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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视线微抬, 谢云然点了点头。是了,事从谢家起, 最后落脚却在她身上:瞧她们找的好帮手。李十六娘——打量她许了李家郎, 谢云然顾忌她, 她顾忌李家,就该忍气吞声?笑话!这当口想起,自进亭子,自始至终, 这位和静县主都没正眼瞧过她, 也没有称呼过她——无论排行还是爵位。
原来也不是没有顾忌么,嘉语暗自冷笑一声。
远芳亭里十余名贵女,连着婢子,二三十双目光都往李十六娘脸上涌过去。这姑娘有十三四岁了, 并不是太小, 未尝就不懂人情世故。谢家今儿办宴, 下帖相邀是情分,图的是热闹,不是搅事。
连谢云然都还淡定着:开什么玩笑,都带了脑子来的吧。
和静笑道:“十六娘,看你的了——怕了?”
李十六娘笑而应道:“不怕!”不就是揭个面纱吗, 始平王世子敢娶, 她还有什么不敢揭的, 矫情!
她素来胆子奇大, 虽然庶出, 却是掐尖要强,两个嫡姐温厚,也助长了她的心气,后来十娘进京,才抢了她的风头,但是对这个堂姐,她是服气的。所以对这个抢了她“堂姐夫”的谢娘子,多少不太服气。
要说来,自家几个姐姐和谢娘子真是渊源深厚——九娘如今的未婚夫,就是这位谢娘子的前任未婚夫;而始平王世子又凭什么看不上她的堂姐,却选了这个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的谢娘子。
她就不信,摘了她的面纱,她能把她怎么样——华阳公主还是她李家妇呢。有这层关系,就算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姑子,她也只能受着!
虽然在座不少人也确然好奇谢云然的脸——自去年四月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社交场合出现了,更别说露脸,纷纷都想着,即便今日这面纱不摘,难不成成亲那日,却扇还能躲过去?
但是想归想,一直到李十六娘颤巍巍站起身,都没有人相信她真会蠢到去揭面纱。最多也不过以为她会如之前明月、裴娘子一般取个巧,然而眼看着她竟一步一步往谢云然走过去,口中道:“谢娘子,得罪了——”
“住手!”嘉语再按捺不住,大叫出声。
李十六娘明显吃了一惊,回头看到嘉语——因嘉语几个入座,并无人介绍,就只有郑笑薇取笑了一次“三娘子”,也没有带姓,所以她也并不认得是谁,只道:“三娘子是要阻止我吗?”
“正是。”
“不过是个乐子……”李十六娘道。
揭人家伤疤、当众揭人家伤疤,还口口声声不过是个乐子,嘉语怒极反笑:“连翘,给我取刀来!”
亭中一众贵女都愣住。
和静斥道:“三娘子开口就取刀,难道竟要在这里动刀动枪?”她当然知道嘉语是公主,论理该称“殿下”,不过是装作不知。
“不过是个乐子,”嘉语冷冷道,“县主怕了?”
“谁怕你——”和静不肯弱了气势,顶了一句,“就是想问,好好的你拿刀子做什么!”
“如今还不想做什么,”嘉语淡淡地说,“不过到下回,要是鼓停诗未停,花在我手里,酒又不知道在哪个娘子手里的时候,想请这位娘子在谁脸上划一刀——不过是个乐子,县主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句话出来,亭子里十有八九倒吸了一口凉气,认识的想,三娘子匪气不减;不认识的却想,这谁家小娘子,好大口气!这亭中都是高门权贵的女儿,要谁脸上被划一刀——可不敢想!
