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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洛阳城, 从天色到城墙,都阴沉得厉害, 这样疲惫的季节, 连流言都滋生不起来, 不过那也得看什么级别的流言。比如最近这桩,就让很多人津津乐道,就是冒着寒风,也要去听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说真的, 这么好的题材, 就是贵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也近十年没有过了,上一次,上次这样的狗血还是彭城长公主的婚事——而如今这桩, 巧得很, 也和这位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头百姓也就罢了, 连贵人圈子说起来,都兴致盎然。
“听说了吗?”
“唉,怎么能不听说呢,都闹到金銮殿上去了。”金銮殿是个夸大其实,也就是闹到显阳殿而已。
更准确地说, 最初是在咸阳王家门口。咸阳王的家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得去的, 虽然这位前儿被撸了官职, 闭门思过, 但是简在帝心——不对, 是简在后心,迟早还会起用,这大伙儿心照不宣。
“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娘子啊……”天子脚下的闲人说得那叫一唾沫横飞,贵人家就矜持多了,“……是始平王家的贺兰娘子,和华阳公主一道进的京,去年太后寿辰,还留在宫里住了几个月。”
被留在宫里住上几个月意味着什么,贵人知道,底下人哪里知道,开口就是:“那可是皇亲国戚,平日里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就这么披头散发冲过来,一头撞在咸阳王的车驾上,头破血流,喊着王爷救命!”
闲人的嘴多半靠不住,但要说完全没有根据也不尽然,至少贺兰袖那天确实是披发跣足,喊王爷救我!把咸阳王吓了一跳,上次她是被人追杀,这次又被人追杀,这贺兰娘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答案是,华阳公主。
贺兰袖哭得楚楚可怜,口齿却还伶俐,是欲说还休,也是欲盖弥彰,总之她小心翼翼,但是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有,却让人懂了:华阳公主逼她给宋王殉葬。
殉葬这种事,历来都有,不过从来都只有正室逼着姬妾殉葬——通常是没有生育的妾室,但是贺兰娘子……一来还没有过门,便过门也是明媒正娶,并非买来卖去的姬妾,二来,华阳公主——凭什么?
咸阳王气得血都冲了上来——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华阳算是他萧阮的什么人,怎么能随随便便……逼自己的表姐去死!这宗室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当时吩咐左右把人通通拿下,一并提溜到朝上去,与始平王对质。
按说咸阳王手里有贺兰袖,又有被他及时拿下的始平王府亲卫,一个一个传上朝堂,事情是明明白白,奈何始平王偏拉得下脸,慢吞吞地道:“空口无凭……总要问过三娘,才知道真假。”
合着贺兰氏说的不算,他始平王府侍卫说的不算,单单只有他家三娘说的话才叫人话!咸阳王也是一口老血。还不知道华阳会怎样抵赖呢,咸阳王对这个不知道疏了多少代的侄女,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逼问道:“既如此,王兄何不请华阳来?”
始平王一脸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
“既生死未卜,华阳又何至于逼人赴黄泉?”
始平王脸上越发沉痛:“萧郎如今生死未卜,咸阳王这样护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又算怎么回事?我恍惚记得,贺兰氏上次就是被咸阳王……抱进了猎场?”轻描淡写,倒打一耙,勾起无数人的八卦欲:
原来咸阳王和贺兰氏还有这等渊源?说起来男未娶,女未嫁,也未尝就不能成事了,横竖宋王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便生龙活虎,能与咸阳王比?只怕宋王头顶上早绿成了草原,没准华阳公主就是看出了这点,才非要逼表姐去死呢?
不然实在没有道理啊!
