活下去。什么都不做也成,跟着林行远,一辈子安安乐乐。我不在,你或许能过得更好。是我这倔脾气,非逼着你往绝路上走。我不该教你。”
方拭非抬起头说:“那看来你我的倔脾气,是师门相传的啊。”
杜陵没再说话,闭着眼睛不动了。
方拭非走过去,小心抬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瞬间没有感觉,心狠狠一紧。
紧跟着一股热气扑到她的指上。
温热的。
虽然呼吸缓慢,但还活着。
方拭非松了口气。将他放到床上躺好,带上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