特别嘉语这目光一直在李十六娘脸上转来转去,李十六娘心里这惊悚就别提了,简直连脑后勺都凉飕飕的。
说到底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自个儿家里姐妹也有你刺我一句,我绊你一跤的,要说狠劲,自然不及嘉语。只强撑着说道:“三娘子这说的什么话,恕小妹不懂——是规矩如此,小妹并未逾矩。”
——她是觉得冤,便这件事中真有人有错,那也该是五娘,而不是她。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打抱不平的姑娘,怎么就找上她了呢,她不过是照着游戏规矩,听命从事——当然她心里并非不知道,她之所以敢走到这里来揭谢云然的面纱,未尝不是倚仗身份。
嘉语气得脸色发白,真真好心救不起要死的鬼。规矩如此,她敢再进一步,她就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反是谢云然笑道:“五娘子与你耍呢,李娘子还是回座儿上去罢——先前裴娘子猜不出谜,不是认罚去折了这园子里最美的一支花么,要不,你也问问五娘子,做不到要受什么罚?”
这已经是搬来梯子让她下台了。
李十六娘犹豫了片刻,她倒不全然不知道好歹,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又折回去,多少丢了面子。
和静凉凉地道:“就是啊,十六娘,不敢就算了,和裴娘子一样认输呗,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哪里能不认输几回。”
这煽风点火得太过明显,几乎所有人意识到了,她这是挑拨李十六娘羞辱谢云然——这个和静县主……谢云然是杀了她父母呢,还是抢了她的夫君,何至于这样步步紧逼,不肯饶人?
李十六娘却因着这话,一横心——她才不要认输!摘了又怎样,难不成露了脸,始平王世子还能悔婚?或者说,难道她还能戴着面纱进洞房?于是笑道:“谢娘子见不得人吗?”
谢云然退了一步,说的是:“李娘子自重。”
“那是……谢娘子玩不起?”李十六娘不依不饶,举手要撩谢云然的面纱,忽然手臂一痛——已经被打落。
嘉语的脸近在咫尺:“李娘子当真要人来教你规矩吗?”
“你——”
“规矩是尊卑,长幼,主宾。”嘉语冷冷道,“我尊你卑,我长你幼,谢娘子是主人,你,李娘子,你不过是个宾客,作客要有作客的样子,莫让人笑话李家不知礼。”
“我——”
“三娘子好大威风!”和静叫道,“十六娘诚然是客,难不成三娘子是主人?要说长幼,我长你幼,难道我就能无缘无故教训三娘子你?”
她避开尊卑一节,是知道嘉语爵位高过她;又料想在座大多数贵女都没有爵位,嘉语敢亮身份,必然引来大多数的反感——鸡立鹤群固然被嘲笑,鹤立鸡群却容易引来反感,虽然这反感并不摆上台面。
宫里见识过的郑笑薇却在心里暗暗摇头:三娘子谨慎归谨慎,却不是个怕事的,和静这招对付别人可以,对付她,怕是要失算。
果然,就听得嘉语心平气和说道:“诚然县主居长,要论尊卑,恐怕我尊你卑——莫非县主也和那些个没见识的人一样,以为家法、族规大过国法?”言下之意,以家法、族规论,你年长,我得听你的,但是以国法论,恕难从命。
国法都抬出来了,好个能拉虎皮做大旗的小娘子!她说她比和静身份尊贵——莫非是个公主?亭中贵女各自心里揣测,又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悄声问郑笑薇的,却无人敢驳。
和静已经气了个半死,偏嘉语歇一口气,又添上一句:“要今日不论尊卑,谢姐姐一开始就不该呼县主,而该称一声元四娘子罢。”这话里说得明白:要不论尊卑,怎么又人人呼你县主?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郑笑薇已经一口应道:“华阳公主说得对,是我失误了。”
——谢云然称县主当然是没错的,错在她,仗着从前旧识直呼了三娘子。郑笑薇前后思量过,如果一定要站队的话,当然嘉语比和静要紧——且不说于氏作乱时候,嘉语对她们有恩,光宝石山上……她的声音,三娘子和谢娘子是听出来了呢,还是没有听出来?无论如何,没有风声漏出去,她都心存感激。
一众贵女则是恍然:原来是华阳公主。就是去年逼自家表姐给宋王殉葬的那个……华阳公主?竟然有人敢惹她?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也有人想道:原来是她们元家内讧,我们一干子外人,凑什么热闹。倒隐隐觉得和静不厚道——她要教训妹妹,犯得着捆绑她们作筏子么。
唯有李十六娘心情复杂:原来这位、这个拿刀子恐吓她,拿尊卑长幼教训她规矩的女人就是华阳公主,她哥哥自个儿挑的妻子!九姐姐还说她好,要容她进了家门,还有她们立足之地吗!
