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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约莫半刻钟, 近湖,还有十余步, 远远能看见泊在岸边的画舫。
阿莲止步:“敝主在舫上。”
嘉语看了她一眼, 她仍然垂着头, 每句话,每个举动都恭谨得过分,但是她也知道,这恭谨纯粹是因为萧阮。萧阮总有让人死心塌地的本事, 这么巧, 贺兰袖也有,嘉语笑了笑,伸手道:“灯给我!”
阿莲迟疑了片刻,往湖里看了一眼, 一声笛响, 她将手中琉璃灯盏交给了嘉语。
嘉语提灯凝神看了片刻, 湖心里夜雾朦胧,画舫上并没有人的影子,只能透过画舫的窗,看见眸光里的水波荡漾……兴许是错觉,兴许只是月亮的影子。
“这个庄子名义上虽然是长公主所有, 但其实很早, 长公主就将它赠与了我的父亲。”红泥小火炉微弱的光, 茶烟袅袅, 冲淡深秋夜里的寒气。萧阮穿银灰色丝质的长袍, 散披着发,闲适得像在卧房。
这样见客无疑是失礼,然而嘉语心里有种更古怪的感觉——便从前,在他与她的卧房里,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姿态。
这姿态里的风流艳光,是她不能直视。
“……后来我来了洛阳,父亲便将它给了我。我接手之后,一草一木,都没有动过。”
嘉语没有应声,萧阮并不在意,他知道她在听,在很认真地倾听,这就够了:“我每次来这里都会想,那些年里,长公主与我父亲的相遇,是明知道使君有妇,明知道他心系故国,以长公主的尊荣,为什么还要下嫁。”
他凝视的也许是火光,也许是火光里的茶烟,但是嘉语总觉得他的目光穿过火光,穿过茶烟,笔直地指向自己。
嘉语问:“为什么?”
以一种附和的口气。他想要她问,所以她问了,然而其实,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虽然没有见过当初的宋王,但是萧阮这等容色,想必不会全部继承于他的母亲。长公主也是人,食色性也。
想到这里,心里一动:他不会是想用美男计吧。
面上不知怎的有些烧,就听得萧阮轻笑一声:“长公主决心为我向令尊求娶。”
嘉语几乎是下意识脱口道:“阿言还小……”
不不不,不对,是阿言绝不可能与他做平妻;还是不对,以始平王妃对嘉言的宝贝程度,怎么会容嘉言嫁给这么一个破落户——今儿这什么运气,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打她妹子的主意!
但是话出口,萧阮失笑:“怎么会是六娘子……母亲要为我求娶的是你,三娘。”
嘉语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了很久,眼前的人,眼前的灯,才又慢慢清晰起来,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啼笑皆非。
从前她倒贴上门,彭城长公主看不上她,看上嘉言,最后成了亲,方才不得不认了;这一世……无论如何,与贺兰比起来,她要光鲜不少,又因着平妻的缘故,不敢打嘉言的主意,反而认定了她。
无非她名声有瑕疵,才会成为这个退而取其次的次。
嘉语叹了口气。萧阮亲自执杯,为她加满了茶,嘉语举杯浅啜,涩香满口:“好茶。”她是北人,素来多饮酪,萧阮并非不会体贴的人,他不体贴,只是不肯,并非不能。嘉语道:“殿下为何不反对?”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萧阮挑一挑眉,“但是三娘,你当知我心许你。”
嘉语:……
听到原本是自己的台词,被对方抢了,嘉语心情很复杂,然而出口却是:“你说过不为难我!”
“我是说过。”萧阮神色里一丝惘然,他是说过,那时候他以为来日方长,他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慢慢说服她,谁知道苏卿染自作主张……回京之后种种,如疾风骤雨,猝不及防。
他几乎以为没有转机——但是彭城长公主肯出手,那又不一样了。
“殿下何以食言?”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浅饮了一口酒。她杯中的是茶,他为她煎的茶,留给自己的是酒,醇酒入喉,火一般烧了起来,仗着这酒意,他方才敢于把这一切摊开在她面前:“这里只有我与三娘,再没有第三个人,我有话,想要与三娘说。”
嘉语道:“殿下但说。”
“我说不难为三娘子的那个晚上,曾经想问三娘子,是当真很厌恶我么?”
嘉语:……
这句话,其实他不必问,也该知道答案,她与他曾共生死,如是厌恶,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辜负和背叛。
“三娘大约觉得我不必问,我也这么觉得,”萧阮再喝了一口酒,酒味越发醇厚,“不必问。所以后来我问的是三娘,你当真很害怕吗,三娘子说是,因为那个梦,因为梦里我南下,梦里我与贺兰娘子有染,但是我想,三娘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个。”
嘉语垂了眼帘,心里惊骇,一浪高过一浪,她早该想到,有些事,他迟早会猜到。
“所以今日,我想就三娘害怕的事,给自己做个辩解。”
辩解是没有用的,嘉语想,那是已经发生过,她没有报复的心气,因为她知道对手的强大,知道命运的可怕,所以只想避开,避开所有可能导致那个结果的人、导致那个结果的事。
“三娘最害怕的,该是我会借始平王与世子之力南下,一旦事成,始平王与世子必然深受其害,甚至像三娘梦中一样,”萧阮吞掉“家破人亡”四个字,点到为止,“如果我说我不会,三娘你信么?”
“不信。”既然话已说开,嘉语也不客气,这不是客气的时候,“殿下应当知道,其实殿下的机会并不太多。”
“如果天下承平,三娘说我没有机会,我认,”萧阮眸色里染了酒色,“不过如今,三娘当真觉得天下承平?”
嘉语:……
别的不说,就她知道的,今年天气反常,到入冬开春,柔然粮草不继,定然南侵;边事也就罢了,怕的是朝中太后与皇帝继续明争暗斗,随着皇帝年岁渐长,太后与皇帝的势力此消彼长,迟早到旗鼓相当的一日,太后再压不住皇帝,也就再压不住朝政,到时候天下乱局,必不可免。
所以萧阮这句话,让她默默又喝了一口茶。
便是战起,除非南下,否则萧阮要插手军中,谈何容易?
“我得到消息,蜀中天灾,就在明年春夏之际,我皇叔定然南下,”萧阮说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金陵空虚,洛阳帝后有隙,太后求稳,陛下要亲政,三娘你倒是想想,圣人会从哪里开局?”
嘉语脑袋里再嗡了一声,金陵空虚,对皇帝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古天子,没有不热衷于开疆拓土的,更何况战事对天子尤为有利——一旦开战,必有战损,一旦战损,就有机会安插私人。
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皇帝,对于朝臣来说,总是个问题。
而无论谁当政,燕朝对南用兵,萧阮是个绕不过去的人选——不然燕朝养他们父子十余年,许以公主,许以高爵厚禄,所为者何?
萧阮看到嘉语目中震骇之色,忍不住微微一笑,她能听懂,他就知道她能听懂——他承诺不利用她的父兄,是明明白白告诉她:我娶你,只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与你背后的家世、权势,全无干系。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萧阮道,“贺兰娘子。三娘怕我与贺兰娘子有染,如今贺兰娘子……三娘已经知道了,不,我不会娶她。”
“不!”嘉语急促地应了一句,“如果蜀中灾而不乱,或者吴主能忍住不用兵,又或者吴主能在太后与陛下决断之前平蜀呢?”
“那就要看太后与陛下决断得够不够快了。”萧阮道,“如果我说,我会第一时间促成两宫决断,三娘又信不信?”
嘉语心念电转,萧阮避开前面两问,想是甚有把握,莫非已有布局?而第三个可能——要促成皇帝对南用兵不难,难的是太后;太后并无进取之意,除非……
“这是殿下要我做的第三件事吗?”嘉语手足冰凉,她想到了:如今朝中,能说动太后出兵的人,非郑忱莫属。
“不!”嘉语叫道:“殿下答应过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这个要求过分吗?”萧阮奇道,“便郑侍中不出手,出兵与否,时机上来不来得及,也在五五之数——三娘是害怕我南下吗?”
嘉语不作声。她怕,她当然怕,理智上她知道她不该怕,就算萧阮顺利南下,要从吴王手中夺回皇位,要安抚上下,经营势力,到能够打起一场倾国之战……那可都不是短时间能完成。
至少到从前她死为止,南方对北方,都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更别说开战……那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十年之后,如果她还活着,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早该成亲生子,他也早该忘了他,便是他一统天下,他与她,仍是永不相交的人生,又有什么可怕的。
总不成,堂堂一国之君,还会留恋十年前的是非,还会对他人的妻子恋恋不忘,——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个魅力。
她并没有掩饰神色中的变化,萧阮看得清楚,唇边一朵笑,狡黠:“三娘还是对我没有信心——放心,这不是第三件。”
嘉语:……
放心个大头鬼,这都不是第三件事,她是真不知道,第三件会出什么幺蛾子——要和今晚一样,只需她走一趟也就罢了,不然,她还是早点赖掉的好。嘉语松了口气,说道:“既不是,殿下就不该与我说这些。”
“我想与三娘坦诚相见。”萧阮道。这确实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坦诚了,坦诚得不亚于他们从洛阳到信都逃亡的那一路。
嘉语想一想,举杯道:“殿下错爱,三娘愿以水代酒谢过。”
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然后道:“但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即便长公主有此谋划,我父亲顾念我的心意,未必会答应。”
萧阮脸色变了一变:“三娘……还是不愿意么?”
“是,我不愿意。”
“我不明白。”
“殿下无须明白。”嘉语强硬地回答。
萧阮握住酒盏,怔了一怔,他原以为,她与他之间的心结,无非就是这些,他放弃了通过婚姻牟利,他想一生一世好好待她,就好像传说中的许多佳偶一般,从最初到最后,从青丝走到白头。
却原来……她还是不愿意吗,他做的种种,她都不稀罕吗?明明她那样喜欢他,他还记得她的那些目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如今,她也不肯抬头看他,到底这之间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
也许就如她所说,他无须明白,日后……成亲之后,他有大把的时间来明白。
萧阮于是叹息一声,说道:“然而三娘你也要明白,如果长公主决心要做一件事……大多数时候,她是能做成的。”
彭城长公主在宗室中颇有影响力,嘉语是知道的,却问:“殿下为何不反对?”话又绕了回去。
“我心许三娘子。”萧阮认真地回答,就和方才一样。
嘉语:……
“以殿下人才,何至于娶一个并不愿意的女子?”嘉语是真不明白了。
“我心许三娘子,我知三娘也心许我。”
嘉语:……
她能掀桌吗?
“如果不是呢?”嘉语强忍住掀桌的欲望。
“如果不是,三娘为何不抬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句话?”要说萧阮一点失落都没有,那是不可能。只是世人都道男子多情,女子痴心,他根本不相信,她会对他心死。
抬头……看他的眼睛……那是她从前的魔咒,理智上她觉得她应该抬头来,定定看住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我已经不再心仪殿下。”然而她不能,她不敢,她害怕。
死过一回……死过几回,她仍然害怕,她害怕直接面对他,悖逆他。
于是良久,只能苦笑:“殿下失算了,我说不愿意与殿下为妻,是真心实意,殿下有苏娘子,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共事一夫,表姐不行,苏娘子也不行;殿下今晚与我说的话,除了提醒我说服父亲拒绝长公主之外,不会有别的用处。”
苏卿染……萧阮怔住,是了,苏卿染对他从来不是问题,或者说,对天下大多数男子,都不会以为她是问题。然而对嘉语,或者对天下大部分女子,苏卿染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本身,就是问题。
人的命运这样悲哀,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当时的救命稻草,最后压倒了你的余生。
然而那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嘉语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欢而散,好像她和萧阮很少有尽欢而散的时候,温情都在从洛阳逃亡到信都的一路上耗尽。
如果她不是死过一次,如果她是第一次遇见他,也许她能享受温情和愉悦的时光。然而第一次她遇见他……嘉语苦笑,她能记起的从前,她记得的,她记得他并不爱她。
你看,人生总是这样,你不能指望鱼与熊掌兼得。
画舫靠岸,一盏灯,点在窗口,嘉语上了岸,还回头看一眼,萧阮也在看她,太远了,远得如星辰渺渺。
阿莲也不说话,提着灯,在路口等着,等她说:“走吧。”才又上路。一路上静得很,草木萧萧地拂过脚背,深夜里,总有些沙沙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虫,或者是月光和星光落下来时候的动静。
“三娘?”一个诧异的声音忽地响起,声调上扬——元祎修。
他怎么在这里,嘉语心里闪过的念头,她想要回头看一眼,不知道萧阮有没有移走窗口的灯,但是还是按捺住了,只低头道:“十九兄。”
“我刚刚才听说,这庄子原不是新平姑姑的,而是彭城姑姑所有,又转赠了……宋王,”元祎修笑吟吟道,“宋王……我恍惚记得,像是去年秋冬,他和三娘的表姐订了亲,可有此事?”
他原本也没指望真能抓到嘉语什么把柄,只想着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堂妹一个教训,出口气,却不料这么巧,竟听说宋王在庄子上,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出来溜达溜达。
谁知道——
夜会表姐的未婚夫,啧啧,华阳还真是个不顾脸面的,这一下,算是把之前种种传闻,都坐了实,看她怎么狡辩!
眼见得提灯的婢子面色发白,嘉语也果然举止露怯,元祎修笑得越发得意:我让你挤兑我、我让你在小美人面前挤兑我!
正想得高兴,嘉语道:“这么晚了,十九兄这是来捉奸?”
元祎修:……
他不过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下,这个堂妹倒是泼辣,捉奸这种话,哪里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好随意说的,正要摆出兄长的姿态教训一番,忽听得一个仓促的声音叫道:“阿姐、阿姐我在这里!”
话音落,树后头探出嘉言的脸,一角花绸子的裙角——那是紫苑。
元祎修:……
嘉语其实也有点意外,白天也算劳累了一天,都这时辰了,嘉言怎么来了?呵,都齐心协力来看她的好戏不是?
当然她知道嘉言必不至于此,多半是半夜里醒了,听到动静,或者别的缘故,尾随而来,或者干脆就是真的碰巧撞见,这时候眼珠一转,却拉下脸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学人家满园子乱转算怎么回事!”
嘉言嘻嘻笑了一声,转眼看见元祎修,“咦”了一声道:“十九兄也出来看星星吗?”
“看……星星?”元祎修的脸有些发绿。
两个小娘子,特别是六娘子年纪小,闲来无事看个星星也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华阳那句“满园子乱转”无疑是送给他的,支吾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语重心长教训道:“六娘也就罢了,三娘才受了伤,怎么不知道顾惜自己?”
嘉语尚未答话,嘉言已经低眉,喏喏道:“十九兄莫要这么说阿姐,阿姐是出来找我的……”
元祎修:……
“十九兄该是听说了这庄子主人不是新平姑姑,是彭城姑姑,想起之前说错了,也就顾不得时辰,特特赶来告知,不知怎的走错了路,不过又刚刚好,碰上了咱们,”嘉语淡淡地说,“阿言还不谢过十九兄好意!”
元祎修:……
嘉语话这么说,又不等嘉言真个道谢,又道:“不过今儿真晚了,我们先走一步,十九兄见谅!”
姐妹俩略福一福身,不等回礼,转身迤逦而去。
元祎修一厢是恼,一厢贪恋美色,目送嘉言的背影一直到消失,方才懊糟地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反正六娘也不是他能肖想的。
一离开元祎修的视线范围,嘉言的脸就绷上了,只是不说话。
嘉语也不说话,一路听得悉悉索索衣裙摩擦的声音,嘉语还惦记着画舫上的灯,不知道萧阮有没有看到这一幕。
以萧阮的驭下之能,怎么就让元祎修这人乱走乱晃的——其实这倒是她冤枉人了,要说宋王府,自然上下严整,不至于闹出什么幺蛾子,但是这不过城郊的庄子,日常也少有人来,奴婢下人少不得懒散,何况元祎修终究是贵人,他说要在庄子里走走散心,底下人也不敢横加拦阻。
顷刻,姐妹俩回到屋中,嘉言就把紫苑支了出去。
嘉语:……
嘉语给了连翘一个眼色,连翘老老实实滚出去了,等屋里只剩下姐妹两个,嘉言的脸色就更难看了:“阿姐,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