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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越来越冷了, 走出宝光寺的时候,嘉语忍不住想。这时候再回望宝光寺,大雄宝殿的影子,青烟缭绕, 木鱼声,佛喧声嗡嗡嗡地响,就像是暮色。让嘉语想起重新活过来,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像是很久以前了, 初夏的阳光,浓翠的树影, 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无可挽回。
帝国像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外头看着还坚固和华丽,车里的人已经知道百孔千疮。而驾车的人蒙住马的眼睛,朝着悬崖狂奔。她试过拉住它, 但是力有不逮;她试过改变它行进的方向, 但是它又转了回来。
终究是她不懂驾车, 也没有驾车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野心是个好东西, 但不是人人都有。好的年代里,人们不需要多大的野心, 也能给安居乐业;更毋论王侯,野心反而多余。
但是乱世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 半夏催促道:“姑娘, 上车吧。”
“我还想走走。”嘉语说。
秋风还是惬意的, 暑气已经散了。星子还没有全部上来,从大雄宝殿走到宝光寺的山门,大约是千余步。
萧阮北上,元祎诲监军,同去的还有元祎修。姜娘给过她消息,但是当时她恹恹地,没有反应过来。元祎诲……她不记得这位族兄后来了。
谁去不好,派了元祎修。
元祎修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物——敢作敢当固然是条好汉,不敢做不敢当也可以理解,这敢做不敢当,可不就容易闯祸。
萧阮竟然领兵了,还是拜她兄长迎亲上的意外所赐,嘉语简直无语问苍天,人生啊。
要萧阮能收拾得了云朔残局也好,嘉语尤心存侥幸,她对萧阮的信心,比李愔、郑忱还多一点。
但是元祎修能做出什么事,就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横竖父亲还没有北上。即便萧阮不竞全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再用上郑忱这步棋……
“姑娘!”一声尖叫遽然。嘉语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而“啪”的一记耳光已经清脆地响在了耳边。
半夏捂着脸,凶狠地瞪住对面梳着灵蛇髻的女子,大声道:“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
嘉颖可不是郑夫人?嘉语这一眼扫过去,嘉颖竟是带了两三个婢子,七八个粗使仆妇,气势汹汹指着她说道:“给我打这个淫·妇!”
几个贴身婢子还在犹疑中——虽然并不知道嘉语主婢的身份,但是看这穿戴气派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几个仆妇却一拥而上,把嘉语主婢四人围住,抽出棒子,朝着嘉语几个使将出来。
——她们在郑府都是做粗活的,平日里莫说夫人、郎君了,就是管事都见得少,难得有这么个在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哪里不全力以赴。
嘉语:……
茯苓、半夏和薄荷护住嘉语,已经连挨了几下,茯苓和薄荷都在哎哟呼痛,半夏忍痛叫道:“公主——谁敢打我们公主!”
“狗胆包天——敢冒充公主!”嘉颖喝道,“给我狠狠打——”“吱——”猛地一声尖哨压过了她的喝斥。
嘉颖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很难描述她得到嘉语在宝光寺与郑忱幽会这个消息时候的心情,是“果然如此”呢,还是“为什么这样对我!”对她用太后做借口不能亲热,那三娘呢?三娘就值得他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
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念头纠缠着她,来,还是不来。不亲眼目睹,总归是不敢置信,但是目睹之后呢?她能怎样?她的兄长还指着伯父攀龙附凤呢,她连个娘家都没有。但是就这样放过他们?放过这对……奸夫淫·妇?
李家满门尸骨未寒,足以死不瞑目——前车之鉴不远。
嘉颖只觉得一股愤懑之气直冲灵台,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死,也要让三娘受到教训。她怕什么,如今理亏的又不是她,李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娘身上还有婚约,私会外男,难道她敢嚷出去?
只要她一口咬定,打的是与郑郎通奸的女人,三娘还能抢了这个名头来认?最多是一句“认错人了”揭过,这哑巴亏,她总须得吃。
直到哨声响起……嘉颖忐忑,嘉语却在庆幸。
上次的意外把昭熙吓坏了,之后每逢她出门,哪怕是跟着王妃、嘉言一起出门,也总得派上十余个部曲跟着,又逼她随身带这只金哨子,碰上部曲不方便进去的地方,只一吹——如今他们就在宝光寺外候命。
也就是百余步的距离。
然而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薄荷、半夏和茯苓都受了伤,几乎护不住她。嘉语高声叫道:“二娘子认错人了!”
她猜嘉颖最后能打的牌,也就是个“认错人”——“我就是明目张胆认错人,打错人,你敢承认你与郑郎在此幽会?”然而竟是真不能。如果没有带部曲随行,这个哑巴亏,她还真只能吃了!