谢云然紧跟着也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头看住李十六娘,她一直退是不想撕破脸皮,但是既然是如此、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她微微一笑,说道:“十六娘子是一定要揭我的面纱么?”
众目睽睽之下,李十六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往常都是她看别人笑话。
为什么没有人指责五娘子,却都指责她呢,她忿忿地想。要是她平白无故去揭谢娘子的面纱,那是她不对,但这不是游戏么,这不是游戏规矩么。华阳公主身边那个小丫头不也使着裴娘子去摘花了吗。
她想不通。
就如同她想不通华阳怎么会站出来指责她。虽则她是公主,但是已经半只脚进了她李家的门,讨翁姑欢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是,她是公主,她阿姐还是贵嫔呢,又比她差什么了!
然而这个天子跟前都得宠的阿姐,之前却被始平王世子拒过。她当时就想,凭什么,他始平王世子眼光高,还能高过天子?后来跟着姐妹偷偷看过几回,原来始平王世子,却与这洛阳城里的浮华少年……不一样。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许是背脊比别人挺得直一些,也许是眉目比别人生得硬朗一些,不容易看到他笑,然而笑起来,就如噙了春风。后来听说定了谢娘子,那个赏春宴上毁了容貌的谢娘子。
之前也就罢了——毁容之前,谢家娘子的气度,她也是久仰,去年永宁寺塔落成,还大放了一回光彩,但是……那已经是之前了啊,白璧微瑕且有人不能忍,何况、何况——
她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谢娘子到了什么份上,凭什么始平王世子还肯娶她!
城中传闻说是因着华阳公主与谢娘子交好的缘故,然而她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人肯做这样的牺牲。兴许是被华阳公主骗了呢,他也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的容貌,便信了妹子的话,要是日后后悔——
如今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并不十分明晰,只隐隐的,浮了又沉,沉了又浮。她隐约听说过民间有换亲的说法……当然她并不能继续想下去,谢云然还等着她的回答呢,李十六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心里知道,眼下最妥当的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如果糊弄得过去的话。但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的颜面呢?以后城中大约人人都会把李家十六娘子看成一个笑话,就像从前的华阳一样。
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最能抱团,今儿你与我好,明儿我与她好,团里的都是好姐妹,团外的么,这年岁,最能把刻薄当有趣。背后里说起谁家小娘子首饰是去年戴过的,谁家小娘子衣裳颜色搭得可笑,又谁家小娘子不是京里的,带了外头的口音,有人学舌,有人学样,笑作一团。
背后也就罢了,便当着面,也能生出事来,绊她一脚,刺她几句,那是要被伙伴们当成英雄的。从前都是她笑话别人,如今要轮到别人笑话她了吗?李十六娘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她害怕。
这踌躇间,就听得谢云然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原是听不到的,只因为站得近,方才听得清楚,她说:“……就不劳烦李娘子了。”
话到这里,目光又都聚集到谢云然脸上,好奇的,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谢云然素手如霜雪,轻轻一拉——那面纱能有多重,只是对于一个美貌女子来说,这一拉的勇气实在重逾千斤。
始平王世子看不出的,这些小娘子未必看不出来;
在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或者说在对同性的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百倍。
但是——那又怎样,谢云然想,从前她在乎,从前她力求做到的完美,在去年四月的那个下午,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她不可能再完美了,但是她还是个人,她还要活下去。
带着这张不再完美的脸活下去。然而这世间多少明媚鲜妍的面容,迟早都会被时光侵蚀成不再完美——你以为一辈子都这样吗 ,你以为时间会永远停在你十四岁,十五岁,至多十六岁那个春天的早晨吗?不会的。
好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
而人总要接受自己。
谢云然笑了一下。
远芳亭里寂然无声。与之前的寂然不一样,之前是为五娘子的唐突,如今却各种原因都有。
有人恍然,有人是遗憾,有人安慰,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觉得没意思,也有人暗自羞惭。谢娘子毁容的流言从去年春末开始传,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而崔家的退婚更加重了各种猜测的真实性。
然而这时候看来,不过是双颊、下颌些须红点——虽然是不比从前了,但是这在场的小娘子目光何等犀利,如何看不出她没有上妆——再美的小娘子卸了妆,都会卸去三分颜色。
便有人寻思:就这么点事儿,能让谢家把人藏得紧紧的,藏上一整年?
