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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言这才埋怨嘉语:“好端端你又惹她做什么!”
嘉语唔了一声, 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玉儿:“你知道小玉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 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嘉言道,“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瞒我做什么!”
嘉语心里一沉, 嘉言能知道,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 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玉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 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 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姚佳怡处置,自然是给姚佳怡杀一儆百。可惜……像是所有人, 都低估了小玉儿,也都低估了小玉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嘉语闷闷跟着嘉言去德阳殿。虽然嘉言没说, 嘉语也猜得到, 王妃不满她夜闯式乾殿。唤她过去, 大约是要训斥。那倒没什么。嘉语心里一动, 问:“式乾殿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道:“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如今宫里传遍了, 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 要整顿式乾殿呢。”
皇帝整顿式乾殿, 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语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 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姚表姐会做皇后?”嘉语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语道:“你也觉得,姚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姚佳怡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语道:“陛下怎么对姚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语一眼:“阿姐倒是会说人!”
嘉语也知道嘉言说的是萧阮。她说的没有错。她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语要再缠着萧阮,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缠着萧阮,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
嘉言一向瞧不上她阿姐。不过佛堂里把紫萍的事儿说开以后,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德阳殿,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语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盼娘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三娘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本宫来问你。”
嘉语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语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本宫听说你昨儿晚上去式乾殿,强行带走了一个宫人,惹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本宫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本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语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玉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始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语道:“昨晚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有人要借姚表姐的名义生事,事发突然,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与王妃对望一眼,王妃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生事,还是以阿姚的名义?”
嘉语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猜的?”
“是。”嘉语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语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时辰明瑟湖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玉儿游湖,就和姚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语道:“三娘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宝光寺之后,三娘只怕万一。”
她提到宝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语,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她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语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语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阿姚头上去呢?”
嘉语道:“理当如是。就算小玉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姚表姐,所以姚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又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姚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玉儿,姚佳怡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姚佳怡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周全。如果姚佳怡真坏了名声,就算她强行扶她上位,也难免落人口实。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本宫一声,也少些闲话。”
“恐怕来不及,”嘉语说,“连翘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来,我也没有证据。”
她不敢抬头,就只看到萧阮的木屐,在柚木船板上,光艳夺目。啪嗒,啪嗒,啪嗒。
“三娘子笛子吹得不错。”
等了半晌,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枕戈待旦,即便梦里,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或者是不在乎,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她是王妃指派给嘉语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语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相对洛阳来说——不识的规矩多了,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语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连翘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以为始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身。
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连翘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畅和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却听王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们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连翘应一声“是”,碎步退了出去。
王妃瞧着连翘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一直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喜嬷嬷:“……嬷嬷怎么看?”
喜嬷嬷长了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喜气,笑的时候更喜气:“恭喜王妃,三娘子这是懂事了。”——嘉语虽然是始平王的嫡长女,上头却还有两个堂姐,所以阖府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喜嬷嬷不慌不忙打着扇子:“王妃这就冤枉奴婢了,连翘那丫头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敢?王妃再想想,三娘子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怕还真没有……”喜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喜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三娘蠢笨没眼色,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慢悠悠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元景昊对这个长女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要换个人,她有一万种法子毁了她。可打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真要她出点什么事,景昊面前没法交代——所以就算真要出事,也得等景昊回来。
“王妃这话屈心。”喜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喜嬷嬷这么一捧,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么说,心里并不觉得喜嬷嬷说得不对。
始平王妃的姐姐是太后。
姚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三五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宫姨娘……宫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你还是专心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喜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芳梅,“去请三娘子过来。”
“王妃不可!”喜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娘子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按手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走了。又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始平王都瞒住了,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喜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当然是个不晓事的,可是宫姨娘……”
王妃听了“宫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芳梅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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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送走宫姨娘和贺兰袖,歪在床上在和婢子说话。
“三娘子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婢子打起帘栊,嘉语起身,“芳梅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梅很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梅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娘子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语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派了人来训斥,被她气走。这一次……自然是连翘去汇报过了,嘉语微微一笑。
嘉语再次去拜见她的继母,时隔十年。
嘉语年少的时候,继母姚氏是她生命里至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她给他们报了仇。
王妃也没料到继女一请就来,看芳梅的脸色,不像被刁难过,王妃与喜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三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语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三娘不觉得辛苦。”
王妃说:“坐。”
嘉语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喜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颇为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语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紫萍。
喜嬷嬷厉声喝问:“六娘子人呢?”
紫萍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娘被宝光寺扣下了。”
王妃身子一晃。
芳梅要上前来扶,被王妃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阿言怎么到宝光寺去了,你慢慢说——看座。”
紫萍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之下还能口齿伶俐:“……长安县主去宝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叫奴婢在们外头候着,后来人不见出来,奴婢和紫草琢磨着不对劲,买通底下送水的小尼,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扣留了……”
——正始帝登基之后,姚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亲封了镇国公,弟弟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始平王妃的弟媳。
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栏:“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