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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含混, 但是嘉语能够听懂。她以为她要的是萧阮,当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她不要的, 她说对了, 她重生这一回, 为的就是“不要”——哪怕拉上整个燕朝陪葬,她都不想要父兄惨死。
贺兰袖知她,有时候甚至比她自己更多。
“我知道你不信我,换我是你, 我也不会信, 不过,”贺兰袖说道,“我并没有继续打姨父和表哥的主意,我知道有你在, 那是不能成事的。如今, 你也看到了, 根本也无须我出这个手。”
嘉语眼帘微垂。贺兰袖的意思,刺客是萧阮的手笔?那就是说,萧阮想要搭上陆家那根线?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奇怪,虽然贺兰袖的话未必可信,但是在萧阮的位置上, 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意外, 意外有时候是惊喜, 有时候是惊吓, 有时候是悲喜交加。
嘉语也相信, 从前萧阮并非一开始就想对父亲下手,没有她,他和她的父亲风马牛不相及,如今,父亲也还远远没有后来如日中天的权势。权势如滔滔洪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水推着每个人,往不同的方向。
“帮我的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嘉语冷冷地问。
“好处?那可太多了。”贺兰袖笑了,“三娘你真是……当然那不怪你,怪我。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姨父、表哥不出事,我就不必担心我娘吗?有姨父在身后撑腰,即便他日萧郎得志,也不敢薄待我。”
“他从前……很薄待你吗?”嘉语哼了一声。
贺兰袖两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三娘想听吗?”
“不想!”嘉语急急吐出两个字,制止了她可能出口的话。天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只要三娘不给我使绊子,我风风光光出了阁,以后,就都是我的事儿了。”贺兰袖说。
嘉语琢磨着她说的“使绊子”,大约是父亲为她请封爵位的事,不置可否。
这说话间德阳殿里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琥珀笑吟吟道:“吴人挑衅,陛下自有应对,咱们今儿还是先开宴吧。”
双手一拍,自有歌舞鱼贯而入。
一时又莺歌燕舞起来。嘉语小口小口喝着沉香饮,有人探头探脑:“三娘?”又是姚佳怡。嘉语挑眉,就听她问:“阿言可还好?”见嘉语目光不善,忙补充道:“阿娘不许我乱跑。”
不许乱跑是对的,要刺客真是萧阮与皇帝设局也就罢了,真要是吴人作乱,还不知道藏了什么后手,再加上姚佳怡从来都无法无天,除了太后,也没个人制得住她。嘉语心里想着,口中只道:“还好。”
“三娘?”
“嗯?”
“你……有点奇怪。”
嘉语:……
什么叫有点奇怪!
“从前,”姚佳怡被她瞪了一眼,丝毫没有悔悟的觉悟,“从前,你对阿言可没这么好。”
“阿言是我妹妹。”嘉语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嘉言是她妹妹,对她好、对她不好都是她的事,轮不到外人来多嘴。
姚佳怡“哎”了一声:“要从前你对阿言有这么好,我就不会——”
嘉语:……
敢情她从前和她呛声是为嘉言打抱不平?
得了吧,她亲娘死了,父亲和兄长常年不在身边,要打抱不平,也该是为她打抱不平才对啊,哪里就轮得到有爹有妈有太后姨母的嘉言了。嘉语悻悻地想,姚佳怡就是想说和,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到底也没心思再和姚佳怡闹小孩子脾气,只说是:“我知道了,你好好的,莫要胡乱开口,阿言也就放心了。”
又自嘲道:“也免得她事后怪我没管你。”
姚佳怡:……
到底这里谁是表姐谁是表妹!她比她年长好不好!
说也奇怪,三娘子明明比她小,却能把她压得死死的,连反驳都自己先心虚。姚佳怡近乎悲怆地想:还有没有天理了!
