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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嘉语即时否认, “女子力弱,如果家中贫困, 父母年老之后, 她就不得不再找一个能养活她的人, 仰仗他给予衣食,作为交换,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是应有之意。”
“那富贵人家的女儿呢?”谢云然心里不以为然, 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富贵人家的女儿, 那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就如之前所言,女子不能举业,难有产出, 父母不能白养一场, 所以把女儿嫁出去, 作为利益交换,得到夫家的资源——这是子女报答父母的方式。”
谢云然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篇话,下意识反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我阿爷阿娘就不会把我像……一样拿出去交换。但是他们还是希望我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我阿爷也不会, 我阿爷也希望我能得到一个……”“如意郎君”四个字在嘉语舌尖一转, 没有吐出来, 她如今尚是云英未嫁, 并不方便直言, 能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惊世骇俗,“因为世人已经形成了这种风气。”
“风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形成风气,人们以成家为喜事、美事,所以即便是疼爱女儿的父母,也会把她嫁出去。只不过,他们会留心挑选女婿的人选,希望女儿在夫家,能被好好相待——但是这世上,少有夫家待媳妇,如娘家待女儿一般娇宠的。”
“还是不对!”谢云然并不容易被说服,“风气的形成,总有缘由。假使三娘所言为真,那么最初,这个风气还没有形成的时候,那些疼爱女儿的富贵人家,到底为什么,会把女儿嫁出去。”
那当然是因为……成亲之后除了生儿育女的辛劳,还有阴阳调和、闺房之乐了。只是这种话,须得十年之后,不、十年之后嘉语也羞于出口,而况如今。而况对面坐的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
便只干咳一声,应道:“那自然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
“这也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摇头,“既是富贵人家,难道养不起一个闺阁女儿?”
嘉语道:“父母在世,自然万事好说,到父母老迈,甚至于百年之后,就只能依兄嫂、弟媳过活,兄嫂弟媳和气还好,这要碰上狼心狗肺的,能怎么办?”
“难道做兄弟的,就不顾念手足之情?”
“兄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虽然你我都有幸碰上品行好的兄弟,但是这世间狼兄奸舅,从来就不少。”
——天下的人,极好与极坏都是极少,大多数人无所谓好坏,在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介意做一个好人;但是一旦威胁到自己,大多数人,也都不介意做一个坏人。
但凡涉及利益,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
“即便兄弟顾念,但是嫂子与弟媳呢?她们与这家女儿可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凭什么要在自家养个闲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延医用药,乃至于百年之后的养老送终。就算是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一星半点,但是人性之贪,哪里有止境呢?女儿多占一分,嫂子与弟媳的儿女就少占一分,只有投入,没有回报。谢姐姐是个明事理的,倒是给我说说,这做嫂子做弟媳的,凭什么吃这个亏?”
谢云然哑然,这婚嫁背后赤··裸裸的交易关系,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时候被戳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这家没有儿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业的问题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为官做宰,守着偌大家业,岂不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说到底,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苦笑,“所以无论贫穷、富贵,都不得不仰人鼻息。”
嘉语放下手中杯盏,盯住谢云然,缓缓说道:“姐姐也认为,自己不能立业么?”
“如何立业?”
“恕三娘直言,只论生儿育女,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未必不如姐姐。”嘉语道,“姐姐自小受教,论见识与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及。难道姐姐原本打算把这些都束之高阁?”
“当然不是!主持中馈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养育儿女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怎么能说束之高阁?”
“养育儿女是传授与指点,不是发挥才能。”嘉语应声驳道,“主持中馈,那须得姐姐有这个运气。姐姐是高门女子,日后必配高门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亲,须得几时才轮得到!”
“……有的人熬到死,也没有轮到。”嘉语截断谢云然未出口的话。
谢云然心里浮躁起来——难道不该是这样吗?她所设想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她努力读书识字,努力学习才艺,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得上一个更好的郎君吗?至于这些才能有没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么关系?
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妇,为什么三娘偏偏说这样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三娘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嘉语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避开就是示弱,示弱就无法说服她,“姐姐自己也说,像姐姐这样的人,能诗,能书,能绣,能画,能歌,能舞,知进退,明礼仪,善骑射,懂音律,门第清贵,难道就因为容貌受损,就会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不如吗?”
那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谢云然想。她不服气,但是不服气有什么用。就如三娘所说,女子不能立业,唯有成家。她会的这些,技艺,才能,就没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有不如?
谁会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呢?也许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总会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语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道:“天下人都说,女子不能立业,姐姐就信了女子不能立业?寻常女子,确实立业艰难,但是以姐姐的家世、能力,天底下这么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业,姐姐为什么不能?”