不如她先叫破了,如果嘉颖还念着她曾寄居始平王府这点香火情,就此顺坡下驴——
嘉颖非但没有应声,反而退开两步,冲身边婢子叫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去啊!”
一个婢子小声道:“夫人,这位娘子说认错人了……”
——这位小娘子不但说“认错人”了,还能一口叫破自家夫人排行,真真细思恐极。
嘉颖狠狠瞪了她一眼,正要再催,马蹄急雨一般狂飙过来,人马未至,先声夺人:“哪个敢伤我家公主!”
嘉颖脸色一变——这丫头,如今连上宝光寺来幽会都会带上部曲了么?好大排场!
这愣神的片刻,连人带马已经冲了过来。
围住嘉语主婢的不过几个粗使丫头,哪里敢正面其锋,纷纷退开。还有人嚷道:“公主、哪里来的公主?”有人叫道:“冒充的倒是有一个——”话音未落,已经挨了一下……又一下。登时哭嚎声四起。
部曲兵分三路,四五个绕住仆妇,鞭如雨下,逼得她们且哭且喊且退,慢慢就退远了。四五个朝嘉颖冲过来,嘉颖面色惨白,尤能撑住架子叫道:“你们、你们什么人,敢在宝光寺里行凶?”
“宝光寺?”那人冷笑,“我们公主伤在这里,我不找宝光寺晦气,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
部曲中为首那人下了马,朝嘉语走过去,行礼道:“公主受惊了!”
“还好。”嘉语说,“只是我这几个婢子都受了伤——方队主可有带伤药?”
半夏受伤尤重。她脸上先挨了嘉颖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可狠,五个指印,嘴角沁血。后来又试着去抢那些粗使丫头手里的棒子。她是四宜居的丫头,素日最多也就做点针线活,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茯苓和薄荷背上也挨了不少下。
就连嘉语,虽不能挽起袖子来看,胳膊和腿上恐怕也有青肿。
这狼狈情状,方回心里直叫苦——怎么就他当值时候出了这等岔子,回头安平非削他不可。就琢磨着要把这边这几个夫人、婢子一并都带回府里去交差。口中道:“有的,请公主稍候。”
到宝光寺的比丘尼赶出来阻拦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了。
半夏、茯苓几个各自上了药,嘉颖主婢已经被拿下。嘉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走上去认嘉颖——她该说什么呢。
她一意地认定她与郑忱有染,她怎么解释在她看来,都是狡辩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转念间,身后马蹄声近。
郑忱冲她一抱拳:“公主!”彼此交换过眼神,郑忱点了点头,控住缰绳,小步走近嘉颖,柔声问道:“夫人怎么在这里?”
嘉颖:……
这是明知故问!长眼睛的都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
“要没别的事,夫人就随我回家去罢。”郑忱并不真个等她回答。
嘉颖心里一喜——至少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给足她面子。这个念头竟然让她有了微微的悔意。果然郑郎还是好的,不好的……不好的自然是狐媚子!她朝嘉语看过去,扬起下巴,目色里多少挑衅。
“这位郎君!”方回横跨一步,拦在郑忱面前,却听嘉语淡淡地吩咐道:“让她走!”
方回一怔,颇有些不甘心,到底应了:“是,公主。”
原来这个小娘子当真是公主……嘉颖带的两个婢子,以及那十余个粗使仆妇都面如土色。郎主会看在夫妻一场的面上护住夫人,那她们呢?
一个婢子已经哭着往郑忱脚下扑过去:“郎主!”
“是夫人带我们来的……”
“我、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边的仆妇也叫了起来:“……我们是照夫人的吩咐——”
“走吧。”郑忱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一般,径直促马到嘉颖面前,朝着她伸手去,“上来!”他说。
嘉颖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带走的是她,也只有她而已。这些人……从她的贴身婢子,到这些仆妇……当然她们原本就是弃子,她也没有想过要保住她们,但总想着先回了家,再慢慢寻机发落。
但是郑忱显然不这么打算,他拉住嘉颖的手,一用力把嘉颖带上马背。接着吩咐身后的小厮:“把这些人的身契找出来,送到始平王府上去,请世子发落,千万不要手软——我的意思是,全卖进黑窑子里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
嘉颖坐在马上,郑忱身后,整个人都在发冷。她知道她在郑府的威信完了——兴许从来就没有过;也许那还不是最可怕的,郑忱到这会儿还与她和颜悦色——他发落了她们,会怎样发落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想要跳下马去,跪在三娘面前痛哭流涕,求她带她回去,回——始平王府。
那里有王妃——王妃是个很公道的人。
但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方才,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三娘求她住手,也是喊“二娘子”。她再没有喊过她一句“二姐”。
“姑娘,就这么……让她走了?”薄荷不甘心地问。
嘉语看了她一眼:“人家的家事,要你多嘴!”