有知道的也为她高兴:能恢复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疑心重的却想:莫不是谢家一早就想悔了崔家的婚约,所以才放出来的风声?也不对啊,崔家郎未必就不及始平王世子了。
和静县主面黑如锅底。
李十六娘呆若木鸡。
谢云然重新系好面纱,双手一拍,说道:“好了,差不多也到午时,请各位入席了。”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去看李十六娘了,也没有人去看五娘子——这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些高门贵女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哪里看不出来她不过和静手里的傀儡。固然有人瞧不起那瑟瑟缩缩的鹌鹑样儿,但是大多数人也觉得犯不上与她计较——和个傀儡计较什么,没的失了身份。
今儿毕竟是谢家主场,和静虽有爵位在身,家中豪富更不比寻常,但是这里哪个小娘子又寻常了,她这样跋扈,再三挑衅,哪个不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以后远着就是了:这里的小娘子可不是他家青楼酒肆赌坊中的小娘皮,也不是他宜阳王家养的婢子,由着她搓圆捏扁。
唯有明月不知道好歹,趁着大伙儿起身,三三两两去入席、嘉语又一个没留意,偏寻了机会去与她说话。五娘子是避之惟恐不及,只恨这小丫头属牛皮糖的,一黏上来,甩都甩不脱。
“和静县主是你阿姐么?”明月问。
“姐姐你行几?我行二十五,叫我二十五娘就好。”明月又说。
“姐姐你怎么不笑啊,你看今儿天气多好,来来来,笑一个?”明月挤眉弄眼,“要不,我给你笑一个?”
五娘子:……
这小丫头属麻雀的吗,一个人叽叽喳喳能说出这一大篇,她还没搭话呢,要搭话了,可如何得了。这转念间,目光怯怯往和静飘了一下,和静早看到明月的动静,哼了一声:“五娘你过来!”
五娘身子一僵,几乎是反射性拉住明月——竟没有意识到明月比她还小。明月瞪圆了眼睛:“和静姐姐叫我吗?”
和静没好气道:“谁叫你来,我叫的我家五娘——”
“哦哦哦你叫的五姐姐啊,我还以为和静姐姐叫我呢,我行二十五,说起来,还没机会拜访过王叔……”
和静县主脸上变了一下:她终于知道了明月是谁。
先京兆王的女儿。先京兆王死得不堪,宗室里一向少有人提,但是以血脉论,这位毕竟是先帝嫡亲的兄弟。
更何况这小丫头如今养在禁中。
当初元明炬出任直阁将军,宗室中纷纷都说,他们兄妹算是苦尽甘来。不想没多久又升了羽林卫统领,这个位置却并非直阁将军可比,多少人面酸耳热,说到底一家子亲兄弟,有个远近亲疏。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看好,说到底没有父辈在后头撑着,没准就只是个过渡。但是这年余下来,竟是渐渐坐稳了——便有李家兄妹被伏击的波折,都被轻易化解,这小子也不简单。如今又与始平王世子走得近,以后的造化,谁知道呢。
这神色间的变化,明月看得清楚,只是嘻嘻不语。
嘉语紧走几步,谢云然笑道:“三娘不用急。”
嘉语往和静那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谢姐姐得罪宜阳王叔么?”如果是从前有过节,这大好日子,何必请她来,没的坏了心情。
谢云然面上仍是笑,也低声应她:“我原是不想办这好景宴,只是有些事……还是须得做个了结。倒不是宜阳王,是广阳王。”
嘉语一怔,脚下略缓。谢云然往前头去了——她知道嘉语是想得明白的。她今儿是主人,不好露了痕迹。这一问一答,都是把声音压到最低,面上又丝毫不露端倪,在边上人看来,不过是一个身形交错。
“公主!”崔七娘赶上来,亲亲热热挽住她的手,笑道,“公主走得好快!”
