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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传至车外, 元景昊就是一惊,喝道:“停车!”
车立时就停住了。
元景昊掀开车帘, 就瞧见外甥女哭得梨花带雨, 畏缩在车角。他的三儿还在惊愕之中, 呆呆地转过视线来,唤了一声:“阿爷!”声音虚弱。
见两人无恙,元景昊松了口气,问:“出什么事了, 阿袖?”
宫氏姐妹都跟了他, 贺兰袖是自幼就养在他膝下,和亲生女儿其实也相去不远,而贺兰袖的性子,比之嘉语, 多少溢美之辞都不为过, 是以元景昊开口, 绝对不会想到去问嘉语。
“三娘!”贺兰袖哭着亮出手心里的簪子。元景昊自然不认得这等小女儿家的饰物,但是簪尖染血,无疑是件凶·器。
“……三娘要杀我……姨父,三娘她、她……”贺兰掩面痛哭。
她没有把话说完,也无须说完, 留下的空间, 已经足以让人遐想——这个人, 不仅仅是元景昊, 还有跟上来的元昭熙, 以及因为担忧主子安危而将马车团团围住的王府护卫。元景昊是她元嘉语的亲爹,元昭熙是亲哥哥,他们会原谅她所有,任性妄为,无理取闹,但是其他人不会。
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仅仅以亲疏为别。人会相信眼见为实——虽然那不一定是真的。
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从来都不是传说。
“三儿?”元景昊皱眉,目光扫过女儿,最初的惊愕褪去,只留下一张漠然没有表情的脸。
元景昊也知道不能在闹市久留,给人看笑话,那无论对三儿、阿袖,还是始平王府的名声,都没好处。始平王府的名声最近已经够热闹了。
也许只是她们姐妹间玩闹呢,他自欺欺人地想。虽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以阿袖的懂事和稳重,能在这大街上喊出“姨父救命”,就绝不止是玩闹,怕是三儿……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快刀斩乱麻道:“阿袖你下来,到后头那辆车上去。”
后头那辆,是侍婢所乘。
贺兰袖心里冷笑一声,所以说多少视若己出,都是笑话。
“姨父……”贺兰袖怯怯看了嘉语一眼,不敢动。
“去找阿袖的婢子过来。”元景昊吩咐,昭熙领命去了,元景昊这才担忧地看一眼嘉语,说道,“姨父在这里,你莫怕。”
嘉语笑了起来。这世上果然要最懂你的人,才伤你最深。在这点上,就连萧阮,也没有达到过贺兰袖的高度。
嘉语换了一个坐姿。
她一动,元景昊如临大敌,却不是攻击的准备,只是防守,以肉身承受她的出手——无论她将出手的是刀还是剑。当然嘉语没有出手,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笑吟吟看着贺兰说:“表姐好走。”
元景昊瞪了她一眼。
南烛很快就到了。贺兰袖眼望着嘉语,扶着南烛的手,颤巍巍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车,帘子落下,终于再看不见了,但是帘子外头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进来。
“姨父……”
“表哥……”
都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她没说“怕”,但是举止之间,没有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不是在描述她的惊惶。
元景昊叹了口气,吩咐道:“昭熙,你上车陪着阿袖。”
“哥哥!”嘉语的声音却又传了出来,“你进来!我害怕!”
元景昊:……
元景昊也不知道嘉语今儿是怎么了,好吧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女儿是怎么回事,那可比打仗要费劲多了。他尽他所有,给她最好的,但是……好吧,元景昊无可奈何地想,他还能怎么办。
元景昊柔声道:“阿袖,你先进车里去,三儿她……让昭熙好好劝劝就好了。”
昭熙:……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无原则无底线的爹!昭熙悻悻地想。比起三娘的胡搅蛮缠,明显善解人意的阿袖要好对付得多。只是……好吧,他得承认他也很想知道三娘到底怎么了。是她自己不要的宋王,阿袖心疼她才委屈自己……怎么她又恼了呢。明明在信都时候,看起来已经懂事很多……
车轮再次滚起来的时候,昭熙已经在车厢里审问妹妹:“好好的和阿袖动什么手!”
嘉语看着哥哥的脸,真好,他还活着,他和父亲都还活着,阿言也是……她才不信贺兰那些鬼话,让她和萧阮都见鬼去吧!
在之前……她一度想过,前世所经历的,会不会是一场梦,会因为隔得越久,记忆越模糊,就越轻描淡写得像一场梦。她偶尔可以侥幸以为一切不曾发生过。但是贺兰袖终于承认,是的,都发生过的,最后她赢了,她做了萧阮的皇后。于是从前所有,忽然又都到眼前,触手可及,鲜血淋漓。
真真切切都发生过,真真切切……不能再来一遍。
“三娘!”昭熙几乎是恼怒了,“我问你话!”好歹他是做哥哥的,她就不能给点面子吗,昭熙怨念地想。
“哥哥怎么就知道,是我刺伤的表姐?”嘉语慢条斯理地说。
“怎么就不是了!”昭熙道,“这车里就你们两个,连服侍的婢子都被你赶走了,不是你难道——”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他是学过兵法的。三十六计烂熟于心,苦肉计这条,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轮到自己亲人身上,阿袖与三娘……下意识里,昭熙觉得,还是阿袖要靠谱一点。
——贺兰袖要利用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历年来积累的好口碑,并非嘉语一时半刻可以扭转。
嘉语道:“之前,哥哥还埋怨过我,说阿言出事,宫中自有太后、王妃做主,轮不到我逞强出头。”
“难道不是吗。”
“是!当然是。哥哥教训得对,但是我……我何尝想过要出这个头。”嘉语微叹了口气,其实到这时候,她也有些懊悔。在信都她怕吓到昭熙,没有详说,也就没有机会在昭熙心中种下对贺兰袖的疑心,“……也就是被于贼搜到披帛中夹带,是太后亲笔,写的“黄泉见母”四个字。”
事关后宫秘辛,嘉语压低了声音。
昭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要命!他上次盘问,被她轻描淡写糊弄过去,还以为永巷门那里有惊无险,谁知道……后来崔七娘私奔,她被周乐带回来,自己还在父亲面前帮她圆谎,可真是……
“你真是胆大妄为!”昭熙恶狠狠剜了嘉语一眼,“不罚你禁足,真是太便宜你了!”