“如何立业?”谢云然重复,这是她之前问过的话,“三娘你把自己绕进去了。”
“如何算是立业?养得活自己就叫立业。姐姐养不活自己吗?除去嫁人之外。如果姐姐喜欢行商,难道谢家没有商铺?如果姐姐喜欢从政,女子虽然不能为官,难道不能做幕僚?如果姐姐喜欢琴棋书画,岂不闻洛阳纸贵——这些,与容貌有什么关系?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买谢家商铺的东西?还是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有用的建言?或者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精妙的琴曲、棋谱和书画?”
嘉语歇一口气,往下说道:“姐姐容貌受损,唯一有害的,就是无法嫁一个贪图美色的男子,无法为他生儿育女。”
果然还是有这句,谢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贪图美色的男子吗?”
“没有!”嘉语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姐姐就活不下去了?难道除了嫁人之外,姐姐活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价值了?作为一个人,而不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姐姐见过哪个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亲之外,就没有身份了?他还可能是官员、是学者,是农夫,是工匠,是商人。”
“……姐姐或者会反驳我,说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姐姐听说过苏州的绣娘么?她们未必识字,她们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姐姐这样光彩照人,但是在妻子、母亲之外,她们在这世间,还有她们的身份。姐姐的见识,连这些贫贱之人都不如吗?”
“当然不——”
“不,”嘉语打断她,“姐姐就是这样,姐姐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不配为人,只能作为妻子、母亲,依附于丈夫、儿子存在,姐姐就是觉得,姐姐生下来,活在这世间,学习这些技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所以姐姐在容貌受损之后,无法再得到一个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这唯一的生存意义,就如天崩地裂,宁肯去死!”
“不、不是这样的……”谢云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听得出嘉语语气里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蔑她!
嘉语再一次不容她把话说完:“必然是这样的!否则无法解释,姐姐心存的死意。姐姐先前说平生憾事,只剩下没有报答我。不,姐姐遗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纵然得到报应,难道姐姐死后能亲眼目睹?日后谢祭酒谢夫人因为姐姐伤心,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抚慰他们?姐姐亏欠他们才是最多,姐姐不必说对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姐姐也回报不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
“住口!”谢云然终于再忍不住,大叫起来,“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说话的不是嘉语,她大概早就叫她滚了!谢云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乱响,像是有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飞,而嘉语的声音穿过那些嗡嗡嗡乱飞的苍蝇传进来:“姐姐觉得三娘说错了吗?”
“出去、出去!”谢云然指着门——也许那边是门罢。
“姐姐是否觉得——”
“住口、你给我出去!四月、四月!”谢云然叫到第二声,四月匆匆进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请华阳公主出去。”谢云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嘉语出了谢云然的屋子,半夏就迎上来,又外间候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领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谢云然,十分歉意,说了许多次:“我们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见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么。”嘉语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听四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会得。”
出了院门,又有婢子过来说夫人有请。
嘉语带了半夏过去,谢夫人等在花厅,遥遥见了嘉语,竟是起身相迎。嘉语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忙推辞,又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叙话。
谢夫人说:“云娘不懂事,招待不周,三娘莫要介意。”
嘉语应道:“夫人客气了。”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和云娘要好,我也不当你是外人,但是退亲……恐怕还须得重新斟酌——”谢云然退亲,是借了她的势,谢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与她通气——虽然嘉语是晚辈,毕竟身份贵重。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伯母要不嫌我说话直,就听我一句。”
她上次这么说,就说了句“来日方长”,谢夫人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露,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三娘有话直说就是。”
“崔九郎……不是良配。”
谢夫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良配?
一直近到午时,嘉语才终于摆脱谢夫人,由半夏扶上车,直接瘫软成一滩泥,连眼睛都阖了起来。
半夏知情识趣地给她按太阳穴和肩井穴。
虽然心里也奇怪,谢娘子一向脾性甚好,自家姑娘也……至少从宫里回府之后,就再没有无理取闹过。到底为着什么,这样两个人能吵起来,以至于谢娘子下逐客令,而姑娘则疲倦得话都不想再说。
她满腹猜疑,却也知道,主子不开口,她做奴婢的不能乱问。只道:“姑娘,咱们这就回寺里去吗?”