嘉语回神来,也微微一笑,想的却是,原来是这样。
李家九夫人日子一向过得不错,这年余是越发不错了。她原是卢家幼女,许的李家郎,当初是郎才女貌,堪称璧人,在九夫人这一生中,难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当然不如意,也不是没有。
只是如今想来,时过境迁,不过一笑而已。
早年也曾经天翻地覆过,更准确地说,是觉得天塌了——究其实,不过是男人偷个腥,只是与别人不同,别人偷花儿朵儿的,还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李九郎当初,就颇有些不讲究,爬到嫂子床上去了,却教她不好做人。
也怪郑三娘,既没了夫君,也不回家去,却扮得妖妖娆娆的,成日在眼前晃,也怨不得男人动心。
她原本就比她们都生得好些。好在后来送了去家庵,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再后来回了郑家,更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回来,惹她们妯娌笑成个掩口葫芦。她倒要看看,就这么个淫··娃荡··妇,最后能有什么下场。
不过后来……倒是没了消息,郑家三郎这两年又风光,从前她哥哥在君前也数得上,但是和这位三郎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逼得李家曲曲折折又连上这门姻亲,倒叫她惆怅了一阵子。不过这点子惆怅,就如衣上的尘,些须不顺心罢了,没什么大碍。说到大碍,眼前倒算得上一桩。
她后来是不太管夫君那些个风流账,外头那些个女人,有什么要紧,谁还能杀进这府里来,把她从李家九夫人的宝座上掀下去不成?李家可是有规矩的人家。
早年也是有过琴瑟和鸣,所以膝下才有这一儿二女,要说起,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大概就是这个儿子了吧。女儿终究不成气候,明明也被太后留过宫里,结果出去打个猎,一死一伤回来,倒叫十娘上了位。
倒不是她不喜欢十娘,也是自家孩子,只是隔了肚皮,怎么比得上亲生的。说到亲生,九夫人又想起八娘,八娘是个好孩子,从来也没给她惹过什么事,就是性情懦弱了些,不过大家族的女儿,又不是破落户,要这么刚强做什么。
嘴不够巧,心思转得也慢,好处也就是温顺,八娘这样,九娘也这样,倒是十五、十六娘活络讨她欢心,特别八娘过后,九娘还没怎么着,十五娘、十六娘很抄了几本血经,又膝下承欢,彩衣娱亲,方才冲淡了她的丧女之痛。
九娘还不如这两个妹妹,就知道自己躲起来哭。得亏她,也就是自己的女儿了,给她争来了崔家的亲事。眼看就要出门,嫁出去了,要一心一意帮衬她兄弟也就罢了,总归不必她再来操心。
可是十二郎这门婚事,九夫人看着镜子中仍然丰腴美艳的妇人,皱了皱眉,她是不想应的,只是儿子看中了,夫君又说可,上头老头老太太也点了头,就没多少她说话的余地了。
这两日妯娌小姑都来贺她,说的自然都是好话,但是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论理,娶个公主当然是好事,何况始平王如今势头看好,特别始平王妃……这要是六娘子就好了,公主不公主的,三娘子都封了公主,总不成六娘子还能不封?就是年岁差了点,等两年也是可以的。
这个话她不敢和老祖宗说,连夫君也不敢透口风,怕他又露出那种“你怎么这么蠢”的表情来。妯娌就更加了——十二郎这样争气,她这做娘的自然是为他高兴,但是边上这些亲戚,可就未必了。
只隐隐和十二郎透过一二,十二郎当时苦笑道:“阿娘觉得,这城里打六娘子主意的人多,还是打华阳主意的人多?”