当然宴中并没有什么人多留意几个小娘子之间的龃龉。有上午的突发事件在先,大多数贵人都满怀心事,指着赶紧吃完了宴告退回家。人人心中都有计较,对陆家的态度,朝局动向……
贵人们又看了一回歌舞,依照流程,向太后贺过,虽然情势多少有些惨淡,好歹完了礼。
太后照例颁了赏赐,然后贵人们依次告退,三三两两由宫人引领出了德阳殿。姚佳怡随长安县主被太后留在宫里,大约是有事相商。嘉语和贺兰袖则因了始平王妃受惊故,也滞留宫中。
太后体贴,没把她们拘在德阳殿,而是让她住从前住过的玉琼苑。
嘉语心里并不十分情愿在宫里留宿,但这也是个机会。周皇后交给她的名单,名单上有些人,没准可以见一见了。郑忱应该不会趁机来见她吧,嘉语心里盘算着,天色渐渐就黑了。夏夜的月光总是十分明亮,照在湖面上,树梢上,草尖儿上。草丛里的虫鸣,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种、多少只,长一声短一声,不肯或歇。那也许是因为,它们所有的生命,长不过这一夏。
嘉语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像是很久很久,久到生出怠惰之心,不愿意醒来。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只是那声音时远时近,倒是空气里的甜香更为清晰,丝丝的,陌生又熟悉。什么香?沉香?比沉香要轻;龙涎?没有龙涎的腥;龙脑么?又不及龙脑悠长,反而微微的涩。
也许是一种花,或者草。
白昙两个字,突兀地冒了出来。
就是它!
嘉语皱眉,原来是它。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过这种香。它让她觉得烦恼,还有隐隐的恐惧。应该叫茯苓换掉它,立刻、马上!这个念头这样强烈,只是出不了声。
——人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最为软弱,软弱到不能动弹,不能言语。
“阿蛮,这次王妃住得可久!”清清亮亮,像是一汪水。谁在说话?却不是茯苓。这个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是谁?更耳熟的是“阿蛮”两个字,那像是曾经在她身边出现过,且颇为亲近的人。
那又是谁?嘉语苦苦地想,苦苦地抓不到风的尾巴……如果记忆是风的话。
“可不是!”阿蛮的声音有些软,许许叹息,“有半年了。老往宫里跑,府里的事全然撒手,难怪王爷不喜。”
始平王妃进宫的次数确实不少,住得久的也有,但是父亲并没有抱怨过——他常年不在京里,有什么好抱怨。何况进宫是有宠于太后,那对大多数人来说,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喜?
这到底是哪家的婢子,说话这么奇怪——茯苓呢?
“你家王爷还能对王妃不喜!”之前说话的人笑了一声,“我虽然不常出门,也知道始平王父子如今权势熏天……”
怎么又扯到父亲和哥哥了,嘉语混乱地想,倒没觉得别人说她父兄权势熏天有什么不对。
“话不能这么说,”阿蛮叹气,“不然你倒是替我想想,我家王妃到底为什么见天地往宫里跑?”
“那还不是因为皇后!”那人笑道,“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皇后又没个得力的娘家。这洛阳城里哪个不知道,皇后是把你家王妃当亲妹妹待,就和当初太后待始平王妃一样罢。”
“不、不、才不一样!”迷糊中的嘉语并不知道皇后是谁,王妃又是谁,却是本能地在心里大声驳斥。
但是要她去想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却是想不明白。
而那个叫阿蛮的少女却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应了一声:“……那倒是。”
夏虫又响了起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支离破碎,支离破碎的还有月光。阿蛮又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进宫里来也好。”
宫人竖起了耳朵:“你不是说,你家王爷不喜?”
阿蛮婉转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说吗?”
宫人娇笑着推她:“我们宫里人,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儿,从前倒是听人念叨过,说你们王爷和王妃成亲,可动了老大阵仗,整个洛阳都轰动了,说是始平王倾其所有,把府里都搬空了……”
“那有什么用啊,”阿蛮仍是叹息,“你难道没听说过,我们府上有个苏娘子吗?”