——可怜他贫瘠的想象力,对妹子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禁足。
“太后并没有写过这个。”
“什么!”昭熙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
“太后没有写过,也没有交给过我任何东西,哥哥你想想,太后是有分寸的,她是陛下生母,没有人敢冒着往死里开罪陛下的风险对她下手。只要人活着,来日方长,机会总有。既然如此,何必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她又不傻,我要出了事,母亲怎么和父亲交代?”
“你是说,”昭熙总算理出了头绪,“有人陷害你?”
又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就你?你能碍到人家什么事,就算要针对父亲或者太后,那也该找阿言……”
却听嘉语道:“宫里人多嘴杂,我心里虽然有疑惑,也不好和人多说。今儿出宫,表姐陪我闲话,我才想起来问表姐,当初我和阿言突然出宫,宫里可有什么人,表现得不同寻常?”
嘉语的语速放缓,昭熙扬一扬眉。
“表姐说……想是太后身边人。”嘉语说完这一句,忽地打住,像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昭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她说得没有错啊。”
“但是,”嘉语慢慢地说,“但是,哥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和阿言被迫出宫,事关太后。”
“兴许阿言告诉了她呢?”
“我交代过阿言,除了太后和母亲,哪怕是琥珀姑姑询问,也不许透露一个字。”
阿言可未必有这么听你的话,昭熙心想,他还是不解:“……那披帛上的字,难道不是太后身边人所为?”
嘉语摇头,目中忽见悲苦之色:“那晚,紫苑来求救的时候,表姐正与我下棋。之前,表姐说要有个彩头。她看中了我头上的钗子。无奈那支钗子,是谢娘子所赠,我不便转送,所以我们就换了一个。”
“换了什么?”
“如果表姐赢了,我就要陪她整晚,就算是太后召唤,也不许去。”
昭熙越发糊涂:“阿袖这是为你好,如果你不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我出事,哥哥能忍得住不去?”嘉语叹了口气,“阿言出事,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我起身的时候,表姐阻止我,扯坏了我的袖子,我才不得不从连翘手里,拿了那件披帛。”
“你是说,连翘她……”
“我进屋的时候,表姐正指点连翘绣那件披帛。”嘉语说。
——连翘的嫌疑并不大。对于她这样的贴身婢子来说,主人出事,于她绝对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她出手陷害了,光只她在场,没有劝住人,回头始平王妃要给始平王一个交代,就不会放过她。
昭熙的脸色变了。嘉语并没有提供证据,但是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人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不会是巧合。
“但是,”昭熙道,“那须得阿袖之前就知道,那晚于烈会生事……”
“带走我们的羽林郎说,他们之所以抓到阿言,是因为有人出首告密。”嘉语道,“而到最后,太后也没有查出,出首的人是谁。”
“真不是太后身边的人吗?”昭熙皱眉,“阿袖她、她怎么能仿出太后的笔迹?”
“我想也不能,”嘉语表示赞同,“我也想,兴许是太后身边的人。所以方才表姐在的时候,我还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呢?’,表姐回答我说:‘除了太后身边的人,谁能仿出太后的笔迹呢。’”
“她!”昭熙猛地站起,头碰到车顶,“咚”的一声,不得不吃痛坐下。
“我诧异地看着表姐,然后表姐就……”嘉语低声道,“哥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阿袖她……”
“为什么呢。她和我一起长大,所有我有的她都有。不对,她没有哥哥和父亲。姨娘心疼我没娘,也偏疼我。”嘉语自言自语道,“我也是到今儿才知道……原来袖表姐心里,是喜欢宋王,但是宋王大约愿意娶始平王的女儿,多过始平王的外甥女。”
昭熙深吸了口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三娘你——”这哪里是没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
嘉语看着哥哥,微微一笑。其实这些话她早该和他说——如果不是方才她强行留下昭熙,又该让贺兰袖占尽先机了。
她说:“宋王很好,但是哥哥,我是真不愿意做他的王妃,表姐要,让她拿去好了。”
昭熙:……
特么宋王真不是她们姐妹可以推来让去的东西啊!
“我不知道表姐还要什么,”嘉语颜色里楚楚倦意,“不管她要什么,她都拿去好了。我不想再见她,不想再和她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哥哥,你去同父亲说,等弟弟出生,我要去宝光寺给他祈福,等表姐出阁了,我再回来。”
昭熙:……
“谁和你说是个弟弟的。”昭熙不得不岔开话题。
心里却默默盘算着,如果三娘所言属实……三娘的话里,有阿言,有紫苑,有连翘,这么多见证,多半假不了。等他核实……如果阿袖真的……那是不能再留了。如今无凭无据,却不好同父亲说,何况还有宫姨娘。昭熙头痛地想,不管怎样,让三娘去宝光寺里住上一阵避开她,也未为不可。
嘉语瞪了这个找不准重点的哥哥一眼,还要说话,车子一震,已经到了始平王府。
嘉语下车,贺兰袖也下车,嘉语回头,冬日下午,洛阳的冬日下午,浅灰色的风里,遥遥冲她笑了一笑。