“那自然是六娘子。”华阳哪里能和六娘子比。
“这就是了,阿娘你看好的,人家也看好。阿娘看我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阿娘扪心自问,这京中儿郎,就没个比你儿子强的?”李十二郎掰着指头数给母亲听,“要论人才,宋王难道不比儿子强;要说家世,崔、卢、郑都排得上,谢家虽然根基在南边,也不是没有人,稍差一等的柳家、裴家、杨家难道就没有好儿郎?就不说穆家这等累世与皇家通婚的了。这还只是京中,前日儿子见了信都来的周家两个郎君,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天下之大,阿娘莫要以为无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九夫人想一想,说道,“人家也未必都盯着六娘子啊,这京中好郎君不少,好娘子也不少啊,谢家五娘子虽然已经订了,下头还有呢,就不说崔、卢、郑、穆、陆,就咱们家……”
见儿子一意的摇头,九夫人就更愁了:“阿娘倒不是嫌弃她出身,再怎么着也是姓元,阿娘就担心、就担心——我儿刚才也数到宋王了,宋王身上,可颇有几件传闻,谁知道是真是假。”
十二郎是早料到有这个话,所以回答倒也不慌不忙:“阿娘又忘了,彭城长公主是宋王嫡母,要论起来,他们还是表兄妹,亲戚间哪里能不碰个头、见个面的。”
“那也不能——”
“阿娘就说吧,要卢表妹遭人劫持了,我刚刚好在场,阿娘说,我是救呢,还是不救?”
“那怎么一样!”九夫人立刻叫起来,“那可是你嫡嫡亲的表妹,你要敢不救,你舅舅打折你的腿!你们是打小认识,一块儿长大的,这情分……和他们这一表三千里的哪里能一样——就算是这样,真要碰上这档子事,我也能让你娶了安玉。”
这话又说到表妹身上去了,李十二郎一摊手:“这不就结了,彭城长公主想要为宋王谋娶华阳公主,可不是一天两天,都求到太后跟前去了,要不是被你儿子我截了胡,指不定就成了……”
这话九夫人爱听。彭城长公主什么人,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洛阳城里可没有谁能盖过她的风头,就是如今姚太后当家了,对这个小姑子也是一昧的纵容,年年封赏,都是宗室里头一份。
她能从彭城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抢了人,无异于虎口夺食——一瞬间九夫人觉得自个儿形象都高大了。
但是如今想来,又觉得是儿子讨她欢心,这个华阳公主,她儿子最多不过是远远看过一眼,还隔着帷纱,她却是见过的,要说容色,却是不如六娘子。当然娶妻娶贤,容色倒也不很要紧。
要紧的是……从传闻中听来,这个华阳公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听话的。
这好不容易媳妇熬到婆,要一点婆婆的威风都没机会摆,这日子未免也太惨了点。九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倒不是不知道公主面前,原本就没多少威风可摆,但是一向以来,面上的尊重还是有的。
这要是当面顶起嘴来,她这笨嘴笨舌的,可如何是好。
她也就罢了,她儿子……她儿子这么出色,总不能在媳妇面前受委屈吧。
就算是十二郎能降服她,宋王这一桩,总还是、总还是……就好比前儿吧,她去老祖宗那里问安,远远地看见妯娌绕着老祖宗在那里说笑,问了左右,说是来了个女先儿,说得一嘴子好戏文。
她素来是爱热闹的,赶忙上前去,说的是英雄救美的回目,扯到什么苏娘子千里救夫,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被蕙儿扯了好几次袖子,回了屋才醒过神来,一拍大腿:那不说的是前年华阳公主被劫么。
怪不得边上妯娌小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笑得也怪怪的。
之前还胡扯说是贺兰氏,到去年贺兰氏被逼得殉葬了才抖落出来,根本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从头至尾都是华阳。要别人替她瞒着也就罢了,当初她的八娘、九娘都在宫里,竟也瞒得家里铁桶一般!
想到殉葬,九夫人又叹了口气:听听!天底下哪里有这么泼的小娘子,这还没出阁,要出阁了还了得!贺兰氏她也见过的,小门小户的可怜,仪态却是好的,要说起,像是比华阳更知礼一些。
倒委屈了那孩子,要不是有咸阳王,到头来宋王没死,她倒死了。便如此,也是拆了人家的好姻缘。彭城长公主和宋王倒没找她算账,莫非真像十二郎说的,彭城长公主对她颇为中意?