再偷看这贺兰氏,虽然蓬头垢面,但是怎么说,荆钗布裙,难掩其色——这楚楚风致,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咸阳王气得脸色发青。
客观地说,他三番两次对贺兰氏伸以援手,当然与贺兰氏姿容出众有关,一个衣裳褴褛,又容貌平常的女子,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他面前的——早被左右轰得远远的了。但要说他垂涎贺兰氏的姿色,那也是六月飞雪。
他王府里又不是没有美人。
眼看着这金尊玉贵的两个王爷撕破了脸皮要大打出手,朝臣对这种儿女私情,又八卦兴趣多过主持公道,把个朝堂吵得和菜市口一样,皇帝实在看不过去了,下旨着人上山,请华阳公主回城分说真假。
始平王还有不满,但是皇帝发了话,也只能奉诏。
结果始平王奉诏了,华阳公主来个拒不接旨。皇帝也是傻眼:再怎么着,宋王是因为护驾受伤,华阳又……看在始平王和姨母的份上,他总不好叫羽林卫把华阳绑回来吧——有昭熙在,羽林卫奉不奉诏还不一定呢。
这一天闹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常,朝会拖到未时都没完,最后还是老成持重的高阳王给了个方案:既然华阳公主不肯下山,那就给个解释吧。待走这趟的羽林郎回城,已近日落西山。
皇帝的面子,华阳公主倒也不是全然不给,承认得也算是干净利落:对,宋王就快要死了,她不忍他一个人孤零零走黄泉路,已经送苏氏去打前站了,贺兰氏虽然是她表姐,但是殉夫也是应当的。
能坚持到这时候不告退等着看好戏的朝臣已经是不多,等到这么个结果,又哗然了一回。连始终镇定的始平王也有些招架不住,眼看着左右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得不朝皇帝使了个眼色。
到底是自个儿的姨父……饶是皇帝铁石心肠,也不由地心生怜悯,大手一挥,先退了朝。朝臣这才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各自散去。
但是别人能回家,始平王和咸阳王是不能的,老老实实到后殿去。
太后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出来的时候,两个王爷脸上都不好看。后来再断断续续传出来,始平王府传出的是太后对咸阳王说的话:“宋王护驾有功,华阳一是感恩,二来悲伤过度,痰迷了心窍,你做叔叔的,怎么好和侄女计较。”
咸阳王府传出来的又不一样,说是太后对始平王说的话:“你这做阿爷的,对华阳也是纵容过度了,叫她回来!”
算是各打五十大板,当然孰重孰轻,大家也还是看在眼里——到底始平王妃的面子大。
至于贺兰氏,呔!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位。真惦记这位的也有,首推就是说书先生。王爷归王爷,谁爱听两个大男人扯皮呀,虽然都说这两位王爷生得那叫一英武不凡,但怎么着,也没有娇滴滴的小娘子有趣。
话说回到贺兰氏,这大男人的怜香惜玉,太后就没长这个心了,漫不经心一句:“虽然没有过门,到底也是萧家的人了。”
既然是萧家的人,无非两条路,要不就回萧家去——闹成这样,总不能还指着始平王会收留她吧,这小娘子也是命苦,襁褓当中就没了爹,听说娘亲原本是始平王的正室,后来么,哎呀呀,那又是一场横刀夺爱的大戏啊。
且不表始平王妃如何横刀夺爱,单说眼下这贺兰氏的困境:始平王府去不了,宋王府得看彭城长公主的意思,除此之外,就是殉葬了——华阳公主逼葬是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太后发话,那又不一样。
所以始平王和咸阳王就都盯着等太后发话,话到这里,不同的说书先生又有不同的说法。
有说是贺兰氏一头撞在金銮殿上,哭诉说:“当初三娘被于氏劫持,是宋王救了她,姨父不肯三娘与人做平妻,非逼着我顶了,如今又要逼我死,合着我算什么?我是姨父自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吗?”
也有说最重要的还不是贺兰氏,而是咸阳王,是咸阳王抢在太后发话之前撂了话:“既然是没有过门,就不算是萧家的人!”
始平王冷笑道:“不算萧家的人,难不成算你咸阳王府里的人?”
要不怎么说咸阳王也是条汉子呢,当初不肯屈从周家权势,能一跺脚南逃,十年不归,如今自然也能一咬牙,把事情扛下来——总不能让贺兰氏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毁了名声还没着落吧。
咸阳王瞥了贺兰氏一眼,说道:“承蒙贺兰娘子信我,寒舍虽然比不得王兄府上,却还有几间闲屋子,能容得下人。”
要是一般小娘子到这份上,那自然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但是贺兰氏到底大家闺秀——民间说的是皇亲国戚,哪里能应这个声,要真应了,回头宋王要是没死透,她又该如何自处?