“是啊。”嘉语好想快点回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她觉得疲倦,疲倦得简直像刚打完一场恶战,原来说话也是个力气活,她想。不不不,不是说话的缘故,大概是、大概是想得太多的缘故。
她说这么多,都只是想打消谢云然的死念。她和谢云然一样清楚地知道,崔家不会接受一个容貌受损的妻子。这世上大多数家境殷实的男子都不会接受,而况高门。让谢云然下嫁?那不如叫她去死。
她是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
原来出色也是一种负担。如果不是之前太出色,如今落差也不会这么大。
不不不,还是不对。嘉语心里混乱地想,不是出色……是她的前半生,为别人活得太多的缘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品质,温柔,稳重,体贴,大方,每一项美德的背后,都是舍弃自我。
嘉语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喜欢歌舞、书画、骑射,也有人会喜欢这些全部,就好像这世上真有人喜欢皓首穷经,但是大多数人不,大多数人好逸恶劳,而每一项技艺精通,都须得极大的毅力,与极多的功夫。
嘉语惭愧地想到自己。人和人不能比。谢云然这样处处体贴妥当,一万个人,会说一万个好,而她——如果说谢云然是玉瓶儿,她就是瓦罐儿,结果谢云然得到崔九郎这么个绣花枕头,她却得到萧阮……
正因为谢云然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容貌受损,打击尤大。那几乎是一种信念的崩塌。
一个信念的崩溃,只能再造一个。她说到死亡这样平静,那想必是反复斟酌、反复考虑过,绝望到了极处,而并非一时冲动。平心静气与她说道理是没有用的,她也是无可奈何,方才以毒攻毒。
谢云然这样的聪明人,虽然气愤之下逐她出门,但是这些话既然已经进了她的耳朵,给她时间,她自然就能明白,她有这个信心——
“吁——”马车忽地一停。
“出什么事了!”半夏扶住嘉语,扬声责问。
“前面路被封了!”安平回道。
“那就绕道吧。”嘉语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出行,真是流年不利。
安平应了一声,掉头要走——
“等等!”嘉语叫住他,“我记得这块儿离许大夫的医馆不远?”
“是不远。”
“那就过去看看。”嘉语吩咐。
“可是路……”半夏急道,“路被封了啊。”
“蠢丫头!这封的是车路,既不远,咱们下车走几步不行?”
姑娘这素来足不出车的,怎么对许大夫的医馆这样熟悉?半夏心里嘀咕,多半还是为着谢娘子的缘故吧,姑娘对谢娘子真是有心。一面想,一面扶嘉语下车——她自然不知道,许秋天也就罢了,许秋天的孙子许之才,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是周乐的御用大夫,与嘉语熟稔至极。
安平安顺原也想反对嘉语下车,但是嘉语既发了话,就没有他们反对的余地了。
下了车,主仆几个往许家医馆去。走了有近百步,前面人竟然越来越多,把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光车不能过,连人都不能。又有呼喝、欢笑声、叫好声,再细听,仿佛还有鞭打声。不知道在当街鞭打的是什么人,这光天化日的。
嘉语不想惹麻烦,这时候其实已经后悔贸然下车了。想是之前劳神太过,昏头昏脑,才有此错着。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嘉语微微皱眉,吩咐安平:“你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又回头对安顺和半夏说:“我们回车。”
她肯回车,几个人都是大大松了口气——主子还是有分寸的。
只等了片刻,安平就回来了:“姑娘,是随郎君。”
嘉语脑子一抽:“哪位随郎君?”
“就宝石山、咱们在宝石山遇见的那位……”安平一提宝石山,莫说嘉语,连半夏都反应过来了,“呀”了一声,就听嘉语问:“随郎君在打人?”那个文弱书生能当街打人,可是稀奇。
“不不不,是在挨打。”安平说。
嘉语:……
嘉语问:“是崔家在欺负人?”崔家真是够了,她心里想,没碰到也就算了,碰上了,活该他们倒霉!
“不、不是,”但是安平回答说,“是咸阳王。”
“咸阳王叔?”嘉语又吃了一惊。
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同母弟。世宗时候,得罪周肇被发配了去守边。
不知怎的和南边起了冲突,小打了一仗,倒也没有丢城失地,就是把自个儿给丢了。吴国缺将,吴主也没有为难他,就是在金陵城里,滞留了近十年。去年清河王遇害,太后大约是心存愧疚,赎了他回京。
嘉语从前就没怎么见过这位,本来么……元家枝繁叶茂,宗室多得数不过来。
想不到太后倒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回京了,也想不到一进京就惹事,这京城里风水还没摸清楚呢,这位王叔还真是——嘉语提声问:“咸阳王叔为什么打随郎君?”
“说是冲撞了仪仗。”
嘉语:……
多大点事。
话说回来,京城里因为争车道,冲撞仪仗闹出事来,也不止一桩两桩……等等,就算咸阳王恼怒被冲撞了仪仗,随遇安是崔家的人,怎么不见崔家人出来打圆场?一时迟疑,又问:“有崔家人在么?”
“没有。”安平心思细,早把该打听的一气儿都打听来了,“周遭的人说,随郎君在这附近摆个字摊儿,有十余日了。”
摆摊?嘉语扶额:崔九搞什么鬼,或者是周二……多半是崔九,不管是谁的意思,嘉语想,我今儿,都得坏了他的好事!
主意打定,便道:“安平,取我的名刺,过去给咸阳王叔父赔个不是,就说随郎君是我哥哥的棋友,无意冲撞,到改日,让哥哥领了他登门赔罪。”
——这话里前半句是实,后半句就虚了。咸阳王再没度量,也不好和个小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