她是想不明白,她成天愁着怕娶回来个不服管的媳妇委屈了儿子,彭城长公主难道就不怕?不过也难说,这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肚皮呢。再说了,以华阳的身份,在她面前还能摆摆公主的谱,到彭城长公主跟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出吧。
想到这里,悚然一惊——是了,彭城长公主是不怕她,宋王自然也不必怕,可是她的十二郎可就……九夫人攥紧了帕子,也是她当初糊了心没想明白,如今寻思起,还是须得和十二郎好好说道说道。
如今才换了庚贴,万事还早。
“蕙儿,”九夫人吩咐道,“去外宅问问,十二郎回来了没有。”
李十二郎对于母亲相召丝毫都不意外。从来妇人被拘于后宅之中,日思夜想,不过眼前方寸,目光短浅在情理之中。虽是他的母亲,论理该为尊者讳,然而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高门世族的女孩子不比贫民小户,虽不需进学,也让读书识字,明理人情世故,但是个人资质不同,成就不同。他母亲原是卢家幼女,着实娇纵了些,卢家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想着他父亲行九,上头有的是兄长,不必自立门户,自然也不必母亲多么精明强干。娇纵些想是无妨。
却不料三伯父、四伯父接连早逝,五伯父被贬出京,父亲少时虽然浪荡,也不得不出来顶立门户,还算讨圣人欢心,一路仕途平稳。母亲的地位水涨船高,威势却立不起来,如今家里还是三伯母当家——上头还镇着祖母。
李十二郎这样想着,人已经快步进了母亲的院子。就瞧见母亲一脸愁眉,开口便道:“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
李十二郎耐心听了,母亲所忧,无非华阳跋扈,给他气受,又怕她与宋王藕断丝连,委屈了他,毕竟宋王那个才貌,是人人都忌惮。
对付母亲,李十二郎有的是法子,一时只“伤心”道:“原来母亲眼里,儿子竟不如宋王?”
九夫人:……
九夫人心里想的是“这不是前日你自个儿说的么”,然而到嘴边,还是成了安慰:“你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会这样想,就怕——”
“阿娘还是怕我在华阳公主眼中,竟不如宋王?”李十二郎想了片刻,说道,“始平王疼爱华阳公主,母亲难道没有耳闻么,彭城长公主为宋王求娶,是华阳公主不应,如今我求娶,公主却应了——阿娘仍觉得在公主眼中,我不如宋王么?”
九夫人讪讪道:“那小娘子的心思,谁知道呢。”保不定就是和宋王闹了别扭,拿她儿子花枪呢,现如今城里那些小娘子,花花肠子可不比她那时候,如今这些小娘子啊……可怜她儿子,拿了个棒槌就当针了。
李十二郎只管摇头道:“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
这是不是儿戏,也得分人,九夫人心里想道,忽然灵光一闪:“那宋王他如今……可在京里?”
李十二郎道:“宋王的行踪,岂是我能问的。”往日他闲在京中无事也就罢了,如今战事在即,自然不一样。
“有什么不能问的,”九夫人不服气,“你不说,回头进宫我问十娘去——”
“阿娘!”李十二郎厉声道,“那不是十娘,那是贵嫔娘娘!”
“那不还姓李么,问一问怎么了,凶什么!”九夫人嘟囔道。
“大声是儿子不对,”李十二郎叹了口气,恳切说道,“但是还把十娘当自家姑娘,却是阿娘不对了。十娘进了宫,就是天家的人了,如今又当宠,这宫里多少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
九夫人最是心软,听儿子这么说,倒也赞同:“也对,十娘也不容易,阿娘不问就是。阿娘也就是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宋王回来抢亲不成?”李十二郎笑了,扶着母亲的手跪坐下来,“已经换了庚贴,人阿娘也见过,三伯母也见过,老祖宗也见过,阿娘是信不过我呢,还是信不过老祖宗?”
“理倒是这么个理儿……”九夫人喃喃说道,再一次被儿子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