到那时候,怕是不死也得死了。
只掩面哭泣。
倒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说了句公道话:“始平王是贺兰娘子的长辈,宋王府是贺兰娘子的夫家,两下里都没开口,咸阳王开口就能容人——那咸阳王算是贺兰娘子的什么人呢?”
这句话却是真的。
——有点见识的人都这么说。虽然这一场泼天狗血,大伙儿的八卦之魂都在熊熊燃烧,但是这句话,太后不开口,始平王不开口,总不成,让咸阳王和贺兰氏自个儿来开这个口吧。必须得有个递话的人。
还有什么人,比太后身边的女官更合适呢?
据说当时太后劈头一个嘴巴,刮出一手血——好家伙,都忘了要唤人来掌嘴。可见怒气。然而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当时德阳殿里几个贵人,都如被钉住一般,直到太后冷冷吩咐:“拖出去!”
“她说得对,”眼看着女官被拖出去,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来,贺兰袖幽幽地道,“是贺兰命苦,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是个软性子,既然改了嫁,也不算是我贺兰家的人了。贺兰无父无母,这些年,有赖王爷看顾……”
她这话里的“王爷”自然不会是咸阳王,而是始平王。
她一向都喊姨父,这会儿改口,是划清界限的意思了——姨父好歹还是个长辈,于她的婚事也好,去留也罢,发言权仍有,但是既喊了这声“王爷”,顶天了就是个于她有恩的贵人。
“……王爷的恩情,贺兰铭感于心,是贺兰欠王爷,王爷要贺兰去死,贺兰也没有二话可说,但是要贺兰殉葬——”贺兰凄然笑了一下,她知道有些时候,笑容比眼泪动人,“贺兰生不进萧家的门,死了,也不想做他萧家的鬼!”
又转头对咸阳王道:“王爷好意,贺兰也心领了,是贺兰不争气,枉费了王爷两次三番相救,只能……就此拜别了!”她盈盈下拜,最后这句话却说得又轻又快——她也明白,这是不容易的。但是怎么瞒得过一直紧盯着她的人,她身形才一动,咸阳王已经堵了过去,一把抱个正着。
太后脸色铁青:“十五郎!”——他这时候松手,死了贺兰氏,不就一了百了,干净利落。就外头再嚼几天舌根,过了也就没事了。就别提长公主已经悄悄儿透过口风,说想给宋王说华阳公主这门亲事了。
咸阳王抱住瑟瑟发抖的贺兰袖,就和前儿他在城北救下她时候一样,温软而恐惧的身躯,全心全意的信赖。父亲早逝,母亲性子软,苍茫天地间,人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始终只有自己。
恍惚她说的并不是她,而是他。可不就是这样?他父亲过世的时候,哥哥勉强算是成年,他却还年幼,母亲并不能当什么事,就是哥哥,也替他挡不了风,遮不了雨——皇位上的二哥多疑着呢。
父亲生前哥哥有多受宠,后来就有多受猜忌,人家抓不到哥哥的痛脚,可不都盯着他……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一恍神,在这个芊芊弱女子的决绝里又都翻了出来。如果不是决绝,任谁,也不能丢下这王爵的富贵,南奔而去吧。
咸阳王深吸了一口气。他从前是有未婚妻的,他走了,她耽搁不起,也就另许了人;他在南边有侍妾,有儿女,不过,那算不得什么。他跪了下来,说道:“琥珀姑姑说得有道理,还请、请皇嫂成全!”
太后:……
这女人厉害啊,她姚家姑娘、始平王府的姑娘,连同宗室里出阁的没出阁的几十个姑娘和她一比,都是天真无邪。
早知道就该在她开口之前叫她闭嘴!