薄荷扁了扁嘴。
嘉语也没有想到嘉颖会蠢到这个地步。她不喜欢他们兄妹。她甚至能够接受皇帝杀她父兄的理由,接受萧阮为了南下利用她的婚姻,但是唯有元昭叙这个人——所有的理由,都不足以让她原谅他。
他打着为她父亲报仇的旗号聚拢她父兄的兵马,却打不出她父兄那样漂亮的仗,一败再败,丢盔弃甲,转头却谋划着卖了她换马。
她父兄哪里对不住他了。
她又哪里对不住她了。嘉语兴致缺缺地上了车,但愿郑忱能管住她,莫要再出门闯祸了。
除了宝光寺里小小风波之外,嘉语这些日子其实过得算是不错。李愔写的放婚书她暂时没有交给始平王妃——年初那一段不断地相看已经让她烦不胜烦,要年底再来一次……她想上吊。
而更幸运的是,王妃还真没有来找她说过这个问题。
其实能够不插手她的婚事,王妃也是大大松了口气,真的,如果是她生的,她早打包丢给宋王了。她斟词酌句写给元景昊的信,元景昊就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三娘的婚事我自有安排。
王妃猜,如果不是在军中找了个冤大头,多半还是会落到宋王身上——毕竟那孩子也在青州呆过一阵子,这么大好献殷勤的机会,萧家大郎可不像是个抓不住的。横竖只要不用她操心她就谢天谢地了。
总算腾出空来,伺候家里的小魔怪。昭恂见风就长,肉嘟嘟的活泼,也不怕生,谁抱都能笑出一脸口水。王妃带了他进宫,太后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赏赐就不说了,光这个月,就在宫里留了有半个月。
太后抱着肉嘟嘟的婴儿,惆怅地与王妃说:“阿钦这么小的时候,也最黏我。”
始平王妃:……
阿姐是好日子过多了,不记得当初艰辛。
——当初圣人是先帝一手带着,但凡式乾殿的宫人,都是先帝亲自挑选。宫里女人,连皇后在内,谁都拢不了身。哪怕就是阿姐这个亲娘——她那时候进宫探望,阿姐说起儿子,每每能哭成个泪人。
到底也没有戳穿。
就让阿姐这么以为吧——如今圣人,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与阿姐亲近了。连带她这个姨母也都被疏远。
说起来,三娘有些话,还真是对的。始平王妃常常这么想:这孩子,也并不是没有心。不过关于云朔战事,三娘说怕到头来还是要她爹北上——这个判断却是不对。从战报来看,宋王打得不错。
也是意外之喜。毕竟宋王不是燕人,这角棋子原是备着南下。并没有想过让他领兵。
太后更是得意,几次三番与王妃说:“是郑卿的主意。”
王妃那是一口血。
上次她进宫时候,直问太后要收拾李家怎么不先与她通气。太后竟轻描淡写来一句:“哦,忘了。”后来赏了她好些好东西,方才让她消了气——她自个儿也知道,生气不过是做个样子,把态度亮出来。
真要和她这个做太后的阿姐翻脸,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不敢真的触怒她。她是她阿姐没有错,她也是太后,执掌一国权柄,无数人的生死富贵。
然而这个郑忱,也着实不像话。
始平王妃甚至暗搓搓地想过,如今是她和他没有冲突,要当真冲突起来,太后会向着谁还未可知。这样想的时候,始平王妃甚至隐隐觉得,三娘当初在宝光寺举手之劳救了这人,没准……是救对了——如果阿姐一定要遇见这个妖孽的话。
“……阿钦磨着要穆钊过去,吓,穆家如今还有能打仗的嘛——后来好说歹说才让了步,只派了十郎做监军。”太后抱怨道,“阿钦这心是越来越大了,连军中都想插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
始平王妃试探着劝道:“圣人如今也大了——”
“再大的孩子,在当娘的眼里,都是个孩子。”太后漫不经心一句话盖过,又喜孜孜亲了昭恂一口,“要是只有三郎这么大就好了。”
要是只有昭恂这么大,就不会与她置气,不会听别的女人唆使。就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小大人似的,捏捏他的脸,就咧着嘴笑,口齿不清地喊她“阿娘”——光想想,太后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也不知怎的,转眼就这么大了。三句话里两句带刺,还有一句阴阳怪气。也不想当初她生他的艰辛——光是把他生下来,那是多大的勇气,捱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危险。太后黯然叹了口气。。
始平王妃尴尬地看着小儿子的口水流到了太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