“苏娘子”三个字,其实阿蛮说得比哪个字都轻,哪个字都远,远得就像是虚无缥缈一点星光,嘉语偏偏就听清楚了。
那像是魔咒解除,又像是新的魔咒,从心口那个位置瞬间蔓延到四肢。她动不了,她哪儿都动不了,包括她的脑子。但是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们说的那个王爷是宋王,那么王妃——王妃是谁?
“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又是谁?
……是她。
嘉语觉得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当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口鼻间确然充斥着白昙花的香。她讨厌这种香,从前她进宫,贺兰袖都会为她准备,她说白昙香暖,能让她睡得安稳。
那倒是真的,所以……从前萧阮送她进宫,她沉睡的那些时候,这个世界到底发生过什么?
“茯苓!”嘉语用了全身的力气,只为迸出这两个字,“茯苓!”
起初只有虚软的气息,到后来微弱的声音,再后来……终于惊动了人:“王妃?”阿蛮试探着问。
嘉语慢慢睁开眼睛,近在咫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乌油油的头发,梳的双鬟,鬟上斜插一支小鱼衔玉钗,倒也别致,肤色干净,眉目生得十分俏丽,并不美艳,是个小家碧玉的样子。
像在哪里见过……她一定是见过,就像阿蛮这个名字一样熟悉,嘉语恍惚地想,就听阿蛮问:“王妃要喝水吗?”
话音才落,手腕上就是一紧,阿蛮吃痛,几乎没叫出来。待看到女子眼睛里凶狠的光芒,连腿都发软:“王、王妃?”
“你叫谁王妃?”嘉语粗声问。
“王妃你怎么了?”阿蛮声音里带出哭腔,“王妃是、是魇着了么?”
门外宫女听到里间有异,微提了声音问:“阿蛮?”
红罗云金帐中阿蛮与嘉语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听外间催问得急了,方才怯生生应道:“无……无事。”
“无事就好。”宫人自言自语道。
阿蛮已经急出了一身汗,低声又问道:“王妃是魇着了么,还、还是……”可千万莫要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嘉语看懂了她的这个眼神,心里却是想道:可不是魇着了,她好端端的进宫赴宴,好端端地夜宿玉琼苑,茯苓守着她,怎么就到了这里——这是哪里?她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打量四周。
这是宫里,无论头顶精描细绣的红罗帐,还是帐中垂下来幽幽吐香的缠枝镂花银熏球,还是帐外婆娑的灯树,隐隐可见的美人屏风,都在暗示她,提醒她,这不是别处,就是宫里,就是贺兰袖的宫里,就是……她曾经长住过的地方。
在从前。
岁月是条奔腾的河流,记忆是河底的沙,有时松软,有时坚实。松软到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一缕风,记忆就翻腾上来,历历在目;坚实到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有时候也想不起,何时初见。
嘉语从前最后一次来这里,距离如今,参差有十年。
甘草、连翘几个先后离开之后,苏卿染挑送过几个婢子给她,模样、性情都很看得过去,但是嘉语不信她,原样又送了回去,她后来的侍婢比如阿蛮,是贺兰袖从宫里给她挑的,她那时候信她。
贺兰给她挑的人,自然千伶百俐,无不顺心。
后来……忽然就不见了。
嘉语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跟贺兰南下了。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贺兰袖仓促南下,不会带太多的人,论心腹,还轮不到她。所以大概是死了,或者自己走了。嘉语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如今,却还活生生地跪在面前,满目惊惶:“王妃?”
那都是从前,这一世已经不一样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还叫她王妃?茯苓呢?
“茯苓呢?”嘉语问。
“茯……茯苓?”阿蛮吃力地吞一口唾沫,目中惊惶之色愈浓:“茯苓姐姐犯、犯了事,被逐出府很久了,王妃要见她吗?”
茯苓被逐出府了,那半夏呢,薄荷呢,连翘呢,还有……嘉言呢?嘉语脑子里有些混乱,不知怎的,忽然就跳到了嘉言、王妃,还有……父亲和兄长,一阵绞痛:“几月了?”她忽然就喊了起来。
几月?阿蛮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八、八月了,王妃要喝水吗?”
八月了。
“几年?”嘉语一把揪住试图后退的阿蛮,“正始几年?”