不对,早知道就不该放她进来——
可怜姚太后,也不是说不精明,只是多年来,她都有足够的力量,足以碾压大多数试图忤逆她,与她做对的人,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吧。
诧异的其实不止是她,还有始平王。始平王觉得自己是真认不出贺兰袖了,这个打她是个一尺来长的肉团子开始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和顺,天真明秀,论乖巧远胜过家里那两个不省心的。
如果不是之前嘉语在宫里的变故,给他打下过心理基础的话,他这会儿可以去死一死了:这样一个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的宝贝女儿一般吃一般住养了十余年。这些年她做过些什么,真是细思恐极——一个人会变成这样,绝非朝夕之功,他这是、他这是在三娘身边安了一条狼啊!
之前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也就罢了,明明是她自个儿请求代三娘出嫁,到这会儿又成了他逼她顶替三娘做平妻。而这手并不高明的以退为进,以死威胁,十五郎又不是个傻的,怎么就、怎么就上了钩呢?
但是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她这是觉得宋王指望不上了,始平王府是早就回不去了,所以孤注一掷。
要不要成全她?
成全他,就是坑了十五郎……他不在乎,但是太后——元景昊目光往太后看去,太后冷冷道:“……不成!”
这已经是她努力几次之后说出来的话——之前一直气得在哆嗦。
“臣弟也没有父亲,”咸阳王勾着头,语音低沉,“去国十余年,母亲也没了,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贺兰娘子一样,是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都说长嫂如母,贺兰娘子,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王妃,就来这里,给太后磕个头。”
眼看着贺兰袖身形一矮,太后几乎是跌坐在胡床上:这样也行?这算是霸王硬上弓呢,还是霸王硬上弓?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堂堂咸阳王,论王爵,论封地,论官职、前程,哪样不是一等一的,他好意思说什么都没有!这口口声声“长嫂如母”,她要是不受她这个磕头,难不成,他连她都不认了?
太后气都喘不匀了,赤珠赶上来给她抚胸口,一迭声道:“太后消消气——”
德阳殿里乱成一团。
到这份上,始平王是彻底看不下去了。
论本心,他是不希望贺兰袖攀上咸阳王。这事儿,于她是绝处逢生,于他却是,一口气难咽。但是这情形,咸阳王是舍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娶——男未婚,女未嫁,如今又一个想娶,一个肯嫁。
贺兰袖也说了,她无父无母,他能怎么样?
真是好心拉不住要死的鬼。始平王这略略思忖过,一拱手,说道:“臣弟……告退!”你们爱怎样怎样吧,都等……再说。
始平王这一拂袖而去,太后也知道事情再无可挽回,气冲冲丢下一句:“你自己选的路,日后,可莫来怨哀家!”
咸阳王拉着贺兰袖对着她的背影磕头道:“谢太后成全!”
太后:……
算了,眼不见为净。
大多数说书人的主线故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支线,无非彭城长公主气了个倒仰,摔了好些金器玉器;至于华阳公主,呔,这眼看着咸阳王、贺兰氏就要成礼入洞房了,谁还有心思听这个。
咸阳王的这场婚事确实办得仓促又简陋,大约是怕华阳公主再发疯,闹起来不好看,横竖嫁衣嫁妆都是之前就备下的——什么,你问哪里来的嫁衣嫁妆?唉,说来可怜,贺兰氏为求活命,说了句无父无母,她可以不要她娘,她娘哪里舍得不要她。
据说始平王回府,首先就禁了宫姨娘的足,什么嫁衣铺被首饰家什,一律不许往外送,后来还是始平王世子求了父亲,说的是:“父亲不送她出嫁,难不成还能留她在家里一辈子?这点子东西,算是成全姨娘了吧。”
始平王虽然没有松口,但是世子偷偷把东西运送了出去——连人一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桩婚事后来成了洛阳城里许多人的前车之鉴:给别人养女儿,就这么个下场,亲亲热热十余年,一朝翻脸,就是一句无父无母。有痛骂贺兰氏不知廉耻,有同情始平王际遇的,不过更多人也私下里说,如果不是华阳公主,也不至于此。
然而无论说书先生怎么说,宫里太后怎么气,始平王怎么委屈,这件事终究在腊月上旬落下了帷幕。
这一年冬天,距离新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西山上终于传来消息:宋王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