“三年。”阿蛮抖抖索索地回答,“不是正始年,如今年号是孝昌。”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六个字在脑子里轰隆隆地,轰隆隆地响,碾过来又碾过去,把所有,所有的时光,记忆,命运,都碾了个粉碎,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
手上不知不觉松懈,阿蛮趁机退了几步,说出最后一句话:“今儿十七。”
嘉语下了榻往外走。
“王妃哪里去?”阿蛮在背后喊。
嘉语没有应声,她像风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外走,才走了不过三四步,就听得一声悠长的通报:“皇后到——”
有人跪下去行礼,有人打起帘子,有人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是个二十出头的丽人,白裳红裙,鹅黄色披帛,帛上牡丹花开,裙底金丝银绣的百蝶翩翩,梳的灵蛇髻,髻上金钗十二行。
嘉语只看到了她的脸。
再过三生三世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三娘这是怎么了?”她说,“又和谁怄气了不成?”
嘉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
然而这时候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到底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她得出宫去,她得去制止她的父亲和兄长进宫——就是这一天,孝昌三年八月十七,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死在这一天!
“三娘这是要去哪里?”贺兰袖不偏不倚,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嘉语记不得从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一幕,大约是没有,就算是有,那又怎样,过了今日,贺兰袖就再无须忌惮她,过了今日,她元嘉语就什么都不是了。
“让开!”嘉语喝道。
贺兰袖挑了挑眉,目光左右只一转,一众宫人婢子依次退了下去,悄无声息,就像是一群猫儿。
“三娘!”她伸手拦住她,拦住她所有能走的路,她像是在叹息,这叹息里又几分得意,“三娘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
“你不能出去,”她说,“你也出不去,这里都是我的人,三娘,我不会让你出去。”
这样的开诚布公,让嘉语抬头来:“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三娘,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贺兰袖说。
从前——她说得对,她回到了从前,她是宋王妃的那个从前;她也回到了从前,她是皇后的那个从前,所有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她的父亲和兄长,就会进宫。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喋血明光殿。
嘉语瞪住她,所以,她会拖住她一个时辰;所以,她是会让她再一次目睹父兄横死;所以……她心里反复想着“所以”两个字,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没有镜子,她自己并不能察觉。
这样的夏夜里,灯光已经完全压不住屋里的凶煞之气,就只有月光,月光冷浸浸地照进来,照见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面容。杀了这个人!嘉语心里想,杀了贺兰袖,她就能出去了。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贺兰袖毫不在意,“三娘你要明白,如今要杀姨父和表哥的不是我,是陛下。”
不是她,当然不。那从来都不是她与她的游戏,她从中分一杯羹而已。血肉之羹。
但是她必须出去——要么死,要么出去。嘉语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进宫穿的玉色笼纱裙,戴一对玛瑙雕花镯子,如今却是丹碧纱纹双裙,腕上空空,她没有去摸发鬓,想必也没有簪子。
她空手赤拳,门外有宫人,有寺人,有内卫,再往外有羽林卫。
贺兰袖又道:“上一次……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情。”
“你当然知情!”嘉语冷冷道。
“这样说,也不算错。”贺兰袖看着她,转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并不喝,只在指掌间转来转去。嘉语没有动,“我听说后来,你还问过苏氏,姨父和表哥,到底为什么进宫。”
“因为我在这里。”嘉语说。
那是她死前最后一问,那是她重生的全部理由!
她知道得并不太久——就在方才,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听到宫人与阿蛮对话,那宫人说:“这次王妃住得可久!”,阿蛮回应道:“有半年了。”半年,她在宫里半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没有表姐配合,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她说。
“是呀,不过三娘也很配合了。不是三娘在宫里一住半年,不见外人,姨父和表哥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三娘诞下麟儿呢。如果不是这样的喜讯,要哄得姨父和表哥全无准备地进宫,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
嘉语的手开始发抖。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初苏卿染在她耳边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是“你”。
是她、当然是因为她!
没有她,没有她这样蠢,这样轻